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间里灯光雪亮,菜橱上一只小座钟“滴答滴答”,长短针正指着六点五十分。爸爸和林雪已经坐在桌边等着我了。这是一条规矩,人到齐了才动筷子,一只方桌四面摆了四副碗筷。堂兄家璧和我的两方位置都空着。桌上四菜一汤端端正正摆着。李嫂站在一边侍候。我一到,刚坐下,爸爸就开口了:“怎么小孩子吃饭还要人请?”我发现爸爸今天情绪不好。只听他老是在谈汪精卫在中央党部被刺的事。说一个刺客冒充新闻记者在开会时打了汪精卫三枪[1]。说这样一来,时局更不稳定,中日关系会更紧张。我明白:他情绪不好,在外边有了不顺心的事,是常常容易在家里发火拿人出气的。我不敢开口,端着李嫂给我盛的米饭,心里并不想吃,我偷偷瞄了林雪一眼,她脸上平静,也很温和,对我说:“家玉,快吃吧!”但她忽然好像发现我哭过了,朝我的眼睛看了一眼,我忙将头低了下去,用筷子扒饭。谁知爸爸眼快,也看到了,忽然问:“为什么哭了!”那声音带着威严,叫我害怕。我不敢回答,他却高声逼着问:“为什么哭啊?哭得眼睛红成这样子?是吃不饱呢还是穿不暖啊?”他这一吼。我感到委屈,更伤心了,我“呜呜”地哭了起来。林雪带着责怪的语气对爸爸说:“孩子吃饭,不该让他哭。你不要再说了!”我听她这么说,心里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怎么,抽搐得更厉害了。爸爸生气,“唉”了一声。李嫂袒护我,在一边插嘴说:“不是为了别的,侄少爷讲定带他看电影,可是到现在没回来,所以……”她这一说,爸爸火又上来了,说:“电影今天不看有什么不可以?还非看不可吗?为这哭,没出息!”我心里想不通,琢磨着顶一句嘴,看看爸爸那严肃得可怕的面孔,又不想说了,干脆趴在桌上哭起来。爸爸好像又要狠狠地讲些什么,只听到林雪的声音封住了他的嘴,林雪说:“不要再说孩子了!孩子没有错。孩子要求说话守信用是对的,应当培养孩子这种好品德。你不该批评孩子,应当表扬孩子这一点。”她话说得又慢又轻又温柔,话的分量却很重。她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正是希望大人这样了解我呀!听了她的话,我心头的乌云散了,疙瘩在解开了。谁想到她又说:“今晚让家璧陪家玉去看电影是我提出的。家璧没有来。我们陪孩子去看。我们不能失信于孩子。”爸爸最初没作声,稍停,看看窗外,说:“下雨!”林雪看看窗外听听雨声说:“雨不大,说了今晚去,还是今晚去的好!”说着,她又亲切地对我说:“家玉,快吃吧,吃完就走!”爸爸也改口说:“快吃吧,时间不早了!”
我停止了哭泣,倒不是为了仍能去看电影,我觉得心上除了得到了温暖,还像得到了一种神圣的东西。什么东西呢?我说不出。
六
因为我的算术不好,有一天,林雪让堂兄家璧同学校里教算术的陈老师讲定,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放学后由他给我补习一小时功课。这下,我就忙了。陈老师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学生给他起的绰号是“斐斯开登”。这是个美国好莱坞电影明星,有名的“冷面滑稽”。陈老师长得跟斐斯开登太像了:尖尖的下巴,长长的脸,两只好像老是在生气的眼睛……看到他的脸我就想笑,心里却又怕他。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有了陈老师帮我补习,我就好像忙得多了。但心里边仍旧总是寂寞。
堂兄家璧对林雪是赞不绝口的。只要下班回来见到林雪,他总是开口闭口“婶婶”、“婶婶”叫得不停,像是请安,显得又亲热又尊敬。他是在上海读私立大学毕业的。据说没学到什么真才实学,同林雪是有名的北师大教育系毕业完全不同。他佩服林雪有真才实学,说林雪不但画得好写得也好。有一天,他从夫子庙买了一把象牙骨的雪白折扇来,请林雪给他在正面画上荷花绿叶,反面用毛笔题上诗。林雪说:“夏天还很远呢,等天热再画吧!”却好像一直没有题诗也没有画。
一天,吃晚饭时,堂兄家璧当着爸爸的面说:“我大学时英语没有学好,我想要请婶婶给我补习补习英文。一星期有个二三次就行。”林雪笑笑没有作声。爸爸兴致很高地点头,说:“好啊,雪雪,你就把他当个学生教教他吧!”林雪摇头说:“都是大学毕业的,我能高出多少!”堂兄家璧讨好地说:“那起码得高出中山陵台阶那么几百级!我现在就拜师。从现在就改口叫婶婶‘老师’!”林雪没有反对,就算是答应了。果然,堂兄以后就改口叫林雪“老师”了!他学英语非常努力,下了班就回来,嘴里发神经似的叽里咕噜不停。晚上不再出去,看来一学英语把去秦淮河、夫子庙的事儿丢掉了。他常常捧本英文书上楼去请教林雪。爸爸在家时他上去,爸爸不在家时他也上去。我倒不禁羡慕起家璧来了,他多自由呀!我上楼还是觉得不能随便。我怕爸爸和林雪都嫌我。李嫂说的话总会在耳边提醒我:可不能惹人家讨厌呀!
