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德芳妈妈都下水去洗澡了!我却感到不好意思进去。他们催我,我才脱了衣进入池内。水气氤氲,像雾气淡淡缠绕。看到德芳妈妈站在水中,清澈透明的池中绿水映着她洁白如玉的身躯,她的黑发披洒在肩上,整个的她就像一尊塑像。我心中无邪,当时对男性女性这些问题根本不懂,只觉得她美极了!也不知什么原因,想到她不是我的亲生妈妈,我竟不敢用眼看她,却又感到她肯让我在一起同浴,是把我看作是她的孩子的一种表示,这使我感到亲切,一下子竟感到同她缩短了距离。男子的赤裸身躯我看到不少,但从未感到美;女子的赤裸身躯只看到过德芳妈妈这一次,我却感到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美。
我在浴池的浅水处洗了澡,不愿在水里多泡,借口要出去玩,擦干了身子出外更衣。跑远路来汤山只是为了洗一个澡,我感到很没意思。但这次洗澡的印象却再也忘不了!德芳妈妈在那次洗澡中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像童话中那种在美丽的湖里或海里沐浴的仙女一样的形象。我小学有个同班同学吴增菲,他爸爸是当时有名的教育家吴研因。吴增菲有一天就告诉我:他妈妈洗澡时总是带他一起洗。因为他妈妈说:不要把男人女人这种事看得大惊小怪。我听了,想:爸爸和德芳妈妈带我洗澡,恐怕也是这个原因吧?但我没有把汤山洗澡这回事告诉吴增菲,因为我觉得德芳妈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这个心上的创伤,随时随地总要使我发生疼痛和感受刺激的!
我记得很清楚:从汤山洗澡回去的那个晚上,有个人从安徽当涂来,带了两大蒲包的鱼虾。鱼有的还是活的,都是新鲜的大鲫鱼,有的像筷子那么长,真是少见的大鲫鱼。水灵灵透明的河虾,活蹦乱跳,只只有两寸长,可爱极了!原来这是我的周阿姨派人特地送来给我吃的。周阿姨是妈妈的亲妹妹,我妈妈还有两个弟弟,大弟(也就是我大舅)务农,小弟名叫李守愚,由我妈妈资助他在上海读师范,但读完师范也回家结婚在家务农了。周阿姨嫁给我的姨夫周经。周经是个忠厚好脾气的人,曾去苏联在领事馆任职,也到过朝鲜在领事馆任职。他是学医的,我只记得他有一张瘦瘦的总是带点微笑的脸,爱喝酒,鼻子有点红,听大人说喝酒时他最爱吃鸡屁股和鸭屁股。此时,他在当涂的一家军医医院里做院长。
当时,知道是这么一种关系,只见德芳妈妈拿了五块钱或是十块钱赏来送鱼虾的那个勤务兵。记得阿大说:“这鱼虾也不值这么多钱呀!”事后听德芳妈妈说:“这是洪溥的姨妈和姨夫送来的,多给勤务兵赏钱是尊重他们!”我听洪治和景春后来在背下里都夸德芳妈妈会做人。德芳妈妈采取了这种友好态度,后来周阿姨常派人从当涂送吃的来给我。每次,德芳妈妈都用热情的态度对待来人,并且也每次都给高的赏钱。
我觉得我对德芳妈妈感情渐渐深了。但总觉得她既像是我的妈妈,又不像是我的妈妈。在我幼时的记忆中,妈妈抱我,亲我,妈妈拿脸贴着我的脸,用手抚摸我的头。我虽然长大了,仍渴望着这样的母爱。从德芳妈妈处是得不到这种母爱的,我同她很少接近。像两座山一样,经常看到对方,也可能看到对方有秀丽的山峰、飞溅的瀑布,却似乎永远不可能相抱在一起。
周姨母从当涂派人送来鱼虾以后,一连许多天,我特别想念妈妈。妈妈也许忘掉了我,我却怎么能忘掉她?妈妈现在怎样了呢?她在哪里呢?现在没有谁再谈起她,也没有谁告诉过我她的情况。有一天晚上,我实在太想妈妈了,曾又悄悄写了一封信想寄给妈妈,信上说:“亲爱的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儿想您,儿要您!母忘了儿了吗?为什么不来看儿?……”信没有写完,因为我有许许多多话想写却写不出来。就是写完了,也不知该往哪儿寄,问景春和洪治,都说不知道,我只好伤心地将信撕了。见我趴在床上哭,景春关心地来安慰我,坐在床边说:“有件事你一直不知道,其实应该让你知道了:你爸爸结了婚,你妈妈也结了婚了!”我脸不知怎的马上红了,生着气骂他:“你放屁!胡说!”我感到羞耻,也感到难过。
景春那张黑瘦的脸上一本正经,板着脸说:“怎么骂人呀?谁骗你!早就结婚啦!真的!上海报纸上登了你妈妈跟人结婚的启事,男的姓赵!真的!……”
