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韪就隐在一片树丛后,用他那双冷冷的醉眼觑着,绿翘在一棵虬曲的榴树旁掷下锦囊,抚着胸口微微喘了口气,叶缝中漏出的月光闪烁着映在她冰也似的脸上,那眉梢眼角衔满苦闷幽怨。
看到这里,陈韪不知不觉地呼唤了出来:“鱼娘子……”
绿翘这一下吃惊不小,转身便想要逃,可地上的锦囊绊住她的脚步,她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能抛下这负累,独自逃生。片刻犹豫让她失掉了机会,陈韪早已疾步走来,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你在干什么?”陈韪低头凝视着那摇曳着惊恐的双眼,压低声音问道。
“我……我在给石榴树施肥……”绿翘慌乱逃避着对方的眼神,纤细的颈项不自然的扭曲着,像一用力便会折断似的楚楚可怜。
“好香的肥料啊!”陈韪丢开少女,俯身便去解锦囊的绳结,绿翘顿时惊呼起来慌忙阻止,却怎样也敌不过男人的腕力。锦囊眨眼就被扯开了,一片白花花的残羹粘连着流淌出来——那是堆啃剩的骨头,还残留着斑斑驳驳得红肉,沤着滑嫩的香油,逸出烂熟的芬芳。
“这是什么?”陈韪的嘴角挂起一抹苦涩的微笑,“是你们观主吃剩的人骨吧……”
“不!不是的!”绿翘大声否定,声音里渗入了哭泣的腔调,“人人都知道观主她就喜欢开这种玩笑,陈郎子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陈韪斜靠着石榴树干,饶有趣味的看着陷入窘境的美人:“这么说不是观主了?难不成是你吃的……鱼娘子!”
绿翘抬起泪盈盈的双眼:“陈郎子你怎么老是弄错,都说过我不是了!鱼娘子是观主母亲的名字,我去年来咸宜观的时候,她老人家都已经过世了……”
“你是去年刚来的?”
“是啊,很多规矩礼数我都还没学到!所以求陈郎子不要计较,放过我吧……”
陈韪的醉眼里闪烁着嘲笑,他隔了衣领抚摸起那琥珀坠子:“那么刚见面时,你一看见我的坠子,怎么就脱口喊出那是三年前失踪的左名扬的呢?”
绿翘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勉强地挤出微笑:“那是因为观主一直不停的念叨,我想不知道也难啊!观主说左名扬郎子的琥珀坠子能散发出石榴香,那宝贝世上再没有第二件了……”
“……快逃!如果让她知道是谁拿走玄珠,你就活不成了!”不待绿翘说完,陈韪便缓缓道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绿翘霎时间仰起头来,难以置信的凝视着对方,风姿萧瑟的乐工依然不动声色的继续着,“记住千万别靠近有水的地方,否则你的下场就会和李亿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我对左郎子说的话?”绿翘脱口高喊起来,下一刻便猛地捂住嘴角。
“还说你不是鱼娘子……”陈韪眯起双眼,满意的长长叹了口气,“这分明就是鱼娘子放左名扬逃走时说的话!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就是她,虽然那时的鱼娘子是个贫苦的老洗衣妇。”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究竟是谁!”绿翘一步步的后退着,忽然拼命摇起头来,“难道是左郎子告诉你的?不……不可能!他没有机会——因为他是淹死的,一个人沉在又冷又黑的水底……”
“别怕……”陈韪恬然笑着,按住绿翘肩头抚平她的惊惧,“左名扬他还在。”
“他没死?”欣喜在绿翘眼中一闪而过,片刻间就被警惕和惊恐取代了,“是他让你来的?他让你找我们报仇索命的对不对?”
“傻瓜!”不顾绿翘的反抗,陈韪一把拥住她,即使在最开怀的时候,这位乐工的醉眼看起来始终都有些疏离,然而此刻那眼底却闪现出一抹醇酒似的温柔,“我是来带你走的……带你离开这里……”
如同旋风奔驰而过的眩惑让绿翘不知置身何处,今夕何夕。她的指尖颤抖的探索着,似乎在确定眼前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幻觉——
是左郎子让这个人来带自己走的吗?或者就是这风烟般散淡的美貌青年自己的意愿?如今的绿翘已经不再是苍老憔悴的贫妇,恢复娇艳年华,自己应当能毫无愧色的站在任何人的面前了;所以不管未来如何,且容这片刻沉醉吧……可是,无论是谁,在知道自己换回青春的代价时,他还会继续这样温柔下去吗?
