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盼着爸爸快点从北平回来。他回来,可来陪陪我。他有时带着我上玄武湖,星期六晚上带着堂兄家璧陪我到新街口看电影逛中央商场,有时晚上还带我睡。堂兄家璧在报社工作,在家里就是爸爸的秘书。爸爸去北平了,家璧常常夜晚就不回来,星期六和星期天也不见踪影。听胡二说,家璧爱去城南夫子庙和秦淮河里玩。那是些什么样的地方呢?听人说都是些不好的去处,有妓女,有歌女,有……爸爸在,他是不敢去的。那天夜里,他喝了酒红着脸回来了,上楼来看我。我还没有睡,躺在床上独自拼七巧板玩。见到了他,我说:“家璧,我要看电影!看《火烧红莲寺》!”他喷着酒气,往沙发上一坐,说:“那电影不好!小孩不能看!”我改口说:“那就看劳莱和哈台的《从军乐》!”他摇头说:“滑稽片,没意思!”我气了,说:“你玩夫子庙有意思!”他两只大眼一瞪:“谁玩夫子庙啦?别胡说八道!我忙得很!”说着,站起身来要走,却又忽然转身脸上似笑非笑,说:“你爸爸后天晚上就由北平乘蓝钢车回来啦!我接到了他的电报!明天,你搬到楼下去。我已经叫李嫂把小房间拾掇好了。”我气恼地“哗啦”把一盒七巧板全撒在床上和地上,说:“为什么要我下楼?我不去!我要跟爸爸住!”堂兄家璧脸上表情变了,微微低头叹口气说:“家玉,你也九岁了,三年级的小学生了!别不懂事!老实告诉你吧,你爸爸到北平去是结婚去的,后天就给你带个新的妈妈回来了!是个大学生呢!……”堂兄家璧的话没说完,我就听不下去了。也不知怎么的,头脑里一轰,泪水顿时满了眼眶。我翻身下床踏了鞋顿脚,呜咽着说:“不要!不要!我不要!……”我自己也不知是说不要搬到楼下住呢还是不要爸爸结婚!反正,我都不要!见我张嘴一哭,堂兄家璧棘手了,过来把我拽到床上坐下,坐在我身旁,连哄带骗地说:“下楼跟我做伴不好吗?以后我陪你看《火烧红莲寺》,从第一集陪你看到二十集,陪你到中央商场买巧克力和鸭肫肝吃,陪你……”我哭声更大了!多少天来的孤独、寂寞也早需要发泄了!泪水流得真是痛快,我“哇哇”地哭,堂兄家璧不住地喷着酒气给我戴高帽子:“不哭了!家玉是三年级小学生了!最聪明最懂事……”又说,“听说你这个妈妈又漂亮又有学问,知书识礼,待人和气,她一定喜欢你的。”三楼上的李嫂听到声音终于下楼来了。她站在房门口,似乎已经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哀声哀气地说:“少爷,不要哭了,以后我会照应你的……”她不说这倒还罢了,一说,我心里更难过!要她照应,这明摆着是说以后爸爸不会关心照应我了嘛!我虽小,早听说过许多后娘心术狠毒虐待前妻生的子女的故事了。有的故事说:后娘在冬天拿芦花当棉絮做衣给前妻生的儿子穿;有的故事说:后娘千方百计在男的面前说坏话挑拨做父亲的将前妻生的儿子赶出家门。……没见过后娘是什么样子,心里可以想象:后娘一定是鼓着眼铁青着脸一看就叫人可怕的样子。从今以后我怎么办呢?怎么得了呢?爸爸呀,你好狠心呀!你为什么要结婚呢?难道不爱我了吗?妈妈呀,我的亲生妈妈呀!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你的孩子快要倒霉啦?你知不知道你的孩子马上要有一个后娘了呢?唉,你和爸爸当初为什么要离婚呢?我爱你们,但又多么怨恨你们呀!我恨你们,可是又多么希望你们爱我也让我爱你们呀!……我脑子里朦朦胧胧、腾云驾雾地乱想,感到自己已经成了被遗弃的孤儿了,哭得也就更伤心更止不住了。心上像有刀扎,眼前像变得一片漆黑。六岁那年,爸爸和妈妈离婚时,我有过这种感觉,现在爸爸结婚,我又有这感觉。而且这次的感觉,比上次那感觉更强烈。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你们一会儿结婚,一会儿离婚,一会儿又结婚,开什么玩笑呢?你们想到了我吗?啊!啊!……
二
我六岁那年,一个很热很热的夏天,爸爸跟妈妈离婚了。
