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这个雉化山馆里,阿鸾到现在也“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道理啊?这里是近郊的山中,虽然不是人迹罕至,但也算清幽偏僻,加之薄暮方敛月上东山;虽说林魈树魅、孤魂野鬼这样的大家伙要到深夜才会出没,但花精木灵,夜游宵行这些小东西却正需趁这时刻嬉戏游乐才对,可是不管是哪种,少年一概都没有看见。
虽然看不见,但这里确确实实有“什么”在蠢蠢欲动,阿鸾甚至可以听清那反复袭扰的琐屑声响。可它们又藏在哪里?是在新月的薄光里巧妙隐匿了蛛丝马迹,还是被那密密层层的竹叶遮挡了形迹行踪?可无论如何,这样的情形……未免太不正常了!
阿鸾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昏暗的恐惧,他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的孤单。
——必须离开这里!
本能这样命令着伶仃的少年,他拔腿就跑,可刚转过前方的竹林拐角,就被脚下一股突如其来的执拗而柔软的力量拖得一跤栽倒。
膝盖和手肘痛的彻骨,脸上的旧伤也被擦到,现在的状况在凄惨不过了。一腔无处发泄的无名火顿时压倒了恐惧,阿鸾在心里狠狠的咒骂着,恶狠狠地回头去看究竟是什么给自己下了绊子。不看还好,这一看吓得他魂飞魄散——
尸……体?是尸体吗!
——竹林间的小径中央,竟僵硬地横躺着一位满头白发,面孔皱得像核桃似的老人!
老人静静的躺着,倒没有什么痛苦扭曲的表情。只是看不到胸口有一点呼吸的起伏,散落到口边的银发也纹丝不动,再怎么看都不像只是睡着的样子……
阿鸾顿时慌了手脚,连忙过去将他扶起,又是听心口,又是摸脉息。还好老人身上尚有余温,只是无论怎么呼喊施救,他却全然没有反应,看来是昏死过去了。阿鸾知道耽搁不得,也顾不上别的,慌忙起身去喊人,可刚跑了几步他又不放心,回头脱下单衣外褂盖在了老人身上。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阵繁密急促的声响闯进阿鸾耳中——有什么泅渡过竹丛,正从背后朝自己直奔而来。他猛地回头,却见一道金辉像离弦之箭般激射而来。
阿鸾慌忙避闪却已经来不及了,那枚“金箭”竟一头没入他怀中,当胸穿过……
只觉得心口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那不同于肉体的疼痛,竟和深切的悲伤有些相似。阿鸾反射性的一把按住胸口,还没等他察看伤到哪里,却听得“喵”的一声低鸣,那种粗浮干燥而得意洋洋的腔调,分明来自有了些年岁的老猫!
阿鸾转眼看去,果然有一只虎黄猫端端正正的蹲坐着,正漫不经心的舔着爪子,好像还很不屑似的用眼角瞄着自己。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的是,这小畜牲坐也不挑地方,竟大大咧咧地坐在那昏死过去的老人的胸口!
“你这混蛋,还不快点滚开!”阿鸾破口就骂,他实在又气又急,加之胸口一阵阵抽痛,八成是被利爪给踹伤了,可是那“行凶”的虎黄猫却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淡定表情,完全视少年如无物。
可恶!连这家的猫都瞧不起人吗?阿鸾忍无可忍上前要赶,几乎与此同时,迎面突然扑来一缕锐利的罡风……
这股劲捷气流的威力与方才猫咪的袭击全然不同,在它的激荡之下,飒飒竹丛倏地向两边分开,渐次翻涌出一重苍翠的波浪,而在青波中央,陡然升起一抹泡沫似的虚影……
这影子轮廓朦胧,但还是可以看出是披着数重石竹色浅淡衣衫的窈窕身姿。那一举一动比镜花还要轻盈空茫,却带着不可思议的果敢和决绝。
不容细看,这抹幻影便已从层层叠叠的衣袖下挥出莲蕊般的纤细手指,阿鸾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炽烈的红光,额头顿时像被什么灼热的东西重击那样一阵锐痛,这疼痛随即穿过肌肤深达脑髓,仿佛滚热的铁钎猛地插进额际。阿鸾眼前一黑,身不由己地跌倒在地。
就在这一刹那,少年胸口的衣襟下猛地爆发出一片金茶色的光芒,瞬间淹没了整片竹海小径,那是与清晓成对的辟邪灵物通天犀角放射出的清辉。
霎时间,那倏忽而至的影子已被暴涨的辉煌光流吞噬,融化般消失无踪……
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清醒才骤然滴落进阿鸾混沌的脑海,一时间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苏醒,因为意识虽然是清楚的,眼睛似乎也睁开了,可看见的一切和闭目的时候却没什么差别。
眼前所见是墨一般浓浊的幽暗。阿鸾不熟悉这种感觉——即使努力地睁开双眼,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仿佛世界业已消失,或者,自己已经从这个世界中消失……
摸着还有些火辣辣作痛的前额,青眸的少年挣扎着起身,耳中传来的竹叶的沙沙密响,繁茂的叶梢和薄寒的风一道拂过身体——自己应该还躺在那丛竹林之间,那段小径之上,只是为什么它们突然都消遁了形迹?
