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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看看,不好意思了。”这位年轻女子笑着说。“他可是最棒的,我们都爱他。他特别谦虚,所以不会告诉别人,市里的其他迎宾员都以他为榜样呢。其实,说他们敬畏他都不为过。有时候可以看到,他们周日下午围坐一桌,只要是古斯塔夫还没来,他们就不肯开口说话。您瞧,他们感觉如果不等他就开始商谈甚是无礼。经常看到他们,十个或者十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喝咖啡,等着他。最多小声耳语几句,就像在教堂那样。只有等古斯塔夫来了,他们才会放松,才会开始大声交谈。亲自前去匈牙利咖啡馆,但只是看看古斯塔夫到来的盛况也是非常值得的。我得说,他到来前后的情景对比,真的令人印象深刻。前一刻大家还满脸沉闷,无声地喝着咖啡,古斯塔夫一出现,马上就开始欢呼大笑。高兴地拳来拳往,互拍后背。有时甚至还跳舞,是的,站在桌子上!他们还会跳一种别具一格的‘迎宾员舞’,是不是,古斯塔夫?哦,真的,他们真的很开心。但只有古斯塔夫来了才会这样。当然,他本人可不会告诉您这些,他很谦虚。这里每个人都爱他。”

年轻女子说话的时候,古斯塔夫肯定已扭转身体背对我们,因为下一刻我再看他时,他正面对着电梯另一侧角落,背对着我们。沉重的行李让他不堪重负,双腿弯曲,双肩微颤。他埋首颈间,有意躲着站在后面的我们,但至于是因为羞怯还是因为体力不支就很难说了。

“很抱歉,瑞德先生,”年轻女子说。“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希尔德·斯达特曼。我负责您逗留期间的一切活动事宜,还要保证一切顺利,万无一失。很高兴您终于成行,如约莅临。我们之前都有点担心会事出有变。今早本来大家都在悉心等待,但很多人因为有重要约会,不得不一个个都走了。所以才轮到我这个市艺术馆的低级职员来告诉您,您的到来令我们倍感荣幸。”

“我很乐意来,不过提起今早,您刚才说……”

“哦,别担心,瑞德先生,没人感到一丝不快,重要的是您来了。瑞德先生,我同意古斯塔夫说的一点,就是老城区。真的是很迷人,我一向建议游客们去那儿看看。环境优美,到处都是露天咖啡馆、工艺品商店和饭店。从这步行一小段就到,如果行程安排允许,您应该抽空去看看。”

“我非常想去看看。正好,斯达特曼小姐,说到行程表……”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期望这位年轻小姐惊呼一声,说她怎么就忘了呢,或者随手伸到她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或者一个文件夹。可是,虽然她的确很快插了嘴,但脱口而出的却是:

“行程确实是很紧,没错。但我衷心希望这样安排没有不妥之处。我们尽量严格围绕主要活动做出安排。无可避免的是,很多社团,本地媒体,几乎人人都联系我们做安排。这里您的琴迷可真多啊,瑞德先生。很多人都认为,您不仅是在世的国际最顶尖的钢琴家,而且是本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我们最后成功缩减到了只安排主要活动,相信您应该不会对我们的安排有什么特别不满意的地方。”

此时,电梯门开了。年迈的迎宾员走出电梯,进了走廊。行李很重,他不得不拖着脚在地毯上走。我和斯达特曼小姐紧随其后,小心踱着步子,生怕超过他。

“我希望不会冒犯到谁。”我边走边说。“我意思是,按照行程表,有些人我可能没法见了。”

“哦,不,您不用担心。我们都了解您此行的目的,没人会想担上干扰您行程的罪责。事实上,瑞德先生,除了两个相当重要的社会活动,其他一切活动都或多或少与‘周四之夜’有关。当然,您事先已经熟悉过行程表了吧。”

她说最后这句话的语气让我很难如实相告。我只能说:“是的。”

“行程的确很满,我们的安排都以尽量满足您的要求为先。可以说是相当体贴用心的安排。”

迎宾员已经在我们前头站在了房门前。他终于放下行李箱,打开了门锁。我们刚走上前,古斯塔夫又重新拿起行李,步履蹒跚地走进房间,说道:“请跟我来,先生。”我正要进门,斯达特曼小姐轻轻拉住了我。

“我不会打扰您太久,”她说。“但是我目前想了解您对行程表是否有不满意的地方。”

门径自关上了。我们仍站在走廊里。

“呃,斯达特曼小姐,”我说,“总体来讲,我感觉……行程安排非常周到。”

