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主正在午寐,请三位郎子少待片刻。”髫龄女侍一边伶俐从容地应对衣着光鲜的访客们,一边吩咐着小丫鬟们送上生果茶汤,她以一种奇妙的轻盈步态穿梭在众人之间,无声无息地,宛如滑行一般。
咸宜观内苑的凉轩包围在初夏的浓荫里,因为多少已经有些热了,所以窗户全都打开,湘妃竹帘也高高卷起,室内通透敞亮,连蹁跹而过风仿佛也浸透了绿意,轻摇着清爽的碧纱幔。那位女侍穿行其间,让陈韪没来由地联想到在荷叶水草间唼喋的一尾锦鱼。
陈韪生了一双微醺似的冷冷醉眼,漫不经心地瞅着女侍乌鸦鸦的双鬟,那颜色黑的沉厚,反倒衬得发髻下的笑脸苍白得炫目。不过这女孩打扮却很是娇俏——素白凸纹绫窄袖短襦,随便搭着透明冰绡披帛,浓绿色的裙高高系在腰上,竟大胆地配了珊瑚红丝绦,差点就让人错看成屋外的那一树零星初开的石榴花。
就这样冷眼瞧着,陈韪随手拿起桌上琉璃盘里的鲜果,触手的冰冷让他吓了一跳,低头看却发现巧了,这一盘恰巧是湃在冰水里的石榴。
“哎呀!那可是观主的石榴!藏在冰窖里好不容易留到现在的!”绿裙女侍突然指着陈韪的手娇嗔道。
“难怪了,我说哪儿不对呢!花和果怎么可能并存呢……”陈韪不紧不慢的应了一句,仍旧执着那枚果子,朝那女侍懒散地微笑着,“你说是不是呢,鱼娘子。”
“你实在很没有眼色呢!”
“鱼娘子是观主先母的称呼,你看看这位姑娘才芳龄几何啊!”
“莫非你也想叫她一声娘亲?”
三位少年访客顿时哄笑着拿陈韪打趣,虽然言词不堪,陈韪也只是不以为然地眯起那双醉眼,一点辩驳的意思也没有。
可能因为娇羞的关系吧,听见陈韪的话,绿裙女侍的眼皮微微弹跳了一下,她低头瞥着这年轻人,轻咬嘴唇:“我是观主的贴身丫鬟绿翘,去年刚到这儿的,这位是……”
“这是我们带来的乐师,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绿翘姑娘叫他陈韪便是了。”少年们又七嘴八舌的嚷开了。
陈韪懒得管那些,自顾自撕开那凝结水汽的石榴表皮,因为藏得久了,石榴皮微微有些干涩皱缩,不过果肉倒还是晶莹欲滴,陈韪拈出一粒血红石榴籽放进嘴里,微带腥气的甘甜便在齿颊间弥漫开来……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没听见我说那是观主的石榴吗?”绿翘抛下郎子们急匆匆地向陈韪走来,可刚走几步便顿住脚步,慢慢举起雪白的袖笼放在鼻端,流露出难以置信的复杂眼神:“陈郎子,这香气……”
“香气?是啊……这果子实在太香甜了,忍不住就……”陈韪垂下头微笑起来,“我听人说过——石榴散发着人肉的味道……”
“这可真是位行家。”低沉的女声带着深海潮汐般的节奏,在这一刻响起了。
仿佛绵延的烟涛突然间扑入这小轩,鼓荡起重重帘幕,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待那白波的幻觉散尽之后,霜柱似的女子身影摇曳着穿过低垂的幔幕。那女子衣着颇有古风,白裙外随便罩了件淡青色交领男衫,竟也有一种袅娜不胜之态;挂在腕上麈尾表示出她清廉的修道人身份,可偏偏又在襟袖间露出衬衣的一抹妖艳鲜红。