我的泪水像断线珍珠似的挂得满腮都是,伤心极了!景春的样子不像胡扯。我心里暗暗相信了,怪不得妈妈无音无讯呀!你忘掉我了!你不要我了!我伤心起来,抽泣着,孤僻地对景春说:“你走吧!我要睡了!……”
景春的房间在我隔壁。堂兄洪治也在那房里和他同住。窗外,呜呜呼呼地刮着大风,我夜里乱梦颠倒,又梦见了妈妈,妈妈仍旧那么美丽。她不理睬我,把背对着我,叫她,她忽然不见了。我又“发魇”了!堂兄洪治和景春披衣起床跑到我房里来,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想妈妈!”他们劝慰了我一番,景春回去睡了,洪治仍在我床边坐着陪我。陪了我很久。我从梦魇中醒来,因为刚刚哭过,心里还堵得难受。洪治学起劳莱、哈台和韩兰根、殷秀岑的表情来逗我笑。劳莱和哈台是美国电影明星,演的《从军乐》等电影滑稽得很;韩兰根和殷秀岑也是一瘦一胖的中国滑稽明星,我很爱看这些滑稽影片。洪治三逗两逗,逗得我笑了,不过我心里仍旧是又酸又苦。以后多少天,我常做同样的梦:妈妈仍旧那么美丽,她不理睬我,把背对着我,叫她,她忽然不见了……
我想知道究竟:妈妈是不是真的结婚了?她难道真的不要我了?姓赵的是个什么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思想逐渐变得比爸爸和妈妈离婚那时复杂些了,想得多一些也深一些了!我想探究爸爸妈妈为什么离婚?是爸爸不好还是妈妈不好?在感情上我接近爸爸,因为从小爸爸没有打过我,而且爸爸同妈妈离婚后,我一直跟着爸爸,在爸爸同德芳妈妈结婚以前,爸爸几乎天天同我在一起,晚上常带着我睡,星期日常带我出去玩耍,爸爸抱我,关心我的冷暖,人们都尊敬他……而妈妈在我小时候常常打我,有时因为我顽皮她打我打得很凶很疼。在我感觉上妈妈爱哥哥胜过于爱我,在同爸爸离婚后,妈妈就好像抛弃我了,渺无音讯。现在,却传出了妈妈重新又同人家结婚的消息,哥哥和妹妹们都跟着妈妈,妈妈不要的只是我!我为什么这样可怜呢?一种恨和怨的情绪油然涌上我的心头,对谁我也没有说,但我心里恨妈妈,也怨妈妈!既然不要我,为什么要生我?既然你是我的妈妈,为什么你要再结婚?同时,我对德芳妈妈的那点爱也像冰雪遇到阳光似的融解了!你为什么要同我爸爸结婚呢?因为你同爸爸结婚,爸爸对我就不像以前那样亲密爱抚了!因为你同爸爸结婚,哥哥宏济就不肯来南京同我在一起了!因为你同爸爸结婚,占有了爸爸,所以妈妈才不能再同爸爸在一起而同别人去一起生活的吧……别看我年岁小,这些想法都像潮汐涌来,充满胸臆,难以摆脱。
忍了好几天,有一天晚上,爸爸难得地到我房里来看我。这时候,我听到堂兄洪治和景春说:近来,德芳妈妈同爸爸虽然没有吵架,但处得不愉快。德芳妈妈把那一头美丽的黑发也剪掉了,剪成短短的男式分头。原因是:德芳妈妈比爸爸年轻十多岁,两人脾气、爱好、兴趣都不完全一样。德芳妈妈也许是看爸爸有地位、有钱才同爸爸结婚的,可是结婚后,她很寂寞,爸爸上班,她只好在楼上房里蹲着。她要想出外工作,爸爸不同意,两个人就不和睦了。我想:怪不得这些天德芳妈妈有时不下楼来吃饭,让用人给她把饭送上楼去。我见过有时收碗筷下来时,放在盘盆里的鸡腿和鸡汤动也没有动。有时她下楼吃饭,见到她脸色惨白,闷闷叹气。她饭吃得少,不大见她笑,也不大见她同爸爸说话。爸爸也似乎并不那么高兴。有一次,爸爸在饭桌上说:“德芳,你要去就去吧!我不反对!……”第二天,我上学回家,发现德芳妈妈不在了,一问,才知她去中央政校受训去了!她剪去长长的黑发就为的这,受训后毕业了,才可以分配工作。只不过,她去受训不久,就回来了,她身体不好,医生发现她有肺病。每到下午,她就有热度,两颊总泛出红色,像桃花似的。有位医生名叫狄昼三的,是名医,专替中央一些要人治病的,常来家里给德芳妈妈治病。德芳妈妈讲究卫生,吃饭同我们分开碗筷。从此不下楼吃饭,总是让人把饭给她送上去,我也就更少见到她了。爸爸这晚上来楼下我房里看我,是很久没有过的事了,我看得出他心里苦恼,老纠着双眉,明白他同德芳妈妈处得不快活。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默默低头玩弄我收集了贴在本子上的外国邮票。
爸爸用他的大手抚摸我的头发,问问我的功课学得怎么样,老是叹气。他想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我憋不住了,突然问他:“爸爸,你知道吗?妈妈是不是在上海同一个姓赵的结婚了?”
