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去雷香山房里。雷龙夫妇又到朋友家打麻将、赌沙蟹去了,常常总是深夜回来。他们的房门紧闭着。当丹丹陪夏强进房时,雷香山正戴着老花镜在灯下写字。桌上大砚台里溢着松烟墨香,笔筒里插着几支狼毫、羊毫大字笔。老人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好草书。他这间书房兼卧室,放着三大橱书,有从重庆带回来的,大多是在夫子庙旧书店里搜罗来的,包括一部线装的《二十四史》。书桌边的墙上挂着雷伯母的照片,一个端庄美丽而且善良的东方女性,丹丹眉眼有点像她。房里弥漫着叶子烟的味儿,老人露出笑容放笔揿熄雪茄型的叶子烟对夏强说:“坐!坐!”
丹丹说:“爸爸,夏强提议我一同来陪陪你。他有事要请教你这位老南京呢!”
雷香山笑了,问:“什么事呀?”
夏强说:“明天想到狮子山和静海寺去看看。这几天,采访南京大屠杀,听到看到的全是中国人惨遭杀戮的惨事,心情十分压抑,想去守军同日寇猛烈杀搏的狮子山和明代昌盛时期建造的静海寺看一看,换换情绪,使心中增加点慷慨激昂。老伯熟悉南京,又爱读史书,这狮子山、静海寺值得一去吗?”
想不到,雷香山拿起揿灭了的烟又点上了火,喷了一口浓烟,又喷一口浓烟,用眼看看夏强和丹丹说:“你们到那里想换换情绪是办不到的!”
丹丹忙问:“为什么?”
“我们这个中国,悲惨压抑的历史太多了!”雷香山感情激动地说,“从晚清末年到现在,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每次打仗,无一不是中国屈辱地打败或者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只有这八年抗战是胜利了,但政府腐败专制又要打内战,胜了也是惨胜。静海寺抗战中已经毁了。守狮子山的官兵是英勇作战的,但南京终于沦陷遭到了大屠杀。守狮子山的官兵壮烈牺牲不能不使我们心情压抑。至于静海寺,1842年英国八十艘兵舰打到南京下关,在静海寺侵略者与丧权辱国的清廷官吏谈判,面对炮口枪尖,订了《南京条约》,这是中国近代外国侵略者强迫签订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这种国耻,想起就使人痛心。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啊!你们年轻人想换换情绪轻松愉快些,我看很困难啊!”
夏强心里震动,丹丹身上发冷。
只听雷香山说:“刚回南京不久,立法院的几个老朋友约我去过狮子山,目的也是凭吊一下,并看看静海寺和天妃宫。去是去了,看到山势依旧,但乱树荒草,一派萧瑟。那是个阴天,彤云密布,在山下寻访静海寺,可是历尽沧桑和战火劫难,铜驼荆棘,杂草丛生,碎石瓦砾间,静海寺早已不见。只有南面的天妃宫遗址上残存着一块高约五米的大石碑记载着永乐年间建造天妃宫的盛况。我心上激荡着一股仇恨帝国主义又痛心于时局杌陧的愤懑之气,回来后仍久久难以平静。”
夏强听了,也感染到了雷老伯的愤懑。看看在静听的丹丹,轻轻吁了口气,说:“老伯说得对!我们这一代人面对蜩螗的现实,责任重大,要想轻松和逃避是不可能的!”
丹丹点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正是这意思吧?”
谁知雷香山喷一口浓烟,声音洪亮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话是对的!但我们——包括我和你们都无责!我过去不怕抛头颅洒热血尽了自己的力,但后来就受排挤无法发挥作用了!你们年轻,满腔赤诚,希望国家好,可是现在呢?当政者把国家糟蹋成这样,该叫你们负责吗?”
他说话威严,语气铿锵,震动着夏强和丹丹的心。
空气沉闷。后来,夏强就同丹丹出房,让雷香山睡了。出房后,丹丹问夏强:“明天还去狮子山吗?我看不去了吧?”
夏强说:“当然不去!让我们就笼罩在这种压抑的心情下,多干一点、多写一点吧!”
(五)吓鬼
晚上,夏国打电话叫夏强去拿信。
在楼下客厅里,二哥同夏强见面。白旮夫妇都不在家,二嫂白丽莎在楼上没下来。夏强看了信。信上也署了夏国的名,但白丽莎的名字放在前边。信是白丽莎亲笔写给白南史的,写得诚恳,也很撒娇,有“您一定要给我办成,不然,我以后就不叫您爸爸”这样的句子。信上说介绍夏强陪方国华“专诚前去看望”。
拿到信看完,夏强心里高兴,决定再过两三天就动身回上海。这时,二嫂下楼来了,见到夏强,娇嗔地说:“夏强,那天你和雷丹问起我周佛海、丁默村这几个人在哪儿,我告诉了你们。谁知接着我就看到了雷丹写的‘锄奸小议’在晚报上登出来了。这可不好!这事现在敏感,不让提的。如追根刨底,岂不是要带累我?以后有事我可不敢告诉你们了!”
