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雇了个李嫂办饭、洗衣、打扫房间。爸爸又托“张府园”房东张家的老太太照顾我，要我叫她“张家奶奶”。张家奶奶矮矮瘦瘦的个子，瘪着嘴，每天搀着我手送我上小学，又去接我回来。她头发花白，脸上带着苦相，接送我上学时，手里总掂着一串发黑了的佛珠，有时咕噜咕噜念佛，念的是“南无阿弥陀佛……”有时她就嘴里唠唠叨叨地告诉我：她命怎么苦，她儿子怎么败家不争气，她怎么寂寞……说着说着就拭眼泪。我听李嫂说过，张家奶奶那独养儿子不成器，结了婚，老婆也早就不肯跟他了！他一直在外面吃喝嫖赌乱花钱，有时还偷东西给逮到警察局去。都只怪他爹死得早，没人管教！张家奶奶从前太惯他，长大后管不了他。张家奶奶对我亲热，但我不喜欢听她唠叨。跟她在一起，只有听她讲话，你插不上嘴。其实，我心里也苦，也寂寞！张家奶奶拭眼泪的时候我也想哭。在学校里，好些同学每天都有妈妈来接送，我呢？没有！回到家里，爸爸也总是不在家。我老觉得自己丧魂落魄少了什么。那当然就是少了妈妈。幸好，“张府园”还有个广阔的天地供我玩耍。秋天到了，寂寞时，我在月亮门里转进转出，我爬树，上假山，假山迂回曲折，有时钻进去就找不到出路。我在草丛里捉蚱蜢，在砖石堆里逮蟋蟀，在墙根上刮墨绿的苔藓，用竹竿从树上打下金黄的梧桐子，自己拾一堆枯叶将梧桐子烧熟后剥了皮当瓜子吃。四合院的白粉墙上有山药豆的藤萝，山药豆摘下来也可以烧了吃……没有什么人管我，顶多李嫂见我拿火柴会吆喝一声：“不准玩火！”自由倒是自由，那种孤单的寂寞感觉却总像影子似的紧跟着我。很奇怪，年岁那么小的我，有一天下午，竟寂寞得想到了死。我虽小，觉得树上摇晃着被风吹下的枯叶像我，梧桐树下那些死掉了的知了也像我，我想：妈妈，你好忍心呀！就真丢开我永不见面了吗？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儿子多么想你呀！你在哪里呢？像我这样一个没妈妈的孤儿，活着太没有意思了，太痛苦了，不如死了算了！幸亏，我还不懂什么叫自杀！只是那天夜里我没吃晚饭就睡了。爸爸很迟才回来，我蒙中听到李嫂告诉他，说我晚饭没吃就睡了，怕是要生病。爸爸过来用手摸我的额头，说了一声：“头上倒不烫！”我的心他哪知道呢？我心里难过，憋忍着不哭，装睡闭着眼。过一会，李嫂走了，爸爸上床带我睡，又用手摸摸我的额头，我突然心里发热，“哇”的一声哭了。爸爸以为我又“发魇”了，亲着我说：“快不哭！快不哭！”我哽咽着说：“我不是发魇，我想妈妈！”爸爸叹口气，说：“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妈妈不好，她丢开我们走了！她坏！再不要去想她了！”我天真地问：“妈妈怎么坏？”爸爸叹口气，说：“你小，现在对你说，你也不懂。将来长大了，你会懂的。你就当她死掉了！她也不要你了！你不要再想她！爸爸喜欢你！”可是，我心里还是止不住想妈妈，我不明白：那么好的妈妈，怎么爸爸说她坏呢？我问：“妈妈在哪里？”爸爸披着衣服点起一支香烟抽，说：“谁知道呢？她又嫁人去了！你想她，她可不会想你呢！爸爸喜欢你，带着你，这还不好吗？”我心里有一大堆话要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哼啊哼地哭着，看着爸爸一口一口吸烟，一口一口喷着浓烟，直到昏昏沉沉睡熟。
就这样，白天，我看到园子里那棵干巴巴的小槐树孤苦伶仃站在那里，我就认为它像我。夜晚，我听到园子里有一只幸存的秋虫冷清地在墙角砖缝里低吟，看到天上有一颗颤动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闪过，我就认为我像那虫儿，也像那流星……我这样想念妈妈，想呀想呀，巴不得哪天妈妈真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没料到，妈妈竟真的来看我来了！深秋的一天早上，张家奶奶送我上学，一路噜噜苏苏。到了学校门口，张家奶奶刚走，我忽然看见妈妈站在学校门口传达室旁。我怕认错了人，睁眼细细一看，不错，真是妈妈！我又喜又惊，高叫：“妈妈！”