“正是按照您的要求,我们才安排了您与市民互助组的会面。互助组成员都是来自各行各业的普通人,当前危机的困扰让他们走到了一起。您会得到他们对各种生活困境描述的第一手资料。”

“哦,好的。肯定会非常有用。”

“您一定也留意到,我们同样尊重您想见克里斯托弗先生本人的愿望。鉴于目前的情况,我们非常理解您要求这次会面的原因。您肯定想象得到,克里斯托弗先生也很高兴。他自然也有充分的理由想与您见面。我是说,他和他的朋友会尽全力解答您想了解的问题。自然,他们都是胡说八道,但是我肯定这对您了解我们这里的大致情况会很有帮助。瑞德先生,您看起来很累,我就不打扰您了。这是我的名片。有任何问题或要求,请尽管直接打电话给我。”

一番感谢之后,我看着她转身离开,消失在走廊尽头。我进了门,仍在消化这段谈话中涉及的信息,过了一会才注意到古斯塔夫正站在床头。

“哦,到了,先生。”

看惯了这幢楼里清一色的深色木质壁板,我很惊奇地发现:这个房间的装饰如此“微现代”。我对面的那面墙从天花板到地板几乎都是玻璃,阳光从垂直悬挂的百叶窗暖暖地照射进来。我的行李箱齐齐地放在壁橱边。

“现在,先生,请给我一点时间,”古斯塔夫说,“我带您参观一下房间各处。这样,能确保您的入住无比舒适。”

我跟着古斯塔夫在房间里转悠,看着他将开关电器一一指示给我。过了一会儿,他领我进了卫生间,继续讲解着。我很想打断他,以前其他引领员介绍酒店房间的时候,我常做这事。但或许是他对自己工作勤奋的态度,或许是他为了让每天重复的工作更富个性所做的努力,使我被他感动了,便没有打断他。于是,他继续介绍着,挥手指着房间各处。我突然发觉,尽管他非常专业,尽管他真诚地希望我住得舒适,但一整天来困扰他的那件事还是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在了他脑中。也就是说,他又一次担心起了他的女儿和小外孙。

几个月前,得知如此安排,古斯塔夫认为这不过是件简单快乐的任务,不会带来什么困扰。每周抽出一个下午,和小外孙一起在老城区散步一两个小时,这样女儿索菲就可以出去享受美好的私人时光。而且,这安排相当成功。几周来,外公和外孙已经摸索出一条两人都惬意无比的路线。晴朗午后,他们就从秋千公园开始走,鲍里斯在那儿可以展示他新学的锻炼胆量的技艺。雨日午后,他们就从船舶博物馆开始走。一路漫步,走过老城区的条条小路,逛逛礼品店,或许到老广场停停,看看哑剧表演或者杂技表演。这位年迈的迎宾员在本区很有名,走不了多远就会有人打招呼,古斯塔夫能听到无数对外孙的赞美之辞。然后,他们走上老桥,看看船只从桥下驶过。最后,他们前往最中意的咖啡馆,点个蛋糕或冰淇淋,等着索菲回来。

起初,这小小的户外游给古斯塔夫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但越是频繁地与女儿和外孙接触,他就越发注意到过去不曾留心的问题,再也不能装作一切安好了。首先是女儿索菲的整体情绪问题。早几个星期,她会高高兴兴地跟他们道别,然后匆忙赶往市中心购物或者约见朋友。但最近她老是无精打采,好像无所事事。更有甚者,先不论索菲遇到的是何等麻烦,这些麻烦已明显开始影响到了鲍里斯。诚然,外孙大多时候仍兴致勃勃,自娱自乐。可是,古斯塔夫留意到,时不时地,尤其是提到其家庭生活时,小孩子的脸上会掠过一丝愁云。而两周前发生的事在年迈的迎宾员脑袋里着实挥之不去。

他和鲍里斯路过老城区众多咖啡馆中的一间,突然看到女儿坐在里面。门口的凉篷遮挡了玻璃的反光,从外面可以清楚地一直看到室内后排座位,看到索菲孤单地坐在那儿,身前的桌上摆着杯咖啡,一脸沮丧。她无意离开老城区,更遑论她脸上落寞的表情,这个事实让古斯塔夫着实吃惊——老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想要引开鲍里斯的注意力。可是太晚了:鲍里斯顺着他的目光真真切切地瞧见了他母亲。孩子立即挪开眼,两人继续散步,谁也没提起这事。没多久,鲍里斯就恢复了兴致。但这一幕还是令迎宾员大为困扰,此后他多次在脑中盘算。其实,正是回忆起这件事才让古斯塔夫刚才在大厅里现出一副专注的神情。而此刻,他领我参观房间,这事儿又再次勾起了他的惶惑。