夏强心平气和地笑着说:“二嫂,惩治汉奸的事,你一定也主张写的。再说,丹丹的文章上也没说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谁知道是哪个告诉我们的呢?你别介意。”
白丽莎笑笑说:“雷丹在的那张晚报,销路不错,但就老是好跟政府唱唱对台戏,那可不好。你记着,还是按中央社的路子走好。我在想,你到中央社来好不好?现在我还说得上话,你到中央社,比你在重庆《时事日报》好得多!”
夏强看出她倒是真心关怀,说:“二嫂,以后吧。报馆刚派我来不久,我还没给报馆出力就挪位子,说不过去。以后我再请二嫂帮忙。”
白丽莎问:“我写的介绍信看过了?”
夏强点头:“看了,谢谢二嫂!”
白丽莎浅浅的笑靥里埋下一种莫测高深的内白:“如今,不兴空手办事的。办什么事总得有个代价,亲戚也不例外。所以我介绍信上写了两个名字。方国华既然有钱,钱能通神嘛!我想只要他舍得,不是守财奴,会替他把事办圆的。”
夏强心里不是滋味,脸上不好表露,点头说:“二嫂,你先给白老伯打个长途电话招呼一声,我去时也方便些。”
白丽莎大大咧咧说:“没问题!”
她说要出去有事,上楼打扮去了。夏国仍是扎嘴的葫芦不多说话,冷冷冰冰。夏强就告别哥哥回来了。
想不到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
上午有个三十来岁瘦瘦黑黑面容憔悴广东口音穿旗袍的妇女来访,没有名片,自称名叫朱始,是朱执信的女儿,特来看望雷香山。丹丹去报馆了,夏强像个秘书似的接待了这个满面愁怨显得憔悴的女人,请她在客厅里坐。因为听说是“朱执信的女儿”,夏强马上叫丁嫂给客人端茶,自己就上楼去请雷香山下楼会客。
夏强知道朱执信是同盟会员,与雷香山是老同志老朋友。辛亥革命前广州起义时就同雷香山认识,民国二年二次革命失败后,在日本东京又同雷香山一起参加孙中山领导的讨袁运动。后来,朱执信在广州孙中山大元帅府任军事联络,民国九年为策动虎门桂系军队反正,被桂系军阀枪杀,追认为烈士。这些年通用的有一张捌分邮票上就有朱执信的像。那是一个脸形瘦长剃着平头鼻子高高眼睛大大有点小髭穿西装的中年人。雷香山为人正直,但讲旧谊,夏强估计朱始来访,雷香山一定是高兴的。但上楼通报时,提醒了一句,说:“朱执信是浙江人,但这个朱始讲的是广东话。”
雷香山穿上绸大褂,扣着纽扣说:“这不奇怪。朱执信长年在广东生活,他女儿讲广东话很可能。”又沉吟着说:“他这女儿我没见过,但听说——”听说什么呢?他没说出来,却对夏强说:“我去同她谈谈,看看是什么事。”说着,就下了楼。夏强下楼后走在前边,给雷香山开了客厅的门,让雷香山进去谈话。这是惯例,雷香山会客谈话时,一般不喜欢也不需要别人在场陪同。
蝉声悠扬,“知了——知了——知了——”吵得人心烦,天气也燥热。
夏强见报纸已由门房老柴送来搁在楼下餐厅桌上了,拿起报到自己住的那间房里看报。约莫半个小时,听见前边脚步声,知道客人走了,就快步走到前面去,果然看见雷香山在送客到门口。夏强发现那个女客朱始说话时嘴唇凄楚地哆嗦着,两眼哭得通红,走时向雷香山深深一鞠躬,还在用手帕拭泪,然后出门走下台阶向大门口走去。夏强心里纳闷:什么事呢?
