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妈妈”,好像使她很高兴。我看到她从书房里出来了!站在楼梯口上微笑着温柔地望着我,用和蔼亲切的声音说:“来,家玉!”我想:我不上楼来,你也从不叫我上楼来。我来了,你倒好像挺喜欢我来。我上了楼,她说:“你好久不上楼来了!我有时就想:你为什么不上楼来呢?”我想说实话:“你没有叫我来呀!”但我却说:“陈老师每天要给我补习功课。”她笑了,带着我到书房,边走边说:“你看,我多像个蜗牛!蜗牛,你懂吗?我整天就缩在楼上像蜗牛蹲在壳里似的。”我点头说:“你为什么不出去玩玩?”她叹口气:“我讨厌那些交际应酬!宁可独自做个蜗牛!”说到这里,她问:“有了陈老师补习,算术不太难了吧?”我随着她又进了那间上次使我眼睛猛的一亮,感到美不胜收的书房。我点头回答着她的话说:“不太难了!”
书房的摆设没有变样,满墙也仍是林雪画的图画。但我说不出摸不着地感到有一种与上次很不相同的气氛。是怎么一回事呢?林雪又淡淡地笑了,看着我说:“你不要太拘束!在我身边应该自由些、随便些。”我点点头,看着墙上的画。画的仍是荷花,奇怪极了!都是残荷!有凋谢的败荷,有蒙着霜的枯卷的荷叶……一片凄凉。一张,一张,又一张,只是没有林雪说过的那种彩墨描绘的荷花了,那原来碧绿的有生气的荷叶和粉红、洁白的盈盈荷花都没有了!画上没有红色,没有绿色,就像荷花莲叶都没有了生命,没有了阳光、空气和水……正因为这些全是用浓墨淡墨绘成的残荷、败叶,使书房里形成一种压抑、阴暗、沉闷的气氛。我说不出,但感觉得到。我忍不住“啊!——”了一声。我问:“那些多么好看的荷花哪里去了?……怎么都是黑不溜秋的图画呢?”
林雪没有回答,只淡淡一笑,笑得有点苦。我看看桌上,桌上摊开一张雪白的大宣纸,她正在画一幅新的画。刚才我来时,大约她刚停下笔。林雪招呼说:“过来看看吧,这张画有颜色!”我走近爸爸的大书桌前一看,林雪画的是一只大彩釉缸,缸上有龙凤图案,缸的颜色漂亮极了,五色闪耀,可惜缸里栽着的荷叶已经败落枯萎。我想。呀!这不是“张府园”里那只大彩釉缸吗?我上次告诉过她的。她怎么画出来了呀?画上,她龙飞凤舞的题着诗,草字我也还是不认识。我睁大了惊奇的眼睛说:“画的是‘张府园’院子里的那只大彩釉缸?”她点点头,平静地说:“是的,你告诉过我。我觉得有意思,所以就决定画一画了。”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像飘过一阵淡淡的忧郁。我说:“我不喜欢这些画!”她瞅着我,问:“为什么?”我说:“上次那些荷花好看!你送人了吗?”她摇头,微微笑笑,说:“在这儿!”她走近柚木书橱,“哗啦”拉开了橱门。我见橱下一层全堆满了撕毁了的宣纸碎片。我上前用手拾来一看,撕碎了的白色宣纸上有红红绿绿的颜色。我“啊”了一声,说:“你全撕掉了?妈妈!”她点点头,忽然眼眶里涌满了泪水。看着她的泪水在睫毛下闪光转动,我心里像有一个谜,我说:“为什么撕呢?那么好的画!你送给我多好!”她摇摇头,听任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哀怨地说:“这不是冬天吗!哪有什么美好的荷花呀!美好的都是假的,是我想象的!我把假的撕了!这些——”她用手指指墙壁上的画,“才是真的!荷花荷叶都残败了!都残败了!——”她的声音里有着叹息,有着深沉的痛苦和烦恼。她是大人,我是孩子,我说什么好呢?见她落泪,想劝慰她,也不知怎么劝。如果她真是妈妈,我一定会抱着她说:“妈妈,你别哭!你为什么哭?”但她也是后母呀,我就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我想:这该不是为堂兄家璧的事吧?谁知道呢?也许是她寂寞?还是爸爸欺侮了她,又像过去对待妈妈那样的对待她?……谁能说呢?倒是她,忽然擦干了眼泪,说:“你看,我在干什么呀?不说那些了!你如果喜欢我画的那种彩墨荷花,我下次专门给你画一幅,我会画得很美很美的,但那必须等冬天过去了,到春夏季节再画。那时候,我带你到玄武湖去。我们划着小船,在荷花丛里自由自在地玩上一天。我写生,多观察观察,回来就给你画!”她脸上带着向往的神色说着,听着她说,我眼前仿佛出现了玄武湖里那一片片渺渺无边的莲荷,绿色的荷叶,粉红色和洁白的荷花,金色的花蕊,嗅到了悠悠的莲叶和荷花的清香。但我在林雪的眼睛里又看到了晶莹的泪珠。不知为什么她会这样。我觉得必须马上离开,不能使她老是这样抑郁。我觉得我懂得她的心,她一定很寂寞。我寂寞时就是会流泪的。有时,没有人在旁边,放声哭一场,心里反倒好受了。我快走,让她想哭就哭一场吧!
