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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乾闼婆(1)

阿鸾回到松虫院的时候,夕阳还鲜明地挂在北郊山头,收留他借住的年轻院主蝉法师一时没看真切,还在纳闷这时候会有谁来拜访,待看清少年凄惨面孔的时候,他一把丢下正在整理的香花供果,疾步走上前来,扳住对方的下巴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谁打了你啊,阿鸾?”

阿鸾的眼眶上印着一圈青紫的瘢痕,嘴唇也磕破了,一直都收拾得很干净的青布衣衫上全都滚满烂泥。他眼角红红的,刚开始还支支吾吾不肯回答,背不住蝉法师连番追问,只得说道:“是……是掌柜的打的,我……我把巴掌那么大的一块龙涎香给烧掉了……”

蝉法师恨得牙痒痒的:“真是个混帐东西,下这么狠的手,东西值钱还是人值钱!亏你还是他的亲戚晚辈,打坏眼睛怎么办!”

一番话让阿鸾竭力忍住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数月前刚到香川城来投奔远房堂叔,小香料铺养霞斋的店东掌柜学习手艺经营,贴补徽州山里的寡母弱弟家用。在这繁华极盛的都市之中,阿鸾举目无亲,掌柜的又一生鳏寡,素不受亲情羁累,对他的饮食起居并不上心。少年只能借住在城外这座小禅堂里,做做杂役抵算房租。好在住持蝉法师性格萧散爽朗,待人却实心实意,看到少年受这样的委屈,他一个出家人都不由得动了真气。

阿鸾泣不成声地哽咽着:“怎么办啊,法师?掌柜的要把我撵回去,还要告我……”

“别急别急,这是气头上的话,掌柜的未必就那么铁石心肠的。”

“可这龙涎香是城北甘泉山上的雷家订的货,过几天端午节就要用的。掌柜的说全香川有谁不奉承雷家,有谁敢惹他们不痛快?好不容易人家给面子下一回单,居然全让我搞砸了。还说明早若赔补不上,让雷家吵嚷起来,他就要告官办我……”

“唉呀……是雷家的事情啊……”一听这话蝉法师也没了章法,叹气埋怨道,“我说你这孩子平时也是很懂事的,明知道掌柜的那老家伙是个把铜钱看得比磨盘还大的货色,碰上贵重东西、要紧事情的时候,你怎么反倒不知谨慎了?”

“因为那东西好恶心啊!”阿鸾脱口而出。

“恶心?龙涎香气味还算清雅,虽说是龙的口水……”

“龙的口水那还罢了!法师你不知道,那东西居然是海里一种大得不能再大的扁头鱼,吞下软啪啪湿腻腻的大八爪乌贼,八爪乌贼到它肚子里还没死,拼命扭啊扭的,扁头鱼的肚肠里就涌出那么多粘液把八爪乌贼裹住,然后慢慢结成蜡块,八爪乌贼还在……”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不等阿鸾说完,蝉法师慌忙苦笑着拦住话头,随即他皱起眉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扁头鱼、八爪乌贼这一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

这一刹那,阿鸾的眼中瞬间闪过一抹薄青的光影——怎么知道的?总不能告诉蝉法师,自己是“看见”的吧!

阿鸾什么都能“看见”。对于他而言,昼与夜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就算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宵,他也能轻易瞥见掉在地上的一根绣花针。还不仅仅如此——非但尘世的一切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就连彼岸世界的魑魅魍魉、精灵鬼魅他也洞若观火,那是因为这位平凡的少年,偏偏天生一双不详的碧青眼眸,也因此带累生父死于非命,而被母亲嫌恶的呼为“青眼枭”。

所以少年是在龙涎香那小小灰白硬块表面,一清二楚地看到了那幻影残象——即使已过去百十年,扁头鱼和八爪乌贼的魂魄,也还在因为自身和对方的痛苦而挣扎不已。那令人作呕的惨状让他忍无可忍,终于将这珍贵的名香投入火焰,到底给它们以解脱,可没想到如今倒弄得自己不得解脱了。

“我是听……听别人说的。”阿鸾嗫嚅着移开视线,又抽抽噎噎地滚下泪来,“这可怎么好呢,法师?掌柜的一旦铁了心,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我要是坐牢,娘和弟弟可怎么办啊……”

“若是沉檀降速这种寻常好的,我倒还能帮你,可龙涎一时上哪里弄去……”蝉法师低头叹了口气,突然间他眼前一亮,“对了,阿鸾!盐政卢照之大人家的二公子不是你的朋友么?”

“啊,他?”阿鸾的语尾微妙地扬起,又低沉下去。

“对啊,就是卢清晓卢二爷。他素来对朋友最讲义气的,你只要开口说一声,巴掌大的龙涎香又算什么啊!”

“朋友……吗?”啜泣的少年下意识的重复着这个词——清晓……是朋友吗?