雷香山似乎也不愉快,怀着心事,背着手走进客厅,夏强也随他走进客厅。
天热,雷香山脱下绸长衫在沙发上坐下了,搓着脸说:“这真是朱执信的女儿,但她也是汪精卫和陈璧君的姻亲。她丈夫是陈璧君的弟弟陈昌祖。陈昌祖是伪中央委员、伪航空署长,敌伪军人,已被捕交付军事审判。朱始到处奔走,用他父亲朱执信的名字找她父亲的老友帮忙。她对我说:已经找了一些人,目的只是希望不判死刑,徒刑判得轻一些。并且给陈昌祖解脱,说陈昌祖这个航空署长,其实日本人根本不给办什么航空,一架能上天的飞机都没有。又说陈昌祖是个老实人、书呆子。我听不下去了,说:‘你别讲了!做了汉奸总是事实吧?我同你父亲是有交情的,我同汪精卫、陈璧君之流也是老熟人,但我恨汉奸,我不愿为汉奸出什么力或说什么话。况且,我也不是当政的大官儿,给你说话未必有用。’”
夏强听到这里,肃然起敬,但心里不禁想起了方国华的事情。
蝉声忽而吵叫,忽而停歇。
雷香山从茶几上烟盒里拿出一支雪茄型叶子烟,点火燃上又说:“朱始就又哭起来,说他们的房子在附近不远的宁海路上,可是连房子带全部财产都被军统接收了。占住的是南京卫戍司令部稽查处处长倪超凡。倪超凡只给了她和两个孩子在传达室旁的一小间平房住,而且天天派人驱赶她带着孩子搬走。她说已经走投无路,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早就不想活了。我心软了,对她说:‘你把地址写下来,这件事我替你找人办了试试,估计总不能叫你和孩子无枝可栖。’她就写了这个地址……”雷香山指指茶几上的一张纸条,闷闷抽烟,心里似乎被这件事搅得颇不愉快。
夏强说:“陈昌祖也算汪精卫的上层亲信了,现在许多大汉奸都在找人庇护,周佛海、丁默村和罗君强迄今仍在重庆逍遥法外,那个伪立法院长老牌汉奸梁鸿志这些天正在上海高院开庭审理,报上说他请了三个律师,居然还拿出了行政院长孔祥熙的亲笔信,证明梁鸿志抗战期间曾通过地下人员向重庆提供过情况,还弄出一个姓薛的出庭做证,说他就是给梁鸿志转递过情报的人。现在尚未宣判,但丹丹说,新闻界盛传梁鸿志将他在沦陷区搜刮到的大批珍贵书画文物和古董都派人送给了孔祥熙,孔才给他写这信的。汉奸的罪恶,人所共愤,他们过去在敌人卵翼下兴高采烈为非作歹,今天哭了,也是该的。”
蝉声又起,随风传来,不绝于耳。
雷香山沉思着用宽厚平和的音调说:“是啊,是这么回事。我绝不同情汉奸,但想起朱执信,心中总是惨然。朱始有两个孩子,小孩无罪,如今军统劫收了房子要赶得他们无地容身,这也不对。对军统乱劫收发汉奸财的勾当,我深恶痛绝。所以我才答应帮她解决一下住的问题的。”
夏强问:“老伯打算怎么办?”
雷香山吸着烟说:“宁海路离这不远,按这地址先拿我名片去看一次倪超凡。我知道这是个军统少将特务,权力不小。但戴笠死后军统里争权夺利激烈,南京是首都,他可能怕胡作非为引起舆论,会出问题。所以,谅他不敢太过分。而且,他一定也知道我。我要是写信告他一状,败事是有余的。所以你拿我的名片见他,就说朱始是朱执信的女儿。陈昌祖该惩办,但朱执信的两个小外孙年幼无罪,不能赶到马路上住。请他让孩子和母亲仍旧住在小屋里或者另安排个可以栖身之处。你看如何?”
夏强听着想着,觉得可以,就应承下来说:“好!我今晚去一趟!”忽然觉得这几天常常想把方国华的事同雷老伯说,却总踌躇,现在却是个同雷老伯谈方国华案件的机会,决定开口,就说:“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老伯,我该怎么办?”
雷香山吸着烟问:“什么事?”他感觉夏强说话态度郑重,语气也沉重,觉察到是一件重要的事。
夏强就把抗战胜利后,自己决定复仇和报恩的决心和想法讲了。雷香山用心听着,听完,点头说:“孩子,很好啊!你是个有心人,也是个有为的青年。你父亲牺牲得早,很不幸,但有你这样的儿子,他在地下也会欣慰的。你看,在这方面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夏强又感到雷老伯那种父亲般的慈爱关怀了,就把方国华的事粗线条地讲了一遍。他不想隐瞒、欺骗雷老伯,但讲话时又觉得要有分寸。因此着重讲明方国华是个殷实正派的爱国商人,痛恨日寇和汉奸,因做生意的原因结识了苏北的同乡。那时正在抗战,苏北的新四军抗日负伤患病的极多,苏北同乡找到他,要他购买大宗药品及医疗卫生用品运往苏北支援抗战。他念及抗战及救活抗日将士的性命决定这么做。货物由上海运至苏北必须通过敌占区及江上封锁线。牵线人认识伪海军的人员,行贿放行都是牵线人干的事。谁知抗战胜利,那个牵线人对他敲诈未遂,以“通敌资匪”告到军统……
风又将吵闹的蝉声吹进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