七
春天又来到了玄武湖边。
天上常常飘着轻纱般的白蒙蒙的雨丝。每逢阴雨,远处的紫金山、北极阁、鸡鸣寺全被云和雨雾遮住了。细细的雨线,轻敲着花园里的花草和树木,花草和树木都苏醒了。春天也常常起风。风儿带着暖意,并不卷起灰尘。春雨一洒,春风一吹,杨柳绿了,玄武湖里的桃花、杏花都开了。湖上枯残了的莲荷又长出绿色宽大的圆形叶片来了!小鸟到处吱啁,湖上的游人也多起来了。
谁能想到。林雪妈妈会病倒了呢?
她生的是肺病,每天下午都发烧。躺在床上,更不下楼来了。吃饭分食,都是李嫂用一只木盘子装着她专用的菜碟碗筷往楼上送。李嫂一天要往楼上跑许多次。用她的话说:“腿都要跑断了!”自从林雪妈妈病倒后,爸爸的脸变得格外严厉了!常常发火训人。家璧、李嫂、胡二和我都怕他。他走起路来,脚步声更重。不见他有笑容。他照例非常忙,外边交际应酬也多。常见有人发请客帖子给他。他早出晚归,中饭根本不回来吃,有时晚上也要很迟才回来。回来还要在客厅会客,还要站在我们家那只号码为96808的电话机旁打电话。他要接的电话也很多,电话铃一响,总是堂兄家璧接了电话又叫爸爸从楼上下来接的。家璧不再上楼,也不再听他读英文,晚上也总在家。似乎不去秦淮河和夫子庙了。他对林雪妈妈的病很关心,有时愁眉苦脸对我说:“唉,病不轻啊!病不轻啊!她太忧郁了!……”有一个姓狄的戴金丝眼镜西装笔挺的西医,带了一只很大的牛皮长方药匣,派头很大地有时天天来出诊,有时隔两天来一次。来时总是坐着他那辆黑亮黑亮的专用洋车来,多半是晚上来,因为这时候爸爸有可能在家,晚上出诊收费也高。从爸爸和堂兄家璧的谈话里听来,狄医生的针药价钱虽贵,并不生效。林雪妈妈的病并未减轻。
又是一个礼拜六的晚上,吃晚饭时,爸爸、家璧和我正吃着饭,爸爸忽然长吁短叹,说:“我时运不好啊!谁知她年纪轻轻身体会这么糟呢!”堂兄家璧宽慰地说:“这病好起来也快。狄医生是名医,会治得好的!”爸爸叹气说:“听天由命吧!这么好的条件,她还一百个不称心!病是自己作出来的!……”家璧和我都沉默着。爸爸突然问我:“家玉,你功课最近怎么样?”我忙回答:“有陈老师补习,算术跟上了!”爸爸叮嘱:“你妈妈肺病吐血是要传染的。你不准上楼去!听到了吗?小心你再传染上了,我更受不了!”我点头“呣”了一声。但,爸爸的话,像一根火柴点亮了我心上的烛光。我想:哎呀!林雪妈妈病了这么多天,我怎么竟不去看看她呢?我难道不该去看看她吗?我突然觉得心里抱歉,有一种对不起她的感情折磨着自己。
我怕爸爸,却从来不认为爸爸说的话我就都该照着办。他的话每每随着我的“怕”消逝。他当面时,我怕他那严肃的模样;他不在,我就不太在乎。自从他同林雪妈妈结婚后,他虽然忙,但我觉得主要是他根本常常把我忘掉了!刚同妈妈离婚时,他带过我睡,那时还抱过我亲过我,叫几声:“好儿子!”现在,我渐渐长大了,他也就不大管我了。我不过像是家里的一间房、一张桌子、一个橱或一张沙发差不多了。我在饭桌上正喝着桌上那鸡毛菜肉丸汤,心里七想八想,听到爸爸又叹气了,从皮夹里掏出一沓钞票来,说:“家璧:明天,你到中央商场,给她选最时新最考究的衣料买上十块,再给她找个裁缝来量尺寸。她要做衣服!”家璧似乎诧异地问:“做衣服?剪十块料子?”爸爸脸上有股不耐烦的神态:“呣,我劝她等病好了再做,她却非要现在就做。做就做吧!她说要做五十件呢,也不知她是开玩笑还是真的!真是折磨我啊!”我心里想:林雪妈妈这人做的事是有点奇怪!她这么年轻漂亮的大学生却要嫁给爸爸!爸爸仪表当然不错,人都说他长得有气派,但到底比她大那么多呀!她画画也怪!会画那么好看的荷花不画。画了也一股脑儿胡乱撕掉,专去画那一张一张难看的残荷败叶。现在,她害病了,躺在床上还要做这么多新衣穿。她这是干什么呀?……