那也是石榴般的配色,但却是深夜月光照耀下,散发着腥甜浓郁香气的番石榴……
没有人知道那女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因为从她的脚步到衣袂都轻得没有一丝声音。茂盛的绿叶像金碧之火在她身后静静燃烧,反而映得她的面目有几分模糊。虽然同样肤色白得耀眼,但这女子给人的感觉远没有绿翘鲜活,她只是一个美的印象而已,就像照在海面的月光,虽然波光粼粼美不胜收,却始终无法触摸。
那女道人不动声色地招了招手,绿翘连忙疾步走过去搀扶,女道人一把揽住对方盈盈一握的纤腰,仿佛灌注着强烈的恨意似的,死命地捏着……
看到这里众人也大体有了数——这美貌女道便是咸宜观主鱼玄机。她看起来比绿翘略长几岁,应当正值二十出头的盛年,可是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别样的老练韵味,恍若熟透果实颤巍巍的挂在枝头,危险而招摇。
这一主一仆轻飘飘地在室内滑行着,绿翘低眉敛首,鱼玄机却毫不顾忌地扫视着室内每个人的脸庞,这举动却完全不给人放肆的感觉,因为她的眼神中没有情焰,甚至没有一丝丝温度,那是浸透着凉意的烟视媚行。当女道人的目光掠过贵公子们眼前时,一种波涛荡漾的沉醉感蓦地攫住了这些年轻人,与其说他们被那绝顶的美貌所俘获,还不如说那是圆熟的诱惑带来的酩酊。
陈韪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低头专心致志的剥着石榴爬满皱纹的表皮。可拈在手里的血红果肉突然被一对晶亮的琉璃给摘去了,陈韪追随那荧光闪烁的薄片看去,才发现那是两枚蓄得长长的指甲,还绘着美丽的碧蓝海涛,迎光看去就像半透明的青鳞。
生着这指甲的手白腻而光滑,瓷器一样,指尖掐着石榴籽送入柔嫩的红唇中。陈韪有些困惑的注视着这一切——咸宜观主鱼玄机真如传说中那样高傲而古怪,她竟丢下尊贵的访客们,用这种方式来吸引一个微不足道的乐工的注意。
“别碰我的东西……”鱼玄机沙哑的语调里含着微妙的双关,她的手慢慢移到绿翘肩头,那绘着青海波的长指甲几乎要掐进那肌肤里,“别碰我的东西,贪心的家伙……”
比起鱼玄机冷艳的美色,陈韪更在意绿翘那微微痉挛的眉头,他不经意地坐直身体,洁白的盘领长袍发出了轻微的悉娑声。
鱼玄机的脸色陡然变了:“这香气……”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劈手就去拉对方领口。
陈韪猝不及防,薄青色衬袍差一点都被撕裂了,他下意识的甩开鱼玄机,但领口却早已松开,一枚半透明的象牙色坠子沿着颈项滑了出来,空气中顿时溢满石榴果实的馥郁芬芳……
绿翘一下子面如土色,她指着那枚坠子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是左家郎子的……”
鱼玄机猛地瞪了绿翘一眼,她瞬间便从刚刚的失态中摆脱出来,傲然昂起头厉声问道:“我说怎么一进来就闻到那种香气呢,你是谁?左名扬的坠子怎么在你身上!”
比起陈韪的澹定,那三位贵胄倒是慌了手脚,忙不迭地说是不是鱼观主看错了,鱼玄机逼视陈韪的眼神越发凶狠:“这香琥珀坠子左名扬他片刻都不离身,怎么会在你这里?”