什么叫“离婚”?我还似懂非懂。我只知道,小时候,爸爸妈妈是很要好的。后来,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们有时好有时就不那么好了。爸爸跟妈妈老是吵架,后来又常常动手打架。好几次,半夜里,我躺在小铁床上,从甜蜜的睡梦中被他们抡拳踢腿的打架声吓醒。只见电灯亮灿灿,他们扭打在一起,有时站着打,有时在地板上翻滚。妈妈披头散发,哭着哼着;爸爸嘴里骂着难听的话,咬牙切齿,白天在人前那种斯文劲儿没有了,变得那么粗野可怕。他们其实还是克制着的,都并不大声吼叫,似乎还是怕被周围邻居听见难为情。但摔打东西的声音总是“哐”、“乒乓”透过墙壁飞传出去。地板上,碎了的热水瓶胆银子似的晶闪闪,破损了的金鱼缸边黑尾巴红身子的“水泡嘴”在张着嘴蹦跳。花瓶、书本、枕头……一切能扔能摔的东西都乱甩在地上。最先,好像隔壁陈家阿婆还来敲门劝架,后来经常打闹,就没有人来管了。我每次总是害怕得像天要塌下来似的,哀怜地哭叫着乞求:“妈妈呀,爸爸呀!你们不要打呀!你们不要打呀!……”当然,先是谁也不理睬我,直到我哭得声嘶力竭了,或者他们打累了打够了,有时妈妈才过来,一把抱起我,亲着我的脸,伤心地“呜呜”哭了。也有时,爸爸会抢先抱起我,恨恨地对妈妈说:“离婚!一定离婚!”在这种时候,妈妈就会说:“就是要离!明天就上法院!”我想:什么叫“离婚”呢?一定是一种很不好的东西!什么叫“法院”呢?一定是一处很可怕的地方!……但我不敢想也不敢问,只要他们不打,我就满足了。我常常是哭着醒来停止了哭泣又睡着了的。终于,后来明白了:“离婚”就是爸爸和妈妈不再在一起了,两人分开过!“法院”就是下命令判决爸爸妈妈分开过的地方。
那时候,家住在上海法租界上,爸爸在上海和南京两地的大学里兼课,人都叫他“周教授”。离了婚,他就把我带到南京去了!
“法院”为什么偏要把我判给爸爸?我不是属于爸爸一个人的呀!我是属于爸爸和妈妈两个人的呀!我既愿意跟爸爸在一起,也愿意跟妈妈在一起,只要他们不打架。当然,就是打架,他们在一起也比不在一起好。可是,据说法院里爸爸有熟人,爸爸要我这个儿子,妈妈要争也争不到。法院判决我归爸爸,我也不是不愿跟爸爸,但我也要妈妈呀!我懂得,总不能拿我分成两半让爸爸妈妈一人一半,可是,我却就失去了妈妈,只有爸爸了!别看我年岁小,贪玩,我还是很懂事。我心里难过得像有虫咬,老是想哭,有许多话,像哑巴似的不会说,说不出。我记得爸爸妈妈正式离婚后的那一天。我正在幼稚园里上唱游课,女老师弹着风琴,我和几个小朋友手搀手在唱:“我们要求一个人!我们要求一个人!……什么人来同他去?什么人来同他去?……”堂兄家璧那时在上海读大学还没毕业,他到学校里来接我回去。他平时爱说爱笑,爸爸很喜欢他。他搀着我的手走到街上,阳光强烈,热得叫人淌汗。他用比平时和气的态度对我说:“宝宝,爸爸跟你妈妈离婚了,要带你到南京去。你要乖,要听话,以后要懂事……”他没说完,我急了,马上插嘴说:“我要妈妈!”他冷冰冰地说:“你不会再见到你妈妈了!她是个离婚的坏女人,以后见到她你不要理睬她!”我知道,堂兄家璧一直是对爸爸好对妈妈不好的。妈妈平日不喜欢他。我就听到妈妈以前说过,说家璧专爱在爸爸面前说她坏话。我打断堂兄家璧的话说:“你才坏呢!我不去南京!我要妈妈!”家璧冒火了,很凶很凶地说:“我说你就是不懂事嘛!跟着你爸爸多好!你爸爸现在不但是教授,又办了报做了社长了!要去南京了!上南京去,吃好的,穿好的,住洋房!跟你妈妈,谁也看不起你!……”见他这么凶,话又说得我伤心,我“哇”地哭了,跺起脚来。天热,我脸上又是汗又是泪。他见我哭了,掏我围兜口袋里的手帕给我擦脸,一把抱起我,连吓带逗,说:“别哭别哭!你爸爸今天要带你上南京。哭了不吉利!他要发火的!”爸爸脾气坏火气大,这我知道,他这么一说,我有点怕,哭声就小了。堂兄家璧抱着我,一路指东道西,说笑话,讲故事,总算将我哄得不哭了,糊糊涂涂跟他回到家里。