后来,爸爸闭上嘴再也没有说话,吃完饭抽上一支香烟就脚步“托托”地上楼去了。堂兄家璧也回到他自己的房里关上了门不知忙什么去了。我看着李嫂收拾干净桌上的碗筷,跟着她到厨房里去。胡二和李嫂在厨房里吃晚饭,我就在一边无聊地听着他们聊天。
厨房里,灯光昏黄,饭锅里冒出热气,空气里浮溢着葱油香。“约克”正低着头在津津有味地“呼噜呼噜”吃地上一只钵里的饭食。这一晚,李嫂和胡二围坐在小桌旁聊得很无味。胡二讲的是爸爸中午在“安乐酒家”赴宴的事。那是一个姓孙的副部长给老太太做寿,摆了几十桌鱼翅席。每家的汽车司机都发两块钱小费,洋车夫打发一块钱。胡二有点得意又有点失意地将一枚雪亮的有孙中山半身像的新洋钱从口袋里掏出来,“唿”的一吹,放在耳边听,说:“我才二十三岁!学开汽车还不晚!赶明儿真要去学开汽车,不干这两条腿的畜生行当了!”又喝着汤大口扒饭说:“也真有趣!我们这些下人,从小啥也没得吃的,现在吃的也是残菜剩饭。浑身像钢打铁铸!老爷太太们,不断牛奶鸡汤,结果呢?还生了病爬不起床!”我明白:胡二指的是谁,心里不愿意他这么挖苦林雪妈妈。只见李嫂也跟我一样心情,嗔了胡二一眼,说:“看你胡说些什么呀!太太这个人不错!对我们从不苛求,连大声说一句的事都没有。你为什么说得那么难听?真缺德!”又看着我说:“俗话说:‘好吃莫过蜜糖,难当莫过晚娘!’你这个晚娘可真不错啊!今上午,我陪着她。她本来一直在看书,看呀看呀,忽然对我说:‘李嫂,谢谢你侍候我。我的病怕是不会好了。我觉得我很可怜,但我也觉得家玉这孩子可怜。我写了封信给他亲生母亲。趁我未死之前?请她来南京看看孩子。我也好跟她谈谈心。可是家玉他爸爸不答应,又不知道地址。我拜托你,你找侄少爷问问他能不能打听到地址给我把这封信写上地址寄出去?’我说:‘当然可以!’我晚饭前就把信交给侄少爷了。你说,这样的晚娘天下能有多少?”我一直在摸着“约克”的脑袋听着李嫂讲。这时鼻子发酸,眼睛发涩。我不想再听,飞步跑出厨房,“约克”紧跟着我。我把它赶走,它又过来贴着我的裤腿跟我亲热。我知道这封信发不出去,堂兄家璧不知道妈妈在哪里,但我感激林雪妈妈。黑暗中,我独自在花园里站在一排冬青树前,怅然地含着泪水呆呆站立。
外边,是一个美丽的蓝色的春夜。星光灿烂,天空高邃而深远。闻着一棵盛开的木香花的悠悠清香?听着花园前边那个清水塘里的鱼儿腾跳溅水声,我头脑里很乱,心里也很乱。抬头看看二楼,二楼上爸爸书房的灯光灭着,林雪妈妈的卧室里灯亮着。我想:她一定正躺在床上看书,看呀,看呀……望着灿烂的星空?想着林雪妈妈看书,我忽然想起明天英文课上要默写两首英文小诗,有一首小诗就叫作《忽闪忽闪的小星星》。这两首诗,我已经会背了,但有的生字还要拼一拼才行。我站在那儿,看着天上的星星,听任“约克”在我的腿边窜来绕去,默默背诵,拼生字。
星星像在对我眨眼,眼神疲倦,我拼着生字,也感到疲倦了。我搂着着“约克”的脖子用脸亲了亲它,甩下“约克”独自回到屋里,也不洗脸洗脚,就懒懒钻进了被窝。在床上,我仍凝望着窗外黑黝黝天空里的灿灿星群。我真喜欢有那些晶亮晶亮的星星。如果没有这些会眨眼的顽皮的星星,我一定会更寂寞。我是望着绿幽幽的星星睡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