——还是自己“看不见”了?
——自己视黑夜如白昼的青眼睛,竟然一点都看不见了!
袭击阿鸾的并不仅仅是震惊,还有无法言说的张惶和恐惧。从来没有深陷于黑暗中的经验,此时此刻,他根本不知道该前进还是该后退。举步维艰的少年环顾四周:原来夜是由浓淡不一的黑暗组成的,原来黑暗是如此多层次的未知,原来未知是如此咄咄逼人……
还以为是错觉,如同止水一般的幽黯中,陡然泛起了这一点、那一点的光之涟漪。可片刻后阿鸾便骇然发现,那是次第亮起金青或蓝绿的寒光,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疏忽来去,不可捉摸。
少年不知道这些光点究竟是什么,只是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解到——原来可以“看见”的时候毫不起眼的一切,在黑暗的笼罩下,竟是如此神秘恐怖。
所以前方出现的一点浑黄的微光,就成了此刻最大的救赎。
——那是行灯!
难怪花木总是向着阳光生长,难怪飞蛾总会奋不顾身扑向火焰。近乎本能的,阿鸾拔腿就向灯影跑去,不置身于黑暗中根本不会知道,原来光这种东西对人类而言,竟充满着不可抗拒的诱惑。
但是光同样会带来恐怖……
灯影溶开了黑暗的一角,在最近处勾勒出桑皮纸般苍白而皱缩的手,随即慢慢向上侵润,朦胧地映照出竹节纹绫褂外面不相称的粗布短衣,越往上灯光越暗淡,来者的眉眼在淡墨似的阴翳里载沉载浮。即使如此,少年也能依稀分辨出那皱纹堆出的容颜,正属于刚刚那具倒在小径中央“尸体”!
那张曾经死寂的面孔,如今却挂着似曾相识的,不可捉摸的微笑……
阿鸾反射性的后退一步,想也不想转身就跑。
“给我站住!”没想到身后竟传来了低沉而威严的喝斥声,说着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语,“你是谁?到我家来干什么?”
“你……你家?”阿鸾蓦地停住脚步,艰难地转过半边身子,“这是你家?那你是……”
“你还问我是谁?”
这一声断喝惊得阿鸾顿时省悟,连忙返身,语无伦次地改口:“您……您是雷万春雷老太爷吧?我是养霞斋的伙计罗鸾,不是什么歹人!这么晚来拜访本是有事相求,不信您可以问问令孙,还有他的朋友……”
可是年迈的雷万春一副也不知听见了还是没听见的样子,只管静静地逼视着阿鸾。
阿鸾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只顾一股脑的辩解:“我一时糊涂,烧了您家定下的龙涎香,掌柜的说若误了您家的端午节用,他可担当不起,今夜若不能设法补救,明早他就要告官办我!只求雷老太爷——我坐牢倒也罢了,可家里的寡母和弱弟就没人养活照顾,这是性命攸关的啊……”
“性命攸关?”这句话倒是落进了雷万春耳中,他好歹有了点反应,顺手拽下身上的粗布短衣,“这褂子是你的吧?”
阿鸾还觉得这外褂很不相称,现在才反应过来,它正是自己方才披在昏迷的老人身上的那件。他不由得嗫嚅起来:“是我的。真是冒犯了,可刚刚实在很……我都慌了……”
雷万春悠然的点了点头:“果然是性命攸关啊……那就快走吧。”
“是。”阿鸾顺从地点头应道,突然间回过神来,“走?去哪儿?”
“问那么多干什么!不是性命攸关吗?”雷老太爷不由分说把行灯塞到阿鸾手里,转身走向庭院深处,少年犹豫了一下,终于也疾步追了上去。
沉默的路程显得分外漫长,突然降临又盘踞不去的黑暗则给阿鸾平添了许多惊惧与烦乱。到现在他还是弄不清自己为何突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凭着感觉踏过脚下的崎岖。
夜路不怎么好走,阿鸾一手放低行灯,一手要来搀扶雷万春,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悉簌声却更加清晰地掠过耳际,直至如今这绵延的怪响也一直没有散去,而那或青或蓝的光点依旧在夹道的单调竹丛中隐约闪烁。
望着摇曳的微光,阿鸾缩了缩肩膀,终于忍不住问道:“雷老太爷,这些亮闪闪的……到底是什么啊?”
老人家脚步倒还稳健,他不仅不需要人扶持,还满不在乎的笑道:“这些?这些是乾闼婆啊!”
“乾闼婆?原来蝉法师说的是真的,雷家真养着乾闼婆呀!”阿鸾脱口而出。
雷万春哈哈大笑:“你这孩子讲话还真有趣!”