搬家公司的大卡车停在门口。家里乱极了,比爸爸妈妈打过架后乱得多。我不见妈妈,也不见爸爸,只见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在搬东西,家具行李往车上搬。堂兄家璧丢下我就去忙着张罗搬东西的事去了。有些邻居围着看搬场,叽叽咕咕轻轻地不知谈些什么。隔壁陈家阿婆看到了我,叹一口气,说:“宝宝可怜了!”我又想哭,但没人理睬我。我独自倚靠在墙壁上,看着搬得快要空荡荡了的厢房和客堂间,心里七上八下。平时,妈妈将我从学校里接回来,总要给我洗脸洗手,总要从饼干罐里掏出点零食递给我吃,总要抱着我笑,亲我的脸,总要告诉我:今天烧了什么好吃的菜给我吃,总要……这一切,突然都没有了!我记得,有一次在街边上见到一个“小瘪三”,穿得又脏又破,头发乱蓬蓬,垫着破报纸睡在水门汀的地上。我问妈妈:“他怎么啦?”妈妈放了些铜板在他身边,对我说:“他是孤儿!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我突然感到:我也变成孤儿了!想着想着,我又“哇”地哭起来了,哭得真是伤心。隔壁陈家阿婆上来抱住了我。她是信菩萨的,身上有股檀香味儿。她自己也擦眼泪,说:“宝宝乖!不要哭!……”她越这么劝,我在她怀里越是哭得响。我不愿做“小瘪三”呀!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要我变得这么可怜呢?我还这么小,我怎么办呢?……我自己好像被丢到马路上去了,人海茫茫,没有谁管我。又好像压裹在棉花堆里,棉花缠住了膀子塞住了嘴,有力使不出,想叫也叫不出。那个使我觉得温暖、可爱的家从今以后是没有了!我叫着:“妈妈!妈妈!……”哭泣着,哭泣着,感到困了。后来,竟迷迷糊糊睡着在有檀香味儿的陈家阿婆怀里了。
就在那夜,我被爸爸带到了南京。
我们是坐火车到南京去的。火车“嘁卡嘁卡”行得飞快,车窗外漆黑墨乌,车厢像摇篮般晃动。那一夜,我迷迷蒙蒙半睡半醒,老觉得妈妈在身边,醒来睁眼见妈妈不在,我就哭了。爸爸哄着我说:“爸爸喜欢你!你妈妈坏,你就当她死了,以后再也不要想她!”我不敢作声,心里想:妈妈怎么坏呢?我喜欢妈妈!……我想妈妈想得老是皱眉头,但妈妈在哪里呢?我一点也不知道。
到了南京,最初住在一处叫作“张府园”的园林里。那姓张的人家祖上是个大官儿,本来很有钱,这时破落了。“张府园”里房子很大很多,一进一进的好几进院子,大部分都卖给人了。我们住的一个院子是向张家租的,他们自己就搬到附近几间破旧的小瓦屋里去了。“张府园”真是大啊!有长廊,有假山石,有亭台楼阁,有高得穿天盖地的大梧桐树,有各种各样的花木;夹竹桃、石榴、丁香、茉莉……花坛里栽满了鸡冠花、凤仙花、兰草……我夜里睡着,听着风吹梧桐叶瑟瑟响,总带些害怕的感觉。半夜睡着以后,总是梦见妈妈。有时,我见到了妈妈,觉得身上冷,说:“妈妈,抱抱我!”妈妈抱住我,亲我,问我想不想她,我就伤心得哭了。有时,妈妈突然甩下我走了,我叫着:“妈妈,你别走呀!你别走呀!”也就哭了!我会坐起来大哭,怎么也止不住。把爸爸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开头几乎夜夜如此,后来两三天也要来上一次。爸爸带我看医生,那个白胡子的老头儿把着我的脉说了些我不懂的话,说我这是一种病,叫作“发魇”!又说吃了他的药能治好。我就跟药罐子交上朋友了!爸爸天天逼我喝苦水。我常背着爸爸偷偷将苦水泼洒掉。我虽然小,心里很亮堂:你要是把妈妈还我,我夜里就不发魇了!不然,我这病怎么好得了呢?
爸爸不但在南京仍做教授,还办了张报纸自己做了社长。这社长好像也是个官儿,每天点头哈腰来找他的客人很多。他白天晚上都很忙,很少在家。我们住的“张府园”那一进屋子的四合院当中,长满狗尾巴草、刺儿菜的青石台上有一只彩釉的大缸。缸里种的是荷花。大缸挺漂亮,颜色鲜艳,有阳光照着时闪闪发亮,像宝石的光彩。我们到的时候,粉红的荷花正衬着绿色的莲叶开放,但很快就凋谢了,绿色的莲叶开始发黄卷起了边。天越冷,所有的荷叶都枯败了。看到它,凄凄凉凉的,叫人难受。我却无事总看着它发呆。我曾踩着石头踮起脚攀在缸沿上看过,那水浑浊浊的。我想:里边要是清清的水放上金鱼可就好看了!可里边没有金鱼,只有发臭的烂泥水,赭黑残破的荷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