所以,好梦终究是要醒的。
就像一尾灵巧的鱼,绿翘猛地挣脱陈韪的怀抱,滑入夜色里:“已经太晚了,我不能跟你走……”
此刻她已敢于丢下那堆白骨全身而退了,因为她料定陈韪会打点余下的一切——他会帮她埋的,当他说出“我带你走”的时候,这俩人便已成为默契的共犯了……
待那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树影中,陈韪缓缓抬起还沾染着绿翘衣香的手指,这少女刚刚一定偷偷哭泣过吧,她的泪水濡湿了青年的指尖,两三颗散碎的光粒混在泪痕里残留在的手心,迎着月光熠熠生辉……
——所谓的“食人女鬼”,就是绿翘。一起走的话题被搁置下来,但绿翘和陈韪榴林间的密约偷期却从那一夜开始了。
鱼玄机似乎并未察觉,只是她的脾气越发暴虐起来,竟发展到用茶杯掷打客人的地步。虽然哀求她毒打自己,并恳请再狠一点的贵客不在少数,但鱼玄机已经越来越意兴阑珊了。每天她最喜欢的就是在悠长的夏日午后,置身昏黑的室内,透过帘幕眺望在明晃晃的天光下熊熊燃烧的榴花,细数那些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的蝴蝶。
“都说人死了,灵魂会化作蝴蝶。”某天女道人依偎在情人怀中,突然有些伤感的说道,“你说是哪一个比较好呢——孤独的长生,活满三千岁然后化为空花泡影;还是与心爱的人相伴数十载,然后化为蝴蝶共赴黄泉……”
“你果然是诗人呢。”陈韪失声笑出来,“若是活满三千岁,那不就是昆仑仙家或东海鲛人了吗?”
“我不清楚昆仑仙家。”鱼玄机直视对方的眼睛,“不过倒是知道鲛人的传说——鲛人没有魂魄,它们的生命之源是一枚玄珠。在三千年的长生里,如果能碰上某个倾尽全部的心爱它的人类,鲛人冰冷的玄珠便会燃起魂火,它也将变成生命不足百年的人类。”
“玄珠是无价之宝,多少人倾家荡产才换得一颗,烧了多可惜。”陈韪惋惜的咋舌道。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鱼玄机垂下眼睑,缓缓的吟诵出自己的旧诗句,“失去玄珠又怎样?只要能得到那个人的心,三千年换得一瞬也是心甘情愿的,更何况变成人类的鲛人死后同样会化为蝴蝶,与它心爱的人一同飞舞,永不分离……”
陈韪有些吃惊的注视着女冠白得透明的面颊,这一刻她看起来几乎像个陌生人。鱼玄机却像温柔的长姐一样,轻轻抚摸起对方的额头:“有时候我真想一死,来看看你究竟是不是真心爱我……”
“我不知道你是这样多愁善感。”一瞬间弥漫过来的柔情淹没了陈韪,他轻轻揽住鱼玄机白袷衣下的身体,“我还以为你是心肠如铁的女人……”
鱼玄机将面孔埋在对方的怀里,幽幽说道:“这世上没有铁石心肠的女人。即使有时候那心肠看似坚不可摧的寒冰,但融化之后,依然是水的样子……”
“水也会淹死人的。”这时,恰巧来送冰石榴的绿翘在帘外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咸宜观里只有她偶尔敢触鱼玄机的逆鳞,这性情乖戾的女道人对她也总是格外宽容。然而这次却不一样了,鱼玄机一语不发的起身揭开帘子,夺过盛石榴的水晶盘劈头砸向绿翘,鲜红的果实滚了一地,血混入冰水,顺着躲闪不及的少女的额头滴落下来。
“还不快滚!”鱼玄机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自己的丫鬟,“别忘了你的小命是谁给的!”
绿翘既不还手也不开口,甚至连擦去血迹的意图都没有,她只是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沉默的凝视了鱼玄机一会儿,面无表情的膝行而去。
“即使是水,发疯时也很可怕啊……”陈韪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脸上早已没了刚刚的柔情。他靠着廊柱抱起了手臂:“所以那么巧,李亿和左名扬都死于水底!”
鱼玄机有些困惑地注视着陈韪,仿佛想不透他话里的意思,陈韪抬手作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我听说你的第一个情人李亿,在携妻儿乘舟往扬州赴任时,风平浪静却翻了船,一家数口都葬身水底。而第二个情人左名扬同样也是淹死的,他在路边茶摊饮水时突然失踪,尸体竟在数里外的潭底被发现……”
“很奇怪吗?”鱼玄机的表情更加迷惑了,“薄幸者难道不该得到这样的惩罚——李亿既娶了我,就不该屈服于元配裴氏夫人的雌威赶我出门,让我蒙受耻辱;左名扬的话……谁让他别有居心,觊觎我的东西……”
“所以说老天有眼啊!”陈韪冷笑着讽刺一句。
鱼玄机陡然恼怒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话就直说,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绝无隐瞒;可你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三心二意!”
“哪儿的话,你多心了!”陈韪随口敷衍着便向外走,身后却响起了鱼玄机阴森的语声:“你又想离开我了,对吗?想抛下我,和那个小贱人一起远走高飞对吗?”
