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那没有母爱的、心情萧索冷落的童年哟!
《爱的教育》与恨的潮汐
高楼门96号到100号五幢红砖洋房的房主名叫严觉之,是个光头肥胖戴眼镜挺着大肚子走路很有架势的山西人,做过县长。盖了这五幢洋房收房租度日。他自己住的是另外一幢西式青砖平房,在南边。我们是在北边。严觉之家养了一条恶狗,脸像叭儿狗,身材异常肥壮,谁经过他家门口,狗总是吠个不停,乞丐常有被这恶狗咬伤的。严觉之有个十几岁的小儿子,说也奇怪,脸长得跟这条狗一样。我们家的车夫阿大,是海门人,说这是“报应”!阿大有一次也差点被那条恶狗咬伤。但阿大自有“报应”的办法。严家门前有个清水塘,里面鱼很多。阿大带我去钓过,我们将炒香了的米撒下去引诱鱼来,刚刚垂钓,严觉之跑出来大骂,恶狗也出来“汪汪”乱叫。这样,钓鱼只能到玄武湖去。可是,在阿大差点被那条恶狗咬伤以后,第二天早上我在上学前,阿大狡猾地对我挤挤眼睛,说:“跟我走!”叫我到厨房里去看看严觉之的“报应”。去一看,哈,阿大用粗铁丝自己捶打了一把三股叉,绑在一根竹竿上,在黎明鲢鱼刚浮头露出水面成群嬉戏时,他一口气已经叉了十几尾尺把长的鲢鱼放在一只洋铁桶里了!阿大说:“像严觉之这种做县长的没好人!地皮不知给他刮了几尺深!吃他几条鱼让他报应报应!”我也跟着哈哈哈,非常开心。事被爸爸知道后,将阿大训了一顿!告诫他:以后切不可再干!
阿大是江苏海门人,讲话近似上海口音。个儿高大健壮,眼神有点狡猾,鼻子有点鹰钩。听景春说:“有这种鼻子的人厉害!”可阿大给我的印象并不坏,童年时在高楼门这段时间,他是我的朋友之一。夏天的夜晚,他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哪是北斗,哪是牵牛,哪是织女……平日里,他教我钓鱼,教我种花——我沿着花园的竹篱种茑萝,使竹篱上爬满了碧绿多姿的藤蔓;开放着红色、白色星星似的美丽小花。后来,又教我种玉米、南瓜,喂养小鸡、小鸭。他讲许多故事给我听,有时是讲聪明人怎么作弄县太爷的,也讲鬼怪和狐狸的故事,间或也教我些民谣。有一次,我当着爸爸面嘴里数落:“二大毛,跑跑跑,跑上河,跌下桥,有人看,没人捞……”爸爸突然注意到了,问:“谁教你的?”“阿大!”“为什么人跌到水里不去捞呢?他怎么教你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爸爸以后讲些故事给我听,我听了,说:“你的故事没有阿大讲的好听!”他就只好偶尔选些《聊斋》故事讲给我听,叮嘱阿大不准“乱讲”、“乱教”我什么。阿大却仍偷偷讲故事给我听,不过,狡猾地吩咐我:“你老子问,你可别卖出我来!”我爱缠着阿大讲故事,对他有感情。阿大穷,一直没结婚,在这以后一年不到,他同一个他结识的女人出走了,带走了家里一些东西,我却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后来,听说他潦倒成为乞丐,病死在上海码头上。我年龄虽小,知道了却一直心里很难过。
使我怀念阿大,恐怕同那条棕色的洋狗“贾克”是分不开的。自从在北京德芳妈妈家同那条善良驯服的大狗玩耍过一段以后,我老是想有一条狗。当然,严觉之家常爱咬人的大哈巴狗我是不爱的,太凶,也太丑。聪明的阿大一天不知从哪里带回一条棕色的皮毛滑滑闪亮、身材挺拔而且外形逗人喜爱的洋狗回来了。据阿大说:这条狗跟着他走,一直走到家,喂了它饭和牛肉吃,狗就不走了。一定是条无主的狗!狗的颈项里套有皮圈,只是缺了铜牌,说明的确是有人喂养的,只是哪家喂养的则无从查考了。我高兴地赞成把狗喂养着。爸爸知道了,询问阿大狗是哪里来的,认为不像是无主的狗。最后,阿大强调这条狗赶它也赶不走,只好让它留下。其实,我知道,阿大并没有赶它走,而且还很怕它逃走,不让它出门。这条狗后来是真的不走了。我的另一位堂兄洪治本来在南通进崇进中学的,因为参加学潮,被学校开除了。爸爸写信叫他到南京来住。他是我大伯父的小儿子,也就是洪海的弟弟,是个身材很高一表人才的能干人。他一来,我就十分喜欢他。他主张给狗起个响亮的名字,因为这是洋狗,于是“贾克”的名字就叫开了。我放学回来,总在园子里逗贾克玩。将我自己吃的饼干省给它吃,训练它衔东西,将纸团丢到远处它马上去衔回来,训练它举起两条前腿站起,训练它跑或趴下都听从吩咐。阿大用木板连锯带敲打给贾克做了一个狗屋,就在我睡的房间的窗户外面。夜里有时醒来,可以听到贾克奔跑来往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是不是由于阿大给我讲那些鬼和狐狸精的故事引起的呢?我已记不清了。反正,德芳妈妈有一天突然拿来了一本厚厚的书——封面上有长着翅膀的安琪儿和心形的图案,颜色是赭红和苍黄的,开明书局出版,夏尊翻译的意大利阿米契斯写的《爱的教育》。她对我说:“洪溥,这本书非常好,我把它当故事讲给你听!”