见不解释是不行了,陈韪无可奈何地笑起来,用一种缠绵的手势轻轻抚摸着那琥珀坠子:“我是乐工陈韪。左兄弥留之际将它交给我,说是虽然天人永隔,但我和他到底知音一场,就留着做个念想……”
“他死了。”鱼玄机挑起斜飞的眉角,语气中没有多少意外的意思,但那双冰冷的媚眼却低垂了下去,“所以三年了,都没有再来我这里……”
——白鸽飞时日欲斜,禅房宁谧品香茶。日暮钟声相送出,箔帘钉上挂袈裟。
这短短二十八个字遍概括了鱼玄机和左名扬的迷情长恨。因为这位左家郎子容貌酷肖前夫李亿,鱼玄机一时与他海誓山盟,恨不能同生共死。那时是何等热闹妥帖,可尽头却依然只有恩断情绝,生离死别而已。
“你应当看得开,不会悲伤才是。”陈韪也不看鱼玄机此刻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道。
这句话让鱼玄机抬起深不见底的眼睛,她的眸子像子夜的海,将一切快乐与哀伤都掩埋在千重波涛之下,只余下暗涌着的眼神。鱼玄机就用这种眼神看定陈韪,细细的审视着,终于,如同海上生明月一般,她那血色淡薄的面颊上缓缓铺展开一缕笑容:“原来如此……他已不在,所以这回,换作你了……”
这露骨的暗示让少年访客们顿时缓过神来,他们忙不迭的炫耀起风雅技艺,名为排解女道人的悲愁,其实是力图挽回颓势——在众人心目中,鱼玄机无疑是披着缁衣的长安花魁,此刻她的青眼竟抛向区区一个乐工,对于长安冶游子来说,这实在是难以启齿的奇耻大辱。
可陈韪的醉眼依然冷冷淡淡,他信手为少年们的舞踏伴奏,那是一阕格调高古,铿锵哀切的琴曲。
鱼玄机无动于衷地斜靠几案品尝石榴,对贵公子们的殷勤甚至已有不耐烦的神色,却在听见琴曲的时候缓缓停住动作,坐直身体:“这是哀歌《蒿里》吧,孩提时代听过一次,以后便成绝响,今日闻君一曲,真是让我怀念起童年了……”
处处都被乐工抢了风头,少年们也有了大势已去的预感,只能悻悻说道:“鱼观主真是博闻强记,人人都说你年少早慧,作的诗比活了大半辈子的人都强。现在连远古秘曲也听过,便是大学士也不能与你相比!”
有的更是语带双敲:“夏王孔甲所作的《蒿里》不是早就失传了吗?只怕是陈韪在故弄玄虚啊!”
“我只是念旧而已。”说完这句,女道人凝视着陈韪微笑不语,似乎即便是受了愚弄,她也甘心。
那天之后,年轻的乐师就成了诗文候教的女冠鱼玄机的入幕之宾。
鱼玄机对陈韪的爱是突然间汹涌而来的,如同最危险的海啸般毫无征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成了她不可或缺的存在,只要一刻不见,这位冷淡的美人便会感受到窒息般的焦灼。
原本咸宜观主的脾气就相当古怪暴虐,有了新情人之后竟越发变本加厉起来:她下令包括贴身女侍绿翘在内,任何人都不能多看陈韪一眼,更不用说互交片语。
有一次鱼玄机曾狠狠地责打某位女童,只是因为她在路过帘外走廊时叫了一声“喂”。那女童本是呼唤前方的同伴,鱼玄机却一口咬定她企图诱惑陈韪,小小一声呼唤里蕴含着不可饶恕的恶毒心机。
这狂暴的性格也许与那凶猛的食性有关吧。不同于修道者清心寡欲的素食,鱼玄机一味的喜欢鱼肉荤腥。
每隔一段时间,她必亲自下厨烹制一锅肉羹,据说是拿石榴花蜜混着果汁炖煮的,鼎中之肉浸在黑红的浓汤里,金黄软烂,不可遏抑的飘散出石榴果实的甜香,整个咸宜观都罩在这看不见的诱惑里,丫环与女童时时吞咽唾液,幻想着镶银乌木筷插入酥嫩肉块中的景象……
鱼玄机决不和任何人分享这美味,进食时都一个人关在云房里;不过自从陈韪出现后,她便特许他享用自己的禁脔,也许在这她看来是爱一个人最真诚的表示。然而这肉羹实在香得过分,陈韪反而大倒胃口,每次都推说不饿而不动筷子,一段日子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问鱼玄机这锅肉羹究竟是什么做的。
“人肉啊。”待香滑的肉块消失在雪白牙齿间,女道人慢条斯理的说着,红唇上沾了薄薄的汤汁,越发显得光润柔腻了。她斜睇着陈韪,冷冷媚笑着,“因为我丢了命根子,要继续活在这里,就不得不吃女孩子的肉。”
“你不要寻我开心!”陈韪兴味索然的苦笑起来,“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玩笑?”鱼玄机突然厉声高喊着站起来,激烈的动作差点把食案都给碰翻了,她狠狠地瞪着陈韪,焦躁和愤怒奔涌在眼眸深处,就在浊浪快要将对方吞噬的时候,这女冠突然像被抽去了脊骨一样跌坐下来,抵死抱紧青年乐师,“我从没有寻你开心,我从没有同你玩笑,从没有!”