阿鸾顿觉失言,连忙道歉,雷万春却相当豁达:“你也太小心了,不过就是句玩话!再说乾闼婆本是天竺国的乐天半神,住在半空中的海市蜃楼里,终日幻化,不餐不饮,惟以香气为食,平生只需歌舞奏乐,追逐人间情爱,家里有这样逍遥又漂亮的天仙有什么不好?”
逍遥又漂亮的天仙,不知为什么,阿鸾眼前竟浮现出了雷玉茗的身影,他的神情不由得黯淡了下来……
“其实真正的乾闼婆,并不是那么美好的存在。”有些恍惚的耳际,飘来雷万春悠长的叹息声,“这些妖娆的家伙,他们要多任性有多任性,会毫不在意地夺走别人最珍惜的东西……”
一点都不错,傲慢的美人凭着一时兴起,就轻易地夺走别人最珍贵的东西,阿鸾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就是这样的啊……”
这话倒让雷万春来了精神,他饶有兴趣的盯着阿鸾上下打量:“这么说你已经见过‘他’了?被拿走了什么,给我从实招来!”
这句话令业已模糊的记忆霎时间闪现在阿鸾眼前——自己昏迷之前的那道皎洁倩影,以异常飘忽的姿态施出诡异狠辣的攻击,那行动全然不像人类的所为。难道“他”就是潜伏在雷家庭院中的“乾闼婆”吗?而自己的眼睛之所以“看不见”,正是因为被这异类夺走最珍贵的东西——洞察一切的“视力”?
究竟是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只是烧了龙涎香,就要这样低声下气的赔罪,弄不好还得见官坐牢,可自己的视力被夺走,也许永远都没法再取回来了,却连申诉的对象都没有?
阿鸾咬牙切齿地狠狠瞪了那些光点一眼:“真想不到这就是乾闼婆的真面目!”
“真面目?”雷万春嗤之以鼻,“他们是千变万化的怪物,谁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这句寻常的话像一粒石子,发出轻响猛地撞进阿鸾的心湖,随即荡漾起无声的暗涌。
——千变万化的怪物……
总觉得自从进入雷家之后,事情来得都太过蹊跷了:为什么清晓偏偏在这里,为什么性命垂危的雷万春,转眼又从容地出现在路口,那翩若惊鸿的霞衣素影,为什么又恰恰与自己狭路相逢……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这潜藏着乾闼婆的庭院里,谁能猜到那“千变万化的怪物”又将幻化出怎样的面目,出现在人的面前?
这一刻,阿鸾猛地停下了脚步,隔着几步眺望向雷万春:“雷老太爷,都走了这么久了……你要……带我去那里啊?”
“不就是这里吗!”伴随着雷万春的语声,阿鸾赫然发现,自己竟已站在了东园山坡顶的幽斋门前。
完全没有登阶爬山的印象,自己居然就已经来到庭院的最高处了?阿鸾还在纳闷,却早被雷万春一把推进门里。那些闪烁的青蓝光点锲而不舍地尾随而来,却不即不离,只是聚集在窗棂外,三三两两的离合着逡巡不已。
看山斋的陈设,应该是书房一类的地方。雷万春也不点灯,只是绕到屏风帷幔旁的书桌后悠然坐下,命阿鸾将行灯放在台面上,抬手指向贴墙放置的高大斗橱:“最顶上那个斗隔里的东西,帮我拿出来。”
对方是有了年纪的人上上下下不方便,阿鸾连忙依言上前打开橱门,仰头望去,只见从上到下一排排斗隔中,堆山填海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箱盒匣笥、竹简卷轴,还乱塞着见过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粗陶器、槁葫芦之类的杂物和雕镂精致的金银玉帛错杂放置,完全没有章法;惟有最高处那个斗隔显得孤伶空旷,黑魆魆的也瞧不清放了什么。
猜也猜得出这架“杂货摊子”里的东西全都价值不菲,阿鸾倒有些踌躇,一时不敢动手,雷万春等不及了:“磨蹭什么,不是性命攸关的嘛!”
阿鸾连忙掇了凳子爬上去,伸手到斗隔里摸索,指尖随即触碰到织金锦缎冷峭的柔软,他顺手一拉便拽出个锦囊,还没来得及细看,豁朗一声暴响却蓦地闯进他耳中。
这一瞬间,那群徘徊在门外的青蓝星辉猛地撞开窗格门扇,揉成杂着光丝的漆黑的烟气涌进室内,疾扑向阿鸾。
少年只觉得一股燥热而松软的疾风,裹着无数锐利的尖针迎面袭来,身上衣服顿时被割裂开来,脸上也凭空多了好几条血痕。他本能地躲闪,却忘了身居木椅之上,脚下一歪一下子从高处整个跌落下来,刚找到的锦囊也脱手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阿鸾心里哀号着,反射性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重重跌到地面。
然而预料中的冲撞并没有降临,一只温暖的手及时阻止了他下坠的趋势,随之而来的是怀抱温暖坚定的支撑。耳中传来熟悉的声音,用怒不可遏的语调咆哮着:“你们这群混蛋,全都给我滚开!”
——那是清晓的怒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