说实话,我当时听了这书名,看了书的封面,对这本书毫无兴趣。万万想不到后来竟会爱上这本书,更想不到这本书会对我的为人产生巨大的影响。记得有一年,美国的一位唐斯博士曾列举了十六本“改变世界的书”,包括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牛顿的《数学原理》、马尔萨斯的《人口论》、索罗的《不服从论》、史陀夫人的《黑奴吁天录》(即《汤姆叔叔的小屋》)、马克思的《资本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希特勒的《我的奋斗》等,对这些“改变世界的巨著”,也许你会有也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但它们中的任何一本对世界发生的影响或好或坏确实是不可忽视的。书对人类思想行为产生的作用,尤其在人们年幼、年少时产生的作用,难以估量。
《爱的教育》是意大利作家阿米契斯1886年创作的一本轰动意大利及至全欧洲的名著。作者在书中以一个小学生日记的方式描述了小学生一年中的学习和生活,反映了学生与学生、学生与老师、学生与父母、老师与家长之间的深厚情谊。全书贯穿了爱国主义、劳动神圣、热爱生活、尊师敬老、奋发向上、严于律己、舍己为人的崇高品德。书中穿插了九篇故事,都很感人。这本书自然有它的局限性,例如“忠君”等等,应当扬弃,这同作者所处的时代有关。但整本书中的内容,总的说都是会在潜移默化之间给小学生好影响的。德芳妈妈曾把书中的故事讲给我听,引起我的兴趣。《爱的教育》文字通俗,内容并不深奥,我已有能力可以自己来阅读了。我没有要德芳妈妈慢慢地讲,自己抢先把书读完了。德芳妈妈知道后,微笑着夸我说:“你真好!”使我很高兴。这是一本滚热火烫的书。阿米契斯那带有感伤笔调所描绘的学生生活,使我的心灵震颤。它像待哺中的奶汁,夜行路上的灯火,给我以营养和指导。书中一些爱国故事特别使我激动。比如一个少年鼓手为了保卫祖国,奉命爬到高处侦察敌情,被敌人打伤截去了大腿,他英雄地坚持完成任务的行动使我钦佩。我最爱书中的一个好学生卡隆了。他主持正义,有很强的是非感,同情弱者,尊敬师长,为人正直而诚实,使人难忘。“书籍是幼年人的导师”这句西洋格言,是很正确的。这当然指的是好书。《爱的教育》在我读后,使我童稚的心灵作了反省。它像一位和蔼的教师,既不用戒尺,也不用怒言恶语,引导我自觉自愿地去思考,使我心里变得快乐而纯洁起来。爱国的观念,是这本书使我进一步启蒙的。我一直把《爱的教育》作为影响我人生的第一本书。
纪念和感谢德芳妈妈,特别是在两件事上,一是她鼓励并且肯定了我守信守时;一是她给了我《爱的教育》这本书,使我愿意做一棵向上直长的小树。而也正是由于这本书的启发,以后,书成了我的老师,我的好朋友。我热爱书了,开始大量阅读,广泛阅读,不但读那些我能懂的《小朋友》、《儿童世界》、《格林童话集》、《安徒生童话集》、《鲁滨逊漂流记》、《黑奴魂》(实际就是《黑奴吁天录》的通俗改写本)、《瑞士家庭鲁滨逊》……而且自己去翻爸爸的书橱、书架,将上面的《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也拿下来啃。好在一些人物和故事本来已有一定的熟悉,现在看时,看得懂的就看,看不懂的就跳过去。书本给我展示了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人物、感情、思想和环境,在我眼前打开了一扇扇窗户,让我看到了一个复杂的世界,像智慧的钥匙似的使我开窍,像养料似的使我成长。有了书做知识的源泉,我的寂寞与无聊得到了一定的解脱。书所展开在我面前的世界,是丰富多彩的,是多棱多角的,是在号召着我用勇气和毅力坚强地去开创、战斗的。自从较多地接触书本后,我寂寞时呆呆观看天上云彩的变幻,按照想象,海里的帆船,能看到宫殿里的王子和公主,能看到北冰洋上的白熊……常常想得有多美就有多美。一站就能呆呆地站上半天。我的种种想象力就是依靠开始了的广泛阅读造成的。而书自从在那时候成为我的好朋友以后,直到今天,依然是我离不开的好朋友。
那个时候,日本帝国主义始终在处心积虑地侵略、欺凌中国。在我阅读的书籍中,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这些民族英雄的故事书使我不但大感兴趣,而且读后总是激动得热血沸腾。尽管读了《爱的教育》懂得了爱,却同时也在阅读中和生活中懂得了恨,对侵略中国的日本帝国主义的恨,即使在那样小的时候,那种恨也是非常深的!
