破旧的火车喘喘嘘嘘一路奔驰，车厢里满地的废纸和水果皮核，飘溢着难闻的烟草味。两人有时看看车窗外的萧条景色，有时翻翻报纸，有时打打盹，说是特快车，却像条老牛。车过无锡，天上忽然下起雨来。火车慢慢朝雨幕深处驶去。田野间有纵横交错的沟壑，还是敌伪“清乡”时留下的痕迹。雨下下又停了，过了常州、丹阳，常有迎面驶来或在车站调头的火车头如泣如诉的汽笛声传来。到了镇江，这里根本没有下过雨。到达南京和平门车站已是傍晚了。远望玄武湖，只见灰黑色的城墙下是一片茂深的芦苇，深绿的荷叶和岸堤上的杨柳郁郁葱葱，有惊飞的野鸭时而飞落进苇丛里。
雷公馆在宁夏路，白公馆在江苏路，离鼓楼都不远。东方和夏强两人一起在下关车站下车后，雇了辆破破烂烂的出租汽车到鼓楼。经过1937年12月城陷于日军的大屠杀后，南京元气一直未恢复，下关模样变化极大，一路破败寥落，人烟稀少。夏强想起童年时随父母在南京上小学时留下的印象，对比现在，心中感到凄凉。在鼓楼找了一家名叫金陵旅馆的客栈住了下来。暮霭已经爬上窗户涂暗了玻璃，对街的轮廓一片模糊。夏强心中急切想看到丹丹，同东方吃了晚饭商定，晚上他一人先去宁夏路九号雷家作好铺垫，明天再同东方一起到雷家去。
雷家在宁夏路九号的公馆是抗战前在南京盖造的。那时，政界人士时兴在城北兴建住宅。起先是在高楼门、百子亭、傅厚岗一带，后来则发展到在山西路一带较密集地盖住宅，总称为新住宅区，一般都是两层楼或假三层的洋房。雷家的公馆是一幢两层楼的青砖西式房子，前面附带一个小花园。不远处宁夏路二号就是监察院院长于右任的花园洋房。1937年12月南京城陷直到来年2月，日寇在南京大肆屠杀，门东区、下关、通济门、城东区、中华门、水西门等处，房屋被毁的特多，城北损失较小，雷公馆和附近的一些房屋包括于公馆都仅有小的损坏。抗战胜利，托在南京的熟人前去探望，花园凋零荒芜，但也还有些花草树木，房屋原来被汉奸汪伪考选委员会副委员长焦某占住。焦某似乎并未做长久居住的打算，花园既不讲究，房屋也只小小做了修葺。那焦某在日本投降后就全家逃跑了，这房屋迅即被三青团的一个接收大员接收居住。雷香山的长子雷龙和媳妇徐素贞都在行政院救济总署工作，先返南京，立刻交涉收回了故居。丹丹随后也就陪父亲回到了南京。她进了《秣陵晚报》做记者。雷家并非富户，没有田地或公司股份，但生活也不匮乏。雷香山因是元老，自己陆续挂着些头衔，从立法委员、监察委员到国民参政员都干过。参政员任期快满，现在是立法委员、党史编纂委员、赈济委员会委员、中央组织部设计委员、中央党部抚恤委员会委员。前两个头衔是拿薪的，后三个纯粹是空头衔。雷龙和徐素贞在“行总”[3]，一个是处长，一个是科长，待遇优厚。所以，不靠丹丹那些工资，全家生活也是舒适的。
夏强来到宁夏路五号时，从黑色铁门缝里瞥见那幢由砖墙围起的二层楼洋房里楼上楼下都透出金色的灯光。楼上一扇开着的窗户里传出了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奏的是舒伯特的小夜曲。他听出是丹丹在弹奏钢琴，心里激动。揿了铁门边的电铃，门房老柴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儿，来开门，问清情况，陪着夏强进去。走过黑幽幽的花园，走近那幢二层楼洋房的正门檐下时，从玻璃窗里，夏强看到雷老伯正在客厅里陪两个客人谈话。有个大胖子，秃顶的光头在灯光下熠熠发光。老柴在门口喊：“丁嫂！丁嫂！”一个白净女佣走了出来。她南京口音，梳着发髻，约莫三十多岁。夏强停了步，拿出一张记者名片，说：“丁嫂，你请小姐出来好吗？我在这等着。”
女佣进去上楼，一会儿，夏强听到钢琴声停了，又听到了由楼上下来的脚步声，他估计到这是丹丹。丹丹的声音急切地在问：“丁嫂，客人呢？”听到南京口音的丁嫂答：“在楼下门口呢！”夏强忙闪身到门边暗处，只听见“乒”的门响了，丹丹婀娜快捷的身影到了门外。
她剪着齐耳短发，是个轮廓鲜明、曲线玲珑、肌肤白皙、冰雪聪明、大学生式的青春少女，神态带着安详也带点骄傲。见到她，夏强的心跳加速了，从暗处闪身出来，突然站在她面前，说：“嗨，想不到吧？”
丹丹掩嘴笑了，看着他倜傥而有风度的身影，说：“当然，你怎么突然来了？”