我很是喜欢这老人,又有些同情他。显然,他忧虑这件事已经有一段时日了,现在这忧虑又有失控的危险。我想就此话题与他好好谈谈,但此时古斯塔夫已例行完公事,而且,自下飞机之后断断续续的疲惫感再次向我袭来。我决定,还是以后找机会和他谈吧,于是便给了他不少小费,让他离开了。

看到他将身后的门带上后,我和衣瘫倒在床上,直望着天花板发呆。起初,我脑袋里一直想着古斯塔夫和他遇到的各种烦恼。后来又想到和斯达特曼小姐的对话。很明显,这座城市对我的预期要求不仅仅限于一场演奏会。我试图回忆有关这次行程安排的细节,但什么也没想起来。我意识到自己没有和斯达特曼小姐坦白是多么愚蠢。假如我没收到过行程表的副本,那是她的责任,而不是我的过错,否则我的自辩就会显得非常不合情理。

我又想起了布罗茨基这名字,这次,我肯定自己听说过或者读到过这个名字,而且就在不久前。然后我又突然想起这次长途飞行。我坐在黑暗的客舱里,周围的乘客都已入睡,我借着昏暗的灯光浏览这次的行程表。旁边的男人曾一度醒过来,几分钟后说了句戏谑的话。事实上,我记得他曾倾身问了我一个测试题,好像是关于足球世界杯的。我不想中断研读我的行程表,就冷冷地打发了他。现在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没错,我能想起印有行程安排的厚厚灰色纸张的质地,头灯映射在纸上暗黄色的光斑,飞机引擎的嗡鸣声——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想不起纸上写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疲劳吞噬了我,便决定与其无意义地再想下去,不如先小睡片刻。况且,经验告诉我,休息过后,一切都会清晰得多。然后,我就可去找斯达特曼小姐,向她解释中间的误会,再拿一张行程表,请她对行程安排做必要的解释。

刚要睡着,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我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细细地打量着,然后坐起身,环顾四周。熟悉感越来越强,我意识到,现在的这个房间正是当时家人和我借宿姨妈家时的卧室。姨妈家住在英格兰与威尔士边境,我们曾借住了两年。我再一次环顾房间,重新躺下,又一次盯着天花板。墙壁最近新刷过漆,空间扩大了,房檐移动过,灯具周围的装饰全部变了。但天花板还是当年那个我常在咯吱作响的小床上盯着看的天花板。

翻身侧躺,俯视着床边的地板。酒店在下床落脚的地方放了块深色地毯。我仍记得这个地方曾放了块破旧的绿色垫子。我曾一周数次在这垫子上玩行兵布阵的游戏,都是些塑料玩具士兵——一共有一百个呢——都保存在两个饼干桶里。我伸手摸了摸酒店铺的垫子,这当儿,我又忆起了某日下午的情景:当时,我正沉浸在塑料玩具士兵的世界中,激烈的争吵声突然从楼下传来。那愤怒的声音,即便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也知道这不是场普通的争吵。我安慰自己说这没什么,把脸埋在绿垫子上,继续玩打仗游戏。绿垫子靠中心的地方有块破损,时常引起我的怏怏不快。可是,那天下午,听到楼下愤怒的争吵声,我突然第一次想到:这块破损可以作为丛林障碍地形让士兵们越过。这一发现——一直威胁着要破坏我幻想世界的这块瑕疵,其实是可以融入其中的——令我兴奋不已,而这一“丛林障碍”则随之成为我之后所策划的众多战斗中的一大要素。

我继续盯着天花板回忆着。我当然非常清楚房间整个动过或者说翻新过,尽管如此,久别之后,重返儿时的记忆圣堂,还是给我一种深邃的宁静感。我闭上眼,不一会仿佛又置身于那些旧家具中。右手边远远的角落里,是那个门把手已坏掉的高高的白色壁橱。我姨妈画的那幅索尔兹伯里教堂挂在我床头墙上。床边橱柜的两个小抽屉里塞满我的小宝贝和小秘密。一天下来的全部紧张——长途飞行的疲惫,行程安排的困惑,古斯塔夫的问题——仿佛都抛在了脑后。我感觉筋疲力尽,渐渐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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