夜里睡觉,仍旧爱做梦,梦里也仍旧常见到妈妈。但我却不再发“魇”了。我的梦也逐渐变得复杂起来。我做过许许多多的梦,可怕的和幸福的,欢乐的和悲哀的;稀奇古怪的和平淡无奇的;过去的和将来的。梦做完醒来,留给我的总是空虚、怅惘。我不能摆脱刺心的寂寞。寂寞养成了我孤僻的脾气。回到家里,除了做功课,我总是懒懒地躺在床上看故事书,呆呆地望望窗外萧索冷落的冬天花园里的景色。受训的壮丁,常常列队从门前走过,步子夸夸响,唱着歌:“军人军人要雪耻,我们中国被人欺,日本强占我土地,东三省同胞做奴隶。……”胡二本来也是壮丁,但爸爸拿名片叫堂兄家璧去办了交涉,他不去受训。我喜欢看壮丁操练。看到壮丁受训,我明白,中国同日本总是要打仗的了!日本这么欺侮中国,我也希望打!但打仗以后会怎么样,我却想不明白。
在家里,很少有人同我讲话。林雪虽然对我很好,她不常下楼,也很少想到来找我。她对我说过:“我们能谈谈心,那多好……”却并不见她来找我谈心。堂兄家璧消息灵通,有时会告诉我一些她在楼上的情况。有一天晚上,堂兄从楼上挟了英文书下来,先是在自己房里踱方步,后来捧着一杯热茶踱到我房里来了,说:“你爸爸和林雪吵架了!”我吃惊地想到小时候见到爸爸和妈妈夜里打架的情景,那种惊心动魄的情景在我心上留下了恐怖的创伤。我紧张地问:“啊,真的?”堂兄家璧摸出一包“美丽牌”香烟,抽出一支,擦火柴点着吸了一口,喷出烟来。
他平时当着爸爸面是不敢抽烟的,在我房里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神秘地点头叹口气说:“当然,我太同情她了!”我问:“你说什么?”他说:“我说,我同情她!”“为什么?”“他们年龄相差太大,性格、兴趣、爱好,甚至对时局的看法,都不一样。他们虽然结了婚,互相并不了解。”“你怎么知道?”“当然!林雪也许看你爸爸是有钱、有地位的人,但这就能使她满足了吗?当然不!她太寂寞!我看她很不幸福!她要想出外工作,可你爸爸不让。你爸爸不要她工作,只要她在家里做一只花瓶!”我问:“什么花瓶?”家璧喷着烟说:“让她在家打扮得漂漂亮亮做太太,就像一只花瓶供存家里一样。两个人这就不能不吵架了!”我又突然想起妈妈第二次来南京看我时说过的话了。妈妈说过她同爸爸“互相太不了解”。怎么现在家璧又说林雪同爸爸之间不了解呢?怎么样才叫了解呢?这我又弄不懂了!我呆呆愣怔在那里胡思乱想,想起这些天来,林雪有时不下楼吃中饭,让李嫂给她送上去,说是人不舒服。有时吃鸡,我见李嫂总是把两条鸡腿撕了放在盘子里给她送上去。等到收碗筷下来时,我发现她没有吃,鸡腿仍旧完整地端了下来。每当她下楼吃饭时,见到她,她的脸色常常惨白,有时闷闷叹气。她饭吃得少,不大见她笑,也不大见她同爸爸说话。爸爸也似乎并不那么高兴,不像刚结婚从北平回来那阵……我觉得我对林雪有感情了,我担心,担心爸爸和林雪之间又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我又想起了妈妈!妈妈叫我忘掉她,我却再也忘不掉她!妈妈现在怎样了呢?她在哪里呢?没有谁告诉过我。我也没法向谁打听。有一天晚上,我实在太想妈妈了,曾悄悄写过一封信想寄给妈妈。信上说:“亲爱的妈妈,我想你,我要你!你忘掉我了吗?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天天看你的照片,你知道吗?你能不能马上就来?……”信没有写完,我也不知该往哪儿寄,问家璧,他说不知道,我又伤心地将信撕了。