“离别如风，爱情如火！风把我吹来了！”夏强故意问，“欢迎不？”
“不欢迎！你快走吧。”灯光将丹丹的脸辉映得明月一般皎洁，她两眼闪着愉快的光影，顽皮地说，但又立即拉住夏强的手说，“别磨蹭了！快进去谈吧。”
夏强说：“我见老伯在同客人谈话，所以没进来。再说，也想让你惊喜一下！”
他边说边随丹丹进了堂屋。同在重庆时一样，堂屋正中挂着一幅孙中山的照片，两边是孙中山亲笔送雷香山的一副对联，上联是“把世界文明迎头赶上去”，下联是“把中华民族从根救起来”。上联抬头写着“香山同志”，下联署名是“孙文”，日期是“民国八年七月”。
夏强真心诚意地对丹丹说：“雷伯母灵枢翻沉的事，你写信告诉我后，我知道了很难过。”
丹丹没有作声，似乎黯然神伤，看看夏强的眼，她明白夏强的心，说：“爸爸才伤心哪！”她克制住感情，又被夏强的突然来到刺激得兴奋了，说：“我得告诉爸爸你来了，好让他快把客人打发走。”说着，只见她朝客厅里走进去，大声说：“爸爸！夏强从重庆回来了！”好像听到雷香山“啊”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对夏强的喜欢，说：“在哪里？”夏强忙到客厅门口叫了一声：“老伯！”
丹丹对父亲说：“你陪客人吧，我带他上楼了。”说着，招呼夏强：“走，上楼！”她带着路就走上楼去。那白净女佣丁嫂刚下楼来，丹丹介绍说：“这是丁嫂！”对丁嫂说：“这是夏家少爷！”丁嫂叫了一声“夏家少爷”，丹丹陪夏强上楼，又说：“哥哥和嫂子都在家，先带你看一下他们！”
夏强点头说：“好！……”
雷龙比丹丹足足大八岁，在美国学经济的，回国后到中央银行工作过，在那里认识了徐素贞，两人相爱结婚。抗战胜利了，成立了行政院救济总署，因为待遇高，徐素贞之父徐树庄是财政部的高级官员，将女儿女婿都设法安插到了“行总”。雷龙有点美国大少爷那种脾气，什么主义、信仰、理想，似乎同他无关。有钱爱花爱享受，夫妻俩志同道合。但雷龙待人还是亲热坦诚的。徐素贞则心眼儿比较多，她长得不难看，也不算漂亮，看上雷龙是个美国留学生，雷香山又是国民党的元老，因此过门后表现得平平和和，同雷香山和丹丹处好关系，同雷龙也处好关系，能不知不觉间使雷龙听她的话由她牵着鼻子走。从外表看，她则是颇好相处的。因为知道丹丹同夏强好，她对夏强面上也总是挺亲热。
现在，夏强由丹丹带着出现在雷龙夫妇的房门口了。房里开着收音机，正播着京戏。夏强叫了一声：“雷龙哥，你好！”又叫了一声：“嫂嫂，你好！”雷龙同徐素贞都“哎”了一声。雷龙笑问：“你怎么神通广大突然就来了？”又打趣说：“是天上来的？还是地下来的？”
夏强含糊地笑着说：“有个机会让我飞来，我就回来了！”
丹丹说：“好吧！快跟我走！到我房里喝咖啡和菊花牌淡乳，吃美军的Ration[4]！龙哥和嫂嫂‘行总’的救济物资，他们拿回家来救济我，我马上救济救济你！”又笑着说：“我要带你到我房里去欣赏我的钢琴，还有一幅汉奸的艺术品！”说着，拉着夏强的衣袖说：“今晚，你在楼下住好吗？……”
徐素贞笑着说：“夏强，快去同丹丹好好谈谈吧，我们以后有的是谈话的机会。”
她话未说完，夏强就被丹丹拉走了。
到了丹丹陈设十分简单的房里，夏强闻到一股咖啡香，又看到屋里南边的粉墙上玻璃罩内古怪地用黑漆涂饰着密密麻麻的一幅隶书屏条，每个字有鸡蛋大。他猜想这准是丹丹说的汉奸艺术品。本想立刻看看写的什么，可是丹丹进房把门一关，他就禁不住一把紧紧抱住了丹丹。丹丹也用脸紧紧贴住他的胸，紧紧拥抱着他，但没有让他吻她。两人什么都没说，却又似什么都说了。一会儿，大家松了手，都在椅子上坐下了。丹丹轻轻又将房门开了。
窗开着，绿纱窗外夜空浓黑。房里放着两张小铁床。夏强问：“怎么两张床？”丹丹说：“我带丁嫂睡。这丁嫂，不但人长得洁净漂亮，心地也善良。她遭遇可惨啦！我同情她，所以带她一房睡，有时好同她谈谈，做做伴，劝劝她。”说着，丹丹去倒电炉上先一会儿已经煮好尚未冷却的咖啡，说：“你来，我太高兴了！本来，也要设法让你很快回来完成你的报仇任务的！”说着，递过一杯兑了菊花牌淡奶的咖啡给夏强，说：“快说说吧！你怎么来的？报社派的？”