当时,洪治学英文,有时还请德芳妈妈教他。景春却学日文,早晚都在自学:“卡几可开苛,玛米摸美莫……”、“王迪,个仄伊玛司”……我喜欢景春偏偏不喜欢景春学日文。他说:“中国受日本侵略,将来一定要打仗,打起仗来抓到了日本俘虏,不懂日本话不行!学了日文,将来准有用处。”所以,他有了空,早上晚上独自像吃生蚕豆似的读日文,学日语会话。我很反感,想:日本鬼子欺侮中国,你是中国人,还去学日文真不应该!在我心目中,觉得学日文简直是汉奸才会干的事。但,有一次听德芳妈妈对景春说:“中国同日本是邻居,日本又欺侮中国,中国需要一批会日文的人才能对付日本……”她勉励景春好好学日文。我想想倒也是,不过,要我学日文我仍是不愿意的。
德芳妈妈当时身体还比较好。晚上常同爸爸出去访友应酬。她打扮起来很漂亮,衣着很时髦,衣服讲究质地好、式样好,颜色也都配得很协调。我见她把裁缝叫到家里来量尺寸做旗袍,十分讲究的衣料,她十分讲究的要做工,腰围、胸围都要合身。打扮起来,是雍容华贵的贵夫人。她对我在衣着饮食上有时有点适当的关心。比如对景春说:“洪溥脚上的鞋子不行了,带他去买双皮鞋吧!”“裤子短了,带他去买吧!”“问问他想吃点什么,买点给他!”……只是,她从未亲自带我去买点衣服或鞋子甚至吃食。她有时到新街口中央商场买了大批吃食回来,遇见我也会留一些在楼下,但我认为主要是她买给自己吃的,她极会花钱,手面阔绰,对用人不刻薄,对堂兄和景春等也相当客气,来客她都热情招待,所以用人们,堂兄和景春,爸爸的朋友、同事们都说她好。我也觉得她不错,只是总亲热不起来。觉得她同我之间有距离,距离很大,怎么也填补不了。人,即使是小孩,难道只需要衣暖饭饱就会满足吗?不!生活即使在吃和穿上很富足,心灵上和精神、感情上却像沙漠,一样是十分痛苦、十分贫穷的。谁能把妈妈的爱给我呢?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来爱我!可是我却没有呀!
德芳妈妈有时对我好像也不见外,她自然是个当时属于新派的人物,爸爸也是日本留学生,思想是不守旧的。秋深以后的一个星期天,爸爸和德芳妈妈要到汤山去洗澡,通知我随他们一同去。对洗澡我是没有兴趣的。但平时他们去玩并不总是带我去的,这次要我同去,我心里满意,就跟他们去了。
汤山温泉离南京城东中山门外大约八九十华里。山水之间林木郁郁苍苍,风景优美。有平坦的柏油公路通往汤山温泉。温泉水温达摄氏六七十度。水里含硫黄等矿物质,可以治疗皮肤病、肠胃病、关节炎等多种疾病。当时南京的中央要人假日多数都来这里沐浴休息。有个军政部俱乐部专门招待当时的中枢文武官员。我们坐小轿车去到那里以后,在军政俱乐部洗澡。三人合用一个家庭浴池,外间是躺卧休息的房间,内间是一个很大的浴池,浴池里是热气腾腾的绿泱泱的一池温泉。有石级可以走下池去,池水有深有浅,是斜坡状的。深处可以到大人的胸部,浅处只到我的膝盖。爸爸说:“日本的浴池叫‘风吕’,男女老少都在一起洗澡,谁也不觉得不方便。”他又说:“这汤山温泉就是戴传贤(当时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他们一些在日本留过学的人主张修建的。”当时,戴传贤等在汤山都有别墅。听说蒋介石来洗澡,一般都在星期六,沿途都有宪兵站岗放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