爸爸突然像一惊,问:“谁告诉你的?”
我不敢讲是景春说的,怕爸爸骂他,我未回答,又问:“是吗?是结婚了吗?”
爸爸在我桌边的椅上坐下,叹口气点头:“是的!”又说:“正是因为你妈妈跟人家结婚了,我才又结婚的!唉!李荪这个人!……”李荪是妈妈的名字,妈妈名叫李荪,又叫李蕙华。
我突然伤心地哭了!多少天来,想证实的事得到了证实。原来妈妈真的结婚了!而且爸爸说“正是因为你妈妈跟人家结婚了,我才又结婚的”。一切罪过不都是在妈妈身上吗?我“啊”地哭了,抽搐着,心里的积聚着的痛苦得到了发泄,反倒痛快了!啊,妈妈早结婚了,我还蒙在鼓里呢!……
爸爸拍着我的肩膀,摸着我的头要我别哭,苦闷地摸出香烟来吸(他没有烟瘾,是极少吸烟的),纠着眉说:“上海报上登了你妈妈同一个名叫赵慰祖的结了婚,我是见到了报上他们的结婚启事,才决定同吴德芳结婚的!……”
我出乎他意外地问:“爸爸,你同妈妈离婚是谁不好?”
爸爸喷着烟摇头,他那严峻的面貌我到今天仍清晰地印刻在脑海中,说:“唉,李荪这个人!……”又说:“你是小孩子,别管这些!同你说你也不懂!反正,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争口气!”爸爸将一支烟大口大口吸完,叹着气,最后,揿灭了烟蒂,踏着沉重的步伐上楼去了。他说的话不多,我却明显地感到在爸爸妈妈离婚和双方又结婚的问题上,主要是妈妈不好。我有点同情爸爸。感到他也很可怜。那夜,我心中掀起了暴风雨,恨的潮汐拍打着心扉,泪水润湿了枕头,痛苦像蛇蝎一样啃咬着我的神经,我有点恨妈妈,也恨那个突然闯进我生活中陌生的姓赵的。我又想:哥哥宏济和妹妹们不知怎样了?他们一定非常不幸!……
其后,若干年过去了,我听妈妈叙述她同爸爸离婚后又再同赵慰祖结婚的往事时说过:“那时,我在报上,看到你爸爸同吴德芳结婚的大幅结婚启事,好像是向我示威似的,这以后我才结婚的……”唉,爸爸说妈妈离婚后先结婚的,妈妈的说法却相反!事情真是说不清也弄不明了!我小的时候确实弄不懂,我大了以后又觉得根本无需去弄明白。男女之间离婚、结婚的事每每有许许多多就是永远说不清也弄不明的,对于他们的下辈来说,在蒙受了难以忍受的心灵创伤和人间痛苦以后,更无需去像考古似的寻觅谁是谁非,那已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何况,不幸的婚姻自有其各种不同的不幸,做父母的不需要子女去做法官判定谁是谁非。也是在若干年后,当爸爸谈起妈妈同赵慰祖结婚的事时,曾用宽容的口吻说过:“听说你妈妈和他是同乡,都是宝山人,两家上辈是好友,未生你妈妈时上辈曾指腹为婚的。”爸爸死于1940年,爸爸死后,我也多次听到妈妈用宽容甚至带有悼念和怀想的语气说过:“你爸爸可是个好人,袋里有钱,谁找他帮忙他都会把钱掏给人家。”“你爸爸那个人重感情,正直,心地好,就是性子急,脾气差些。”我觉得她不可能对爸爸没有感情。但离婚的错误已经铸成,像一只美好的祭红瓷瓶已经打成碎片,一切都太晚了!
爸爸和妈妈之间的事,恐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或者甚至他们自己也理不清。爸爸和妈妈,都对我说:“唉,孩子,你不懂!同你说你也不懂,等你长大了也许将来能懂!……”是的,我后来长大了,似乎懂一些了,实际也并不懂。我懂的只是这种事非常复杂,但作为他们的孩子,深深体会到做父母的离婚,子女得到的苦果是难以下咽的。建立家庭是一种责任,做了父母的人绝不能任性地只图自己的痛快而背弃了自己对社会、对下一代应负的责任!
酸甜苦辣咸交杂,是什么滋味呢?
知道妈妈结婚以后,我的心情恶劣透了,像丢失了什么最宝贵的东西,又觉得脸上很不光彩。学校里的同学们都有自己亲生的妈妈,每到放学时,总能看到不少妈妈来接自己的孩子,那么亲热,那么幸福,不少同学都喜欢谈自己的妈妈,我却不敢谈。我不愿意让同学知道妈妈离婚的事,不敢让同学知道我有后娘,现在,当然更不敢告诉人我的妈妈改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