妈妈穿件黑呢子大衣站在那里朝我微笑，看到我就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我，摸我的头，亲我的脸，把她的泪水擦得我一脸。妈妈声音发抖，说：“宝宝，想不想妈妈？”我哭了，说：“想！”妈妈说：“哪里想？”我指指心口，说：“这里想！”妈妈本来哭着，听了我的话又笑了，抱着我，擦着泪说：“走！宝宝，到妈妈住的旅店里去。”我点头说：“好！”自从离开妈妈到今天，这是我心里最快乐的时刻了。妈妈一直紧紧抱着我，好像怕我会飞走似的，抱得那么紧那么紧。路上，我问妈妈：“妈妈，你在什么地方？”妈说：“妈妈还在上海呀！妈还在教小学。”我说：“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天天想你。”妈妈又流泪了，说：“哪是我不要你呢，法院将你判给你爸爸了呀！”我说：“妈妈，你又嫁人了呀？”妈妈用眼瞪着我说：“没有呀！谁说的？”我说：“爸爸说的！”妈妈忽然用手帕捂住嘴，怕哭出声来，说：“不要听他的！他坏！”她接着说：“宝宝，你瘦了！他待你好不好？”我点头说：“好！”但接着又说：“好妈妈，我要你！”妈妈没有回答，却抽抽搐搐哭得话也说不出来。
妈妈住的旅店就在学校近旁不远。妈妈说：“我前天晚上就来了，好不容易打听到你的住处，又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妈妈真想你啊！想得饭也不想吃，觉也睡不着，想得快发疯了！”我亲着妈妈的脸说：“你和爸爸为什么要离婚呀，你们不离婚不行吗？”妈妈摇摇头，没有回答我。
妈妈带我进了客店到了她住的小房间里，拿出她从上海带来的许多糖果点心给我吃，还有一叠画书。我将刚才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她又擦眼泪了，说：“宝宝，你爸爸坏！是他要离婚的。现在同你讲你也不懂。长大了，你会明白的。只要你记得妈妈，现在你不能跟妈妈过，长大了你到上海来找妈妈！”我点点头，心里得到了一点满足，吃着妈妈带来的杏仁酥，杏仁酥真香甜呀！这一向来，我吃东西从来没有这么好吃过，但我边吃边忍不住又问：“爸爸怎么坏？”妈妈叹口气说：“唉，你小，现在对你说你也不懂，长大了你会明白的。”我想：你们说的都一样！爸爸说你坏，你说爸爸坏。可我觉得你们都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呢？怎么回事呢？……只是我说不出来，只哀求着说：“妈妈，你来，再跟爸爸在一块儿不好吗？”妈妈摇头叹着气说：“傻孩子，怎么行呢？”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张家奶奶说过的话，我心跳着对妈妈说：“妈妈，没有你，我会死的！我命苦！”妈妈吃惊地看着我，好像奇怪我这么小怎么会这样说，默默拭着泪。过一会，却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她讲的故事是：“有一棵小树，跟着大树长在一起。有一天，来了两个人抬了锯子来锯小树身边的大树。小树哭了，说：‘呀！大树！你的命真苦，我的命也真苦！我们都要死了！就是不死，剩下我多寂寞呀！’但是大树摇头说：‘不！小树！你的生命只刚开始，我的生命也不是结束。你想过没有？我虽然被锯断要抬走了，但是我去能被用来盖房子、做家具、做桥梁，那多好呀！你不要难过！要好好笔直地长大！’”我听了，不太懂，又有点懂。我傻傻地点点头，心里捉摸着：妈妈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后来，妈又将我抱在膝上坐着，疼我亲我，看着我，像再也看不够。我也依在妈妈怀里，看着妈妈那又长又黑的睫毛，看着妈妈那又亮又清的眼睛，一五一十把离开妈妈以后自己能想到的会讲的事全说给妈妈听了。妈妈听着，一会儿流泪，一会儿笑。细细看着妈妈，我发现她比从前瘦了，也比从前脸色苍白了。我清楚，妈妈也像我想她一样想我，所以她也瘦了！我觉得我可怜，我觉得妈妈也可怜。哎呀！可怜的妈妈哟！
