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黎明就有蝉叫的燥热天气。一早,爸爸就去报社办公了。我去上学,中午回来,进门到走廊里遇到李嫂,发现李嫂刚从楼上下来眼睛哭得红肿得像桃子一样。我问:“李嫂,你怎么啦?”李嫂摇摇头不说话,又掏手帕拭着眼泪走了。我急忙跟着李嫂到了厨房,说:“李嫂,你说呀!什么事?”李嫂脸上有汗有泪,擤着鼻涕说:“今早上,她把我叫去,说:‘我恐怕快不行了。死前,有件事拜托你,你一定要给我在今天办好。你能不能答应?’我说:‘有什么事对我说就是!’她叫我将新做的衣服全部拿出来。我按她的指点将衣服分成三堆。她说:‘我生病以来,做了这么多新衣,你们一定很奇怪是不是?’我点点头。她说:‘我知道我的病好不了,做这些衣服,是了一点心愿。我有个母亲,是后母,从我很小到成人一直对我不好。我还有个妹妹,是后母生的。她们相依为命,住在北平,生活也很困难。你别看我像个太太,其实我遭遇很不幸。我死之前,想对母亲表示一点孝心,也对妹妹表示一点情意。我没有钱能给她们……’”我插嘴问:“爸爸不有钱吗?”李嫂摇头说:“你爸爸呀?他对钱卡得可紧呢!再说,你这个林雪妈妈有点骨气,我知道,伸手的事她不愿干!”我不由自主哼了一声,只听李嫂又说:“她说:‘我没有钱能给她们,所以给她们做了点衣服。请你把这两堆衣服给我打成两个大包裹去邮局寄出。这第三堆,是我专门给你做的。你对我这么好,我很感动。其实呢,这点衣服是抵不上你对我的情谊的百分之一的。但我只能这么表表心意了。这一堆你务必收下,不要使我伤心!’我哭了,放声哭了!我说:‘你要寄的两个大包裹我马上缝了就寄。你给我的这一堆,我不能要。你有这点心意,我就领情了。你的病会得好的。病好了,我们太家就高兴了,那比给我什么都好。’”李嫂说着,哗哗淌眼泪。我听不下去了,“哇”地哭出来,捂着脸跑了。
我知道爸爸不在家。他昨夜吵了架今天中午定不会回来。但他就是回来了,我也要上楼去看看林雪妈妈的。我踢踢啪啪地跑上了楼,像赛球冲球门似的进了她卧室站在她床前,叫了一声:“妈妈!”我的头脑里很乱:同情她也有后母,而且是一直对她很不好的后母;挂念她的病,怕她真会不幸,气恼爸爸对她不好……想得更多的是觉得她为人那么善良,那么可亲。
卧室的窗户全敞开着。鸽群仍在天上绕圈子飞翔。她躺在凉席上,盖一层薄薄的白单被。我想刚才她一定又是在呆呆凝望着窗外那群鸽子在飞翔的。听到我叫她,她翻身转回头来,见我哭得满面是泪站在床前,似乎惊讶,温和地说:“家玉,好孩子,哭什么呀?你,快站到门口去!”我发现她两只本来那么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了,我大声说:“不,我不!我就在这里!”我一下扑在她床上,眼泪更止不住了,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我能说什么呢?我扑在她床上叫她妈妈,不就说明了一切吗?我舍不得她被病魔折磨得这样厉害,怕她会被病魔夺去生命。我觉得她给我的印象,已经跟我自己的妈妈一样。我六岁时失去了原来的妈妈,怎么能再失去现在这个妈妈呢?……
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抬起头来,忽然发现她也在潸潸流泪。她拭着汗和泪水说:“家玉,不要为我难过。我是一个不足道的人!”又说,“人的一生不能走错路。你还小,要踏踏实实上进,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不要像我这样。”我仍旧哭着,她忽然说:“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从小像你一样,也没有自己的妈妈。我知道这有多么可怜。”她突然摇摇头:“还说这些干什么呢?其实,人间的惨痛,又何止是失了爹娘。”我抽泣着,似乎想把心里郁积的烦闷全哭出来。她又转过话头来说:“有件事,我一直在考虑该不该告诉你,但我现在想,还是让你知道的好。”说着,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封信来,递给我说:“我曾经有个愿望,在死之前请你妈妈来南京看看你,也让我好同她谈谈心。我想:我同她会谈得来的。我写了信,要请你堂兄打听你妈妈的下落,才知她已在前不久的一次车祸中在上海去世了。这封信就没有能发出去。这信,你就留着做个纪念吧!”听她一说,我头脑里“嗡”的一声,我怎么能想到妈妈已经在上海死了呢?啊,啊,亲爱的妈妈呀!……我放声大哭起来。林雪妈妈劝慰着我,她激动了,喘息起来,苍白瘦削的脸上露出潮红。我猜她一定是在发热,不敢再大哭,含泪凝望着她那两只善良的眼睛。这时,听到楼梯响,有人上楼来了,一听那沉重的皮鞋声,我就仿佛看到了爸爸那严肃的冷冰冰的面孔。我停止哭泣,昂起脸来,虽然泪水还在脸上。我接过了信,刚说:“爸爸来了!我走了!”没想到,爸爸已经进房了,他脸上气色难看,忽然,从我手上将信一把就抢去了,一看信封,火冒三丈地铁青着脸对着我吼:“走!下楼去!不准再上来!”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同林雪妈妈见面。
两天以后,中午时分,我回到家里,见李嫂独自在厨房里哭泣。一见我面,她就指手画脚地哭嚷着说:“她去了!她去了!……”我含着夺眶而出的眼泪问:“什么时候?”李嫂用围裙角擦着手说:“九点多钟!”我说:“还在楼上?”李嫂摇头:“不!”