卢家二公子清晓是阿鸾在香川为数不多的“有过交往”的人,更是此地唯一知道他“青眼”秘密的人。也许是出于好奇心甚至猎奇心吧,这挥金如土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对阿鸾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浓厚兴趣,甚至拆开其父遍寻天下得来的一对通天犀角,将这辟邪异宝之一赠给倍受彼岸异类困扰的青眼少年。

可这真的就是朋友之情吗?自从蜉蝣衣羽的事情之后,清晓曾答应阿鸾要带他去拜访画中人“莲华姬”。可等来等去没动静,阿鸾偶尔问起来对方也是推三阻四,现在更是彻底连面都不照了。对此少年始终有些困惑,谁能说清晓不是因为发现一件新鲜有趣的玩物,而一时间乐此不疲呢?但是等兴头过去……

想到这里,少年轻轻地摇了摇脑袋:“法师……卢公子他,不是我的朋友……”

“这样啊,那就没有办法了。”蝉法师露出了罕见的犹豫神情,“事到如今也没了别的法子,只怕就剩一步险棋可走了……”

“什么险棋?只要不去坐牢,再难再险我也不怕!”阿鸾一把抓住对方。

蝉法师举手指向北窗,透过格子棂,辉煌的落日光线勾勒出丘陵的剪影,那山肌的线条柔媚异常。年轻的僧侣微微眯起眼睛:“雷家的宅院就在那边甘泉山里,如今只有雷万春雷老太爷带着儿子月麟、孙子玉茗住着,路倒是不远。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索性你求求他,让他家先到别处买去——香川那么多大香料店,那里弄不到几两龙涎香啊?只要他家不恼,掌柜的也不能硬抓你去见官,等缓个几天,说不定办法就有了。”

“我这就去求雷老太爷!”阿鸾连忙就要起身,就朝门口跑。

蝉法师像是陡然间想起了什么,急忙追上前一把拉住他,有些慌乱地连连摇头:“都怪我一时嘴快。就当没说吧!还是不要和雷家扯上关系为好……”

“为什么!”

蝉法师难得地吞吞吐吐:“这家……这家的名声不好。传说雷家,养着‘乾闼婆’……”

“‘乾塌婆’?是什么‘婆子’吗?”阿鸾迷惑的偏过头来。

“当然不是!按说这话我一个出家人也不当讲……”蝉法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香川城里一直在传说:雷家累世名门,又在前朝做过大官,如今却躲在城外的荒山里深居简出,都是因为他们养了一种奇怪的‘东西’——虽叫‘乾闼婆’,但其实和我们佛家经书里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那种‘东西’我才不怕!”阿鸾哪里管得那么多,他不等对方说完就挣脱手拔腿往门外跑。蝉法师急赶着也追不上,连声嚷道:“走夜路进山,好歹带盏灯去啊!”可心急如焚的少年早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五月里白昼渐渐长了,阿鸾到达目的地时,天边的残霞还没有褪尽那绮丽的色彩。

甘泉山是雷家的私地,高倒是不高,传闻却是大别山余脉,隐隐然有崔嵬蓊郁之势。也许是因为遍植翠竹的关系吧,踏入山中便有一种妥贴的爽气清寒。雷家宅院也不甚难找——站在青筠环抱的宅门前,仰望着匾额上风雨剥蚀的“雉化山馆”几个字,阿鸾不由得犯起难来。

手上没有片子更没人引荐,想要进入这样的高门旧户,对一个平人伙计来说还真不容易。事到如今阿鸾也只有硬着头皮,上前叩动素铜错金海棠式门环,却没想到刚一用力,大门竟应手而开。户枢艰涩的吱哑声回荡在薄暮空山里,令少年头皮一阵发紧——想不到雷家竟是这样门户不谨的人家?

不过阿鸾还是不敢大意失礼,耐心敲了一阵门却始终没人回应,他只得一边扬声喊着:“有人吗,在下罗鸾,有事前来拜访”,一边东张西望地朝院内走去。

雉化山馆是闲居苑囿格局,进门便有一座丛云般的宣石假山,将小园分成东西两界。东园山石嶙峋,贴墙的游廊连着高坡上几座宏敞厅堂和玲珑馆舍;西苑则是亭台轩榭环抱着的一泓池水,摆布得相当紧凑,只是疏于整理,看起来略显萧索荒寒。那满眼绿意森然如冻结的碧波,细看却只有竹子一种,仿佛遍山的幽篁漫过了院墙涌进院中来似的,反倒增加了曲折幽深的意趣,令这占地不大的园林呈现出深山大泽的气韵。

阿鸾攀上假山望去,只见惟有西苑水榭里隐隐透出灯光,他便穿过藤萝垂挂的岩洞宝瓶门,踩着池中的步石走过去。这初夏的薄暮时分,水榭的花窗隔扇全部打开,遮阳的湘帘也已经搭起,室内的景象一览无余,可以清晰地看见两位华服少年正凭着雕窗,喁喁细谈。

