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双手被“狮子王”列奥·柯西莫紧紧握住时,尤利尔·普尔契因为那出乎意料的疼痛而皱起了眉头。
作为大陆最强大的帝国——圣奥古斯都的皇帝,列奥王的君权是和他的武勋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他的手从来就不像一般养尊处优者那样虚弱无力,那是挥剑的武人特有的粗糙双手。
传说列奥王可以轻易的拧断野牛的颈骨,所以当他怀着对三位一体之天主的无比热忱,紧握尤利尔的双手呼唤着他“神迹之子”时,这位十四岁的神学生怎样也无法用惯有的谦逊态度,回答说:“我只是主的羔羊。”
尤利尔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和拼命从喉间发出的不完整的句子,让圣奥古斯都王廷的朝臣和武将,以及作为贵客前来的高位主教们发出了满意的笑声。这些权贵们刚刚出席了列奥王册立次子莱奥纳多为储君的庆典,并观赏了令人惊叹的斗兽表演——在这场生死激斗里,扮作徒步斗士的另一位王子墨迪,以他巨大的战斧击杀了著名的杀人魔——地狱犬巴费罗。从飘荡着暴戾之气的斗兽场回到皇宫,权贵们的脸上血与火的余烬还没有完全退去,此刻尤利尔小小的痛苦在他们看来就像餐后甜点一样美味。这时,距离王座最近的第一大臣,同时也是帝国最优秀骑士之一的洛伦佐·梅加德优雅的行了个礼,不动声色的替少年解围:“陛下,你看,这孩子可能没有拿过比鹅毛笔更重的东西呢。”
洛伦佐的提醒让列奥王手上的力量猛然松懈下来,但从这位中年帝王胸腔里爆发出来的豪爽的大笑却让离他最近的尤利尔又大吃一惊。列奥王慢慢摊开手掌,以意想不到的虔诚和温柔把尤利尔的双手托到眼前。坚硬岩石垒成的