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支配,我将书包“啪”地扔在厨房里,出了厨房拔腿进屋就往二楼跑。我是再也看不见林雪妈妈了!但我要看一看她的卧室!最后看一看她的卧室。
我踏上二楼,刚要去她的卧室,鼻子里闻见一股浓重的烟火味,味儿是从书房里传来的。书房的门敞开着。房里烟雾腾腾,呛人的烟味儿随着白色的浓烟飘荡着。我定眼朝书房里一看,烟雾中,爸爸坐在转椅上,面前放一个脸盆,脸盆里蹿烧着熊熊的火焰,爸爸正在将一些本子、信件撕碎扔进去。爸爸也正在将一些林雪妈妈画着残荷败叶的画撕了扔进火堆里去。火变得死萎萎的了,青烟里冒着蓝幽幽的火苗。我叫了一声:“爸爸!”他抬眼看看我,严肃冷漠的脸上似乎十分疲劳,也没有搭理我,依然默默无声地将画一张张撕成碎片扔进火里,又扔进火里。我看呆了!移步向前,忽见爸爸又将一些照片“哗哗”地撕碎了扔进火里。火光中,我看清了,那都是林雪妈妈的照片呀!有一张就是往日挂在墙上的林雪妈妈的大照片。照片上的她,含着美丽的微笑。……但,火舌舔着照片,刹那间,照片变成了黑色泛银的粉末。我忍不住了,心里又酸又苦,“哎哟”一声,流泪说:“怎么把林雪妈妈的照片烧了?”爸爸也不回答,铁青着脸对我说:“滚!”——他又将一些撕碎了的照片扔进火中。火忽然轰的一声熊熊燃了,呼呼地响,冒着白烟。我伤心地离开了书房,呆呆地站在林雪妈妈病逝的卧室门口看了最后一眼。卧室里窗户仍旧开着,风卷着白色的纱帘,人去室空,我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没有去学校上课,请了假。因为要去“上坟”。
林雪妈妈已被葬在中华门外一块山林间的坟地里。听说,她咽气前说过,她不要葬回北方故乡,因为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冀察。……
爸爸带了我和家璧、李嫂一起雇了一辆马车到墓地上去。马车不快不慢地走着。那是个阴天,钉了铁掌的马蹄碰击石子路发出清脆的“得得”声,单调、空虚。一路上,谁都不说话。出了中华门,走入空旷的乡间小路,最后,在一些七歪八斜的松树、槐树旁,我看到了林雪妈妈的新坟。这时,我见堂兄家璧突然摸出香烟擦火柴吸起烟来。
好心肠的李嫂,一见坟堆,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哭得我心里发酸。爸爸没有哭,走到坟前,倒似乎很轻松地看着四周的景色,说:“这块地方很幽静。”
但,我哭了。我觉得她在那儿一定很寂寞!一定比我更寂寞!……
尾声
童年的风风雨雨,流水般地过去了!