见我傻傻地愣怔着,堂兄家璧一边抽烟一边“嗖啦嗖啦”喝着热茶水,说:“你怎么发傻呀?你在想些什么?”我说:“他们又要离婚啦?”堂兄家璧笑了,了眼说:“看来,你被大人离婚的事吓怕了。其实,有件事你是不知道,你爸爸结了婚,你妈妈也又结了婚了。”我脸红了,生着气骂他:“你放屁!”家璧揿灭烟头,板着脸说:“怎么骂人呀?谁骗你!你爸爸看到上海《新闻报》上登了你妈妈跟人结婚的启事。他说,那个男的姓刘!”我的泪水涌满了眼眶,家璧的样子不像胡扯,我心里暗暗相信了,怪不得妈妈你不来看我了,你忘掉我了,你不要我了!我伤心起来,抽泣着孤僻地对家璧说:“你走吧,我要睡了!……”
窗外,呜呜呼呼地刮着西北风,一夜乱梦颠倒。我夜里梦见了妈妈,妈妈仍旧那么好看,她不理睬我,把背对着我。叫她,她忽然不见了。我又“发魇”了!堂兄家璧披衣起床跑进我房里来,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想妈妈!”他坐在床边陪了我约莫半个钟点,我从梦魇中醒来,因为刚刚哭过,心里还堵得难受,堂兄家璧学起韩兰根的表情来逗我笑,三逗两逗,我笑了。家璧自己却又不笑了。他心里好像有激动的事,自言自语说:“天下事总是这样稀奇,应该在一起的人不在一起,不该在一起的人却是夫妻。离了婚要再结,那为什么结了婚又要离?……”我觉得他说得有趣,说:“你再说一遍!”他挤着眼睛对我说:“开玩笑的话,可不能当着你爸爸和林雪的面说。听到没有?”我点头。家璧回房睡了,我听着窗外呜呜的风声,嘴里断断续续念他刚才说的那段有趣的话。这倒像是一段绕口令,挺上口挺好记的。但我懂不懂呢?说实话,不懂!也许我要长大了才能懂吧?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五,下午的两节童子军课,因为场地积雪溶化太潮湿,不能上课,提早放学,我去找“斐斯开登”陈老师,问他:“陈老师,是现在补习还是等到两节课后再补?”他正在忙着拾掇一个旧洋油炉子,满手是油污,说:“现在有事,今天放你假吧,自己回家好好做功课。”我“嗷”了一声,心花怒放,跳跳蹦蹦奔回家去。回去也没事干,但比在那冷面滑稽“斐斯开登”身边自由得多。早早到了家里,我就往自己的房里钻,经过楼梯口,无意中发现李嫂站在往二楼去的楼梯中间侧着身子好像在偷听楼上谁在讲话。楼上有人在说话,李嫂听得这么专心,以致我踩着楼梯台阶站在她身后,她也没有发觉,楼上的讲话声很响,是林雪的!另外有个低低的男声,听不清是谁的。我心里纳闷,踮着脚俯身向前侧耳细听,碰着了李嫂的后背。李嫂发现是我,先是一惊,又镇静下来了,轻轻附着我耳朵说:“侄少爷在楼上!”我轻声问:“爸爸呢?”李嫂刚答:“没回来!”马上又做手势说:“快!听!”
我竖起耳朵屏息地听,只听到林雪在说:“人不能这样!”稍停,又说:“……以后,你不许再上楼来!”堂兄家璧低声不知叽咕了些什么,又是林雪的声音:“……我可以不对你叔叔说!但你以后要……”下边的声音又听不大清了!又是堂兄家璧可怜巴巴的声音。
李嫂拽拽我的衣服,做手势示意我走。我和李嫂都轻轻下楼。刚转进我的小房间,只听到楼梯上皮鞋脚步响,是堂兄家璧从楼上大步下来了。他也不进自己房里去,却一阵风地穿过吃饭间走出去了。我和李嫂趴在窗户上朝外张望,看到家璧那瘦长的背影,脚步匆匆,渐渐在那条有大柳树的柏油路上远去。只听见李嫂“唉”了一声,骂了一句:“该死!”离开我去厨房里忙碌去了。
我心里明白:一定是堂兄家璧刚才对林雪做了一件不好的丑事,碰了个大钉子。我在电影里看到过那样的事!对堂兄家璧,我本来也说不出为什么不喜欢他。这下,更从心里面瞧不起他了。但对林雪,我真的同情她,觉得她是个好人!
我忽然心里强烈地产生一种欲望,想去看看她。也想再去看看她的画!这么多天了,她该又画了许多画了吧?
我又像上次一样,大声地上楼。我的脚步声像钉锤落地:“嗵!”“嗵!”“嗵!”我想引起林雪注意,知道是我来了!果然,走到半楼,听到了林雪那甜蜜好听的声音在问,“谁?”
我脱口而出,很自然地回答:“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