那一个上午，我没上学，跟妈妈在一起心里老是甜丝丝的像喝了蜜糖水。中午快放学时，妈妈将我送到校门口留下我等着张家奶奶接，她自己转身要走。我舍不得妈妈走，妈湿着睫毛诓我说：“下午我再来！”其实，下午她就走了！下午，我呆呆地等着妈妈来，妈妈连影子也没有。上课时，我一直不安心。下了课，我听不得同学们玩“拉人”游戏：两排人，这边一排大家手拉手唱着：“我们要求一个人，我们要求一个人！”那边一排也手拉手唱着：“你们要求什么人？你们要求什么人？”这边一排再唱：“我们要求李小英！我们要求李小英！”那边一排又唱：“什么人来同他去？什么人来同他去？”……我为什么一听就想哭呢？那是因为在上海时，堂兄家璧那天来幼稚园接我回家告诉我爸爸妈妈离婚时我也正在玩这游戏的原因吗？……唉，唉！……
那天傍晚，下起了秋天的那种沙沙雨。我站在“张府园”的屋子里，透过窗户看着外边阴沉沉的天，湿漉漉的地，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枯卷了的芭蕉叶上，看着飘飘的雨线蛛丝般拂洒天空，留在心头的只是更深的怀念和更宽更广永远无法填没的寂寞。
三
我终于心有不甘地从二楼搬到楼下同堂兄家璧做隔壁邻居住在原来的贮藏室里了！
心里那种空荡荡又酸又苦的寂寞感也就更厉害了。好难过的岁月啊！
我猛地发现家里起了一种变化：打扫得比平时更干净了，到处透着喜气洋洋。堂兄家璧从花园里剪了雪松和龙柏葱翠的枝叶来，说：“应当剪文竹枝，可是用雪松、龙柏作代用品我看也不错！”他将从新街口花店里买来的两打“康乃馨”粉红的鲜花配着松柏枝插在客厅和餐桌的花瓶里。他和李嫂、胡二又将方扁纸盒装着的一幅幅绸缎喜幛用大头针别上金字一幅幅挂起来。红色的喜幛真多呀，挂满了客厅，挂满了吃饭间，挂满了走廊，从楼下到楼上的扶梯两旁也都琳琳琅琅。通红的粉红的喜幛上有的写着“天作之合”，有的写着“花好月圆”，有的写着“白头到老”，有的写着稀奇古怪难认难懂的字，反正都是四个大金字写的吉利话。下边写的是送礼人的名字，上边写着爸爸和那个将要来的新“妈妈”的名字——我认清了也记住了她的名字，这名字倒挺好记，也挺有意思，树林的林，雪花的雪——林雪。我明白，一切布置都是为了欢迎她——我的后母。我心里有点恨，恨她为什么要来做我的后母占了妈妈的位子；我心里有点怕，怕的是她凶恶，会虐待我；我心里有点怨，怨的是爸爸为什么同妈妈离了婚又要结婚？他以后还会喜欢我吗？我已经从楼上被赶到楼下来了，这不表明爸爸已经开始不喜欢我了吗？
傍晚时，灰悠悠的天上飘下了雪花。轻柔的雪花随风鹅毛似的飘落下来，绵绵密密。我从窗户里望出去，花园里，篱笆上，小路周围，很快都被白雪覆盖了。雪地是那么平坦，那么莹白，天地间到处是一片迷迷蒙蒙、苍苍茫茫的白色。雪花，扑向我面对着的玻璃窗，像要同我低声说些什么，却都又无声滑落。一种淡淡的哀愁，掠过我的心头。周围很静，静得只剩下雪花飘落的那种难以听到的咝咝声。我眼睛看到的除了白色，还是白色。世界上一切都好像没有了，到处是淹没一切的白，空虚寂寞的白……我知道，夜里爸爸会带着后母回来了。我心里不安，吃完晚饭，独自回房关上门早早上了床，开着电灯，无聊地翻着一本看过许多遍了的画册。这是妈妈带给我的叫作《秃秃大王》的画册。我又想起妈妈来了！我闭上了眼。闭着眼可以用想象来看到妈妈，我仿佛看到妈妈的面容笑着出现在眼前。我轻轻呼唤着：“妈妈！好妈妈！”不知不觉，枕头上湿了一大片。忽然，有脚步声，“喀”地开了我的房门，是李嫂来了！她走近我的床边，我闭着眼，可是她看见我的泪水了，叹口气说：“小家玉！不要伤心！这以后，后娘来了，你要懂事。后娘总是凶的，总不会像亲娘那样喜欢你。但怎么办呢？俗话说：‘小杖受，大杖走’嘛！多听她话，多讨她欢喜，多叫她两声，多对她笑！少惹她生气。这以后，你爸爸不会像以前那么喜欢你了！孩子，你可怜！”说着，她也掉泪了，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李嫂是苏北扬州人，几年前死了丈夫，本来有个儿子，前两年也在家乡生病死了。她自己可怜，还可怜我，我以后会可怜到什么地步呢？听着她安慰我的话，我又哭了。李嫂劝慰了我半天，说：“今夜，你后娘要来了！我要去看看糖莲心煮得怎么了，你好好睡。”她给我掖掖被，转身走了。我感到有点乏了，不多一会儿，带着泪水迷迷糊糊开着电灯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