若干年后,那是在抗日战争快要胜利的前夕。大后方种种黑暗腐败的社会众生相使人愤怒压抑,胜利快要从天而降的讯息却又使人暂时产生一种兴奋和喜悦。我在四川重庆沙坪坝上大学。那时爸爸和我的第二个继母都已先后病故,堂兄家璧和我也多年一直未曾见面,他在云南昆明一家报馆里当记者。夏季里,一个炎热的上午,他到了重庆,承他挂念着我,特地到我所在的大学里看望我,并且邀我进城玩。我们坐公共汽车到了重庆。他请我在“大什字”一家馆子里吃午饭。我从思想感情上本来不喜欢他,我也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只是多年不见,人事沧桑变化很大,喝了两杯泸州大曲,兴奋得话说不完。我们汗流浃背地谈起来,两人都不胜感慨。自然而然地我们都回忆起抗战前在南京城北时的那段生活来了。记忆无法埋葬。这也就谈到了林雪妈妈。
堂兄家璧当然不会知道我曾经和李嫂在楼梯上偷听的那段插曲。但当我人长大了,对人生逐渐有了解悟的时候,我是更会从感觉上体味人和人之间的许多微妙的感情了。这种种微妙的感情也许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我在堂兄家璧的言谈之间,就察觉到他对林雪妈妈仍旧怀着一种赞叹、惋惜、不可言喻的感情,也就在他谈起这些话泄露出这些特殊的感情时,我觉得本来在我印象中他那带些庸俗的气味似乎并不准确。人同人之间的了解,是多么不容易啊!
我说:“那时候,我还小,许多事都不懂,也弄不明白。林雪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怎么会嫁给爸爸的?”
堂兄家璧满脸油亮亮的汗水,喝干了杯中的酒,又满满斟上一杯,点起了香烟,说:“她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愿她安息,我们不该再去惊扰她!她的事我就不直接谈了。我讲一个我所知道的简单故事给你听吧,这是一个悲剧!”
我默默地望着他那感情丰富而已皱纹布满额头的脸,仔细谛听。
家璧讲着他的故事:“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父亲本来是一个绘画教书的,算是书香门第吧!母亲死得早,来了后母。后母一直不喜欢她,虐待她。幸好父亲对她不错。她好不容易挣扎着上了大学。在大学时,因为家里没有温暖,父亲也病故了,她结识了一个出身名门望族的大少爷。这青年人对她十分殷勤,使她产生了感情。临毕业时,两人山盟海誓。男的要去美国镀金,说定出国三年后回来结婚。出国前夕,关系加深。男的实际是个纨绔子弟,一到美国就变了心。被抛弃的这个女大学生已经上当,以后,生下了一个女孩。”
我“啊”了一声,打翻了面前的酒杯,酒洒了一桌。我说:“怪不得她喜欢女孩子啊!”但堂兄家璧摇摇手用手帕拭着汗说:“听我讲!——”
“女孩生下后,不久抽风死了。这位女大学生,万念俱灰,把人生看得如同浮云。在一个偶然的机缘里,人家介绍了一个比她大将近二十岁的男人,有地位,有学问,也有钱。她决定结婚,也许她认为这可以向那个负心的男同学作为一种报复和炫耀,也许她认为可以有点物质上的享受和精神上的安慰,总之,她认为可能给她带来幸福!事实呢?互相并不了解,性格、思想、心理等等都不相同,甚至对时局中的某一点有不同的看法也能引起不和。她并不是一个只有物质享受就能满足的女子。当然是一场不幸的婚姻!男的仅仅想让她做玩物,不让她出外工作,宁可要她像花瓶里的一束花被供奉着。她呢?没有工作和事业可以寄托,有一定的倔强个性,却又太软弱,也没有真正想干点什么的愿望,何况心底里还埋着对初恋者的那种既恨又爱的感情,怀着沉痛的心灵创伤。这当然成了怨偶!她说过:‘人总是想找幸福的!但找错了地方,能得到的只有痛苦!’艰难崎岖的人生道路,需要有一双强劲的腿来跋涉。她却不行!她的心早就死了!终于,郁郁成病,最后一黄土!”
我唏嘘起来,端起家璧给我斟满的酒杯放在嘴边,觉得需要刺激。
堂兄家璧又喝了个满杯,拭拭嘴说:“她死之前,想撕碎焚烧自己保存的一些信件和日记,信件和日记当然同她的初恋有关。男的发现了盘问底细,造成轩然大波。那男的——我可不是说你的爸爸啊!也忒封建!何必再伤一个不幸的女人的心呢?她的不幸能怨她吗?让她承担什么指责是不公平的。人的烦恼都是自找的多!那男的也就是这样!人家不幸遇到过的创伤事,你不应当去揭开!人家已经有了认识的伤心事,你不应当去捣弄!爱情,是应当可以原谅、饶恕、弥补一切不和的!倘若这种爱情是真诚的,它不需要用仇恨来代替人世间美好的爱。我反对那种不是爱人就是仇人的功利哲学!”
我忽然觉得家璧还是很有见地的。他的这些话未必都对,但却并不庸俗。我喝干了杯中的酒,仍沉浸在对刚才那段故事的思索中,也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仿佛看到林雪妈妈那年轻美丽的面容,又听到了她那异常甜美好听的声音。我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情糅合在思念中,童年时常有的那种寂寞感又喷泉般地涌上心来。
我终于忍不住又问了:“家璧,当年爸爸和妈妈离婚是怎么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