夏强想说真话不愿瞒丹丹，可又不愿说真话怕不利于东方，含糊地说：“报社派我来做上海、南京特派员，有个名叫林东方的好朋友与我结伴同行一起来的。他在京沪认识的人不多，我想帮帮他的忙，给他介绍些熟人，他好做生意。明天我带他来让他认识认识你！”
丹丹笑了：“认识我干什么？我又不做生意。”
“他并不是普通商人，大学毕业后翻译了书出版不了，才愤而经商，是个带学者味挺好的朋友，我把他当老大哥待的。”
丹丹说：“你来，怎么一点消息也不透？我不要听别人的事，只要听你的事。你回过上海的家没有？母亲和妹妹好吗？”
夏强说：“不告诉你，不是使你更惊喜吗？我是由上海来的，母亲和小妹都好。”他把向母亲介绍丹丹的话告诉了丹丹。丹丹不禁笑了，说：“贴金贴得太多了！你该把我说得丑些、差些，不那么完美，那反倒好！”
话说到这，丹丹指指屋侧放着的一架钢琴说：“看，这是哥哥买给我的一架旧琴，便宜极了，可能是鬼子或汉奸家里卖出来的，比我在重庆回来前卖掉的那架好得多。我哪天好好弹一曲你听。”
夏强用手指敲敲琴键，钢琴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说：“先一会儿在楼下，听到你的钢琴声，我就高兴地想：啊！她在家！我马上就能见到她了！”说着，出于那种新闻记者的职业习惯，夏强不由自主地端着杯喝着咖啡走到南墙前看起那幅“汉奸艺术品”来了。
这是镌在石上镶入墙内罩上玻璃罩的一幅书法艺术品，他一看，不禁摇头笑了，上面写的是：
同文同种又连疆，兄弟谊重感情良。
为弟贫弱兄富强，全赖我兄来帮忙。
中日握手共相将，东洋和平便发光。
中国百姓得安康，皇军救我恩莫忘。
皇道王道整宣扬，天下太平何难望。
旭日东升正堂堂，此光未艾此运长。[5]
毓珣仁兄雅属江东周颜柳敬书
夏强鄙视：“什么玩意儿！看了这我真懂得汉奸的脑袋跟我们的有多不同了！乱七八糟，卖国卖得太肉麻了！”
丹丹说：“毓就是敌伪时期占住这房子的汉奸。这江东周颜柳是个拍敌伪马屁的名书法家。听说这汉奸请周颜柳写了这首《亲日歌》刻在石上镶在房中以示忠诚，多次请日本人来家宴，让日寇看他这件艺术品。他本在伪华北临时政府里做汉奸，汪伪政权成立，伪临时政府解散，这汉奸靠日寇的赏识遂在伪考选委员会分得一杯羹。这件‘艺术品’就是他做汉奸的一件法宝！”
夏强厌恶地说：“这种汉奸‘艺术品’还不赶快敲掉算了，放在这儿看了不恶心吗？”
丹丹嘴边有常开不败的微笑，说：“看了确实恶心，但还不能砸。姓焦的汉奸如果逮到了，这是他的罪证。我已跟有关部门联系过。这东西以后可以让爱国的中国人看一看。最近我在晚报上辟了‘锄奸小议’一栏，经常由我写尖锐的小文章，颇受读者欢迎。例如这块《亲日歌》，我拍了照写了短文刊登讽刺过了，反响挺不错。”
夏强喝彩，说：“对，你这个点子好！把照片借我，我也写个短文配了发回重庆给《时事日报》登一登。”
两人喝着咖啡，亲热地谈了起来。夏强谈了自己的打算。正谈间，脚步声响，丹丹说：“爸爸来了！……”马上迎出门去，夏强也跟着出了房门。只见果然是身躯清瘦、面目威武的雷香山，手里夹着一支雪茄式叶子烟上楼来了。雷香山头发花白剃的平头，头发竖得有点倔强，穿一件灰绸长衫，脚步轻捷，有一双洞达豁朗的眼睛。丹丹迎上去叫“爸爸”，夏强也迎上去叫“老伯”。看得出雷香山喜欢夏强，说：“想不到，你怎么突然回来了！送走客人，我就急着上来看看你了。”
丹丹说：“报馆把他派回来了，做上海、南京特派员呢！”
雷香山嘴里说着好，已被丹丹扶进房里坐在沙发上了。丹丹和夏强都坐下来。雷香山吸一口雪茄问了问重庆的近况，夏强作了回答。
雷香山忽然叹息，说：“接收大失人心，如今更糟的是人心思念和平，希望休养生息，可是偏偏又要不管百姓死活再来打内战。三月里在重庆开参政会，中共代表拒绝参加，那是因为国民党在参政会中占绝大多数，要在会上反共。那次会开得太糟，我都后悔去出席了。政协决议破坏了，煽动内战达到了最高峰。我这四届参政员，任期到下月就届满。我是决不再干了！局面险恶，令人痛心啊！”他历来有个绰号叫“雷大炮”，是个敢说敢主持正义放大炮的人。
丹丹问：“刚才胡仲辉他们来谈了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