不看还罢,这一看阿鸾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断然转身就要走,却没留神一回头碰到了横逸出来的竹枝上。只听哗啦一声,本已狼狈周章的少年被带得踉跄栽倒,差点跌进水池子里去。

水榭里的两人已然觉察到外面的动静,一边厉声呼喝着“是谁”“给我站住”,一边急步追了出来。

阿鸾挣扎着刚要起身,胳膊早就被先赶来的那个高挑剽悍的少年一把拿住,痛得他“哎呦”一声喊了出来。对方闻声也吃惊不小,连忙放松手上的力道,俯身将他扶起,惊愕的喊出声来:“阿鸾,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正是阿鸾二话没说转身就走的原因——眼前的矫健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令他近也不是、远也不是的卢清晓!

真应了“冤家路窄”这句话,就是为了不跟这纨绔子弟打交道,阿鸾才硬着头皮敲雷家大门的,没想到越躲着还偏偏越是碰上!

这时水榭里的另一位少年也赶到了,几步路跑得他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声嚷着:“清晓,别放走了小贼!”

“我不是贼!我是……”一听这话,阿鸾顿时挺直腰板,回头直视向那少年,却在看清对方容颜的那一刹那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依稀带着泪痕的双靥,仿佛要消失在暮光中一般澄澈纤细,而那双摇曳着不安的眸子深处,却沉淀最浓重的幽暗。阿鸾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人,微妙的融合着清澈和浑浊,明净和阴翳,他的美不是静止的,而恰似一台精妙的钟摆,在极端的两头荡动着,摇曳出不可思议的艳异风情。

可这美少年的语调却蛮横娇纵:“还犟嘴!闯到别人家里,鬼鬼祟祟探头探脑,还说不是贼?清晓,快给他点厉害瞧瞧!”

“误会,这是误会,雷兄!”在美少年面前,清晓竟也不见了平常的洒脱不羁,只是陪着笑脸,一个劲地寻找遁词。

“又不是你的错,跟我客气什么?什么‘雷兄’,我不要听!”美少年拧起了纤细的眉心。

清晓只得改口:“这个人是罗家的阿鸾,我的朋友,玉茗你可别误会啊!”

这名字阿鸾曾听蝉法师提起过——雷家主人雷万春的孙子就叫“玉茗”。不过这位小雷公子却不依不饶,用戒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衣着贫寒的不速之客:“‘阿鸾’?我怎么没听说过清晓你有这门子朋友?他是哪个罗家的?两江总督罗世叔家,还是文渊阁大学士罗老师家的?”

清晓一时语塞,顺手将阿鸾拉到自己身后,回头皱起眉心正色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要知道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这两人一来一去的话语,听得阿鸾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脱口反驳道:“我是香料铺子养霞斋的伙计罗鸾,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少爷。拜访贵宅本是有事相求,不过现在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不识眉眼高低,在异想天开!我现在就走,不站脏了贵宝地!”

说着阿鸾决然转身,清晓连忙想追上来:“等我送你出去!”

“啊?难道清晓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玉茗恼恨又很委屈地低低埋怨了一声,清晓这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这情形让阿鸾越发发狠快跑,他飞也似的跳过水石,转过假山,早不见了清晓二人的身影。回想这两位少年贵公子,哪个不风神俊朗,鲜衣华服,都是根基出身相当的名门世胄,再瞧瞧自己一身粗布短打,怎么看都是个灰头土脸的平头百姓,哪能和对方并肩——结交不相称的人,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越想越委屈,阿鸾拼命咬紧牙关,沿着圆石小径埋头疾走,可是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滚落下来。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约略回过神想看看走到了哪里,抬头却见眼前一排列栅似的竹影,甬路依旧蜿蜒伸向丛筠后方。

阿鸾一时有些茫然,转头四顾,眼中所见却只有一色青竿,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自己进园之后,明明看见假山轩亭,水榭池塘,可是视野中为什么只剩下一成不变的竹子了呢?

而且这么久都没到大门口,难道走错路了吗?更何况园子分明也没那么大啊?或者,自己不留神其实已经出了雷家,进到山里去了?可是也不像啊,谁会把嵌花的卵石甬路铺到门外去呐?

想到这里,阿鸾不由得放慢脚步站定下来。不知何时,一钩冰晶般的三日月已经升上天空。山里夜风幽幽地吹来,清寒霎时浸透了衣衫,他反射性地打了个冷噤,而这一刻,万竿幽篁也随之发出了密语般的沙沙声。

——穿林度叶,延绵不绝……

——风已吹过,为什么叶音依然没有停息?

阿鸾陡然警觉起来——这不是风声,是有什么在骚动!它藏在丛竹深处,似百无聊赖,又像蓄势待发般地骚动着……

可是阿鸾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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