就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任何一件漂浮的东西一样,在别人眼中陈韪和鱼玄机便是如此吧——或者他带着她脱离苦海,或者她拖着他葬身深渊。
日子这样一天一天颠簸着过去,石榴花烂漫地绽放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开到尽头。咸宜观渐渐被一片炎火淹没了,铺着青苔的小径上洒满血点似的落英,数不清的蝴蝶也因此群集而来,斑斓陆离的飞舞着。
说也奇怪,因为鱼玄机嗜食石榴,咸宜观前后才种上这种树木,可这些娇贵的植物在此地竟异常茁壮地生长起来,数年工夫就蓊蓊郁郁的遮天蔽日;只是一入夜林间便黑得有些阴森,没人敢靠近,于是也就生出了种种怪谈——说夜半有死去的女人在石榴树下哭泣,寻找自己的尸首,却发现肉身已变成了香甜的残羹,女人受不了食欲的诱惑,坐在月下的红花密叶间,一边哀泣,一边发出声响地啃噬起来。
都说石榴散发着人肉的味道,一旦尝过它的甘美,从此以后一辈子都戒不掉了,更何况是人肉本身。那死去的女人,从此就变成了吃人的女鬼……
都说鬼怪由心生,当人人都相信榴林里住着吃人女鬼时,渐渐也就真能听见她幽怨的叹息,看见她缥缈的身影了。这恐怖甚至很快蔓延到附近的乡野,一时间榴林成了禁地,食人鬼也变成一再发生的妙龄少女失踪事件的元凶,这倒让长安附近横行肆虐的人贩子钻了空子。
鱼玄机得知后笑个不歇,连连打趣说:“哪儿来什么女鬼,那些丫头明明是被我这妖孽吃了,要不要我分点骨头给你们?”
咸宜观的访客们喜欢听这种疯话,他们最能从那字里行间读出用冷漠掩藏起来的奔放风情。
这怪谈同样让陈韪笑得前仰后合,这位疏朗萧飒的青年很少有这样激烈的情绪,因为只有他知道榴林间的秘密,并不止一次在夜访鱼玄机之后,穿过那铺满月光的悠长小径,去幽会那寂寞的“艳鬼”——
一切都源于一次巧遇,大胆的陈韪抄近路穿过榴林时恰好碰见了夜行的绿翘。这一切听起来那么顺理成章,根本就没有故意而为的必要,但绿翘回忆起来总是想不透,那一夜,在蜜色的月光下,绵延的长夜里,偌大的榴林中,为什么无巧不巧,偏偏就遇见陈韪了呢?
相遇的时候,绿翘正拽着污迹斑斑的沉重锦囊,她拄着药锄奋力向密林深处移动,锦囊不情愿的拖延着,在她身后地面上画出蛞蝓爬过那样的油亮痕迹,淡淡的馨香从油迹中散发出来,很快便混入了浸透石榴花蜜的夜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