陈韪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只见女道人的头颅隐在一片幽暗里,只有衣摆上刺绣的金线独自发出刺眼的光芒。鱼玄机手握一枚石榴动也不动的站着,但她的指尖却平静地灌注了惊人的力量,石榴的汁液从那苍白的骨节和绘着青海波的指甲间滴落下来,砸在镜面般的木地板上,鲜红的一滩……
“你别做梦了!”正午室内的昏暗中,鱼玄机幽咽的声音漠然回荡着。
某种往事的幻象倏地笼罩了陈韪,他隐约看见笼罩着鱼玄机面孔的黑暗中,两点榴火似的怨毒光芒隐隐地一闪而逝——似乎只是回忆来袭,似乎又亲眼所见,这幻觉让陈韪全身血液凝固一样,霎时动弹不得。
黑黢黢的走廊上,曾经如胶似漆的男女就这样静静对峙着。屋外长夏未央,却没有一丝蝉鸣,只有榴花红得恣意嚣张……
“跟我走!什么都不用管了,现在就走!”当天夜里,在那棵相约的榴树下,陈韪终于对绿翘说。
似乎早已料到对方会讲这样的话,绿翘摇了摇头,月光下那风姿就像一朵沉甸甸的木兰花:“我欠她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丢下她一个人……”
“你不欠她什么!背叛也好什么也好,都同她对你的所作所为相抵了!”
“不只是背叛这么简单。我和她之间的牵绊是永远无法斩断的……”
陈韪第一次沉不住气了,他摇晃着绿翘的肩膀:“这时候还谈什么牵绊?那女人已经彻底疯了,她会一天一天腐烂下去,你要做她的陪葬吗?”
绿翘抬头凝望着陈韪,慢慢绽开了一个凄绝的微笑,笑容里有着妙龄冶容不称的沧桑:“你不懂——我没法离开她,即使一同腐烂下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陈韪放开绿翘,静静凝视着理智得如同老妪般的少女,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下头:“你丢不下她,是不是因为还在为玄珠的事自责?”
这句话让绿翘得眼皮微微的弹跳了一下,她淡淡地笑着再次摇头:“是左郎子告诉你的吧?那时候我真的相信他的话,以为帮他弄到玄珠之后,我们就能一起远走天涯……可是仔细想想,谁会坚守对迟暮老妇的承诺呢……”
陈韪正要开口分辩,却被绿翘阻止了:“不过我也想通了——不该心存妄想的,因为我永远都不可能离开这里。因为你也好左郎子也好,都不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东西……”
“我明白了。”陈韪沉静的说着,缓缓抬手伸入胸怀。
在他衣襟之下,一团乌光刹那间闪烁起来,渐渐清晰,渐渐眩目。陈韪猛地抽出手来递到绿翘面前,五指间像握着星星一样,荧光不住在黑压压的骨节下蠢动着,绿翘惊讶地盯着那团光雾,一时间瞠目结舌。
“如果把它物归原主,你也就没有理由束缚自己了吧!”说出这句话后,陈韪缓缓摊开手掌,一枚宝气氤氲的玄色光珠呈现出来——仔细看来,与其说那是一枚珍珠,还不如说是保持着珍珠形状的水脉,纯黑的流光不断涌动着,仿佛绵绵不绝的生气之源……
“玄珠!”绿翘惊呼起来,“玄珠怎么会你在这里!”
陈韪握起手指收拢珠光:“那个时候,在又黑又冷的水底,游来一尾生着碧鳍的白鱼,是它把李亿刚断气的尸体推到岸边,不让他葬身鱼腹……”
惊讶已不足以形容绿翘此刻的心情,她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陈韪,年轻乐工那双醉眼荡漾着风烟般幽艳的光芒:“当左名扬沉入深潭的时候,那碧鳍白鱼又出现了,可是这回它迟了一步,因为在它来临之前,水底的黑暗中就亮起了一双眼睛,一双比榴火还红的眼睛……”
“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绿翘唯一能做的,就是反复的问着同样的问题。
“所以绿翘,你不用顾虑担心,我什么都知道的。”陈韪再一次温柔抱紧惊愕的少女,“我会归还玄珠,但请你答应我,以后不论多久、不论发生什么、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要共同度过——若你衰老,就是我的母亲;若你幼弱,就是我的女儿;而现在,就请你做我的妻子……”
“我答应你……”这一刻,绿翘再也无法控制的哭出声来,不成形的闪光微粒混在泪水中,不断从她眼眶中坠落……
“你们以为走得掉吗?别做梦了!”就在这时,紧紧相拥的两个人之间,突然响起了怨毒的声音。陈韪和绿翘一下子撒开手,惊慌地四下张望,却根本看不见任何人的影子。
“上一次偷走了我的玄珠,这次连这丫头都要带走吗?”那声音依然清晰而诡异的震响在耳边,如影随形。
一听这话绿翘顿时跌坐下来,颤抖着声音哀求着:“对不起,观主……都是我的错,求你……求你放他一条生路!”
“鱼玄机!你究竟躲在哪里,给我出来!”陈韪怒吼着上前搀扶绿翘,却在看清她面孔的一刹那蓦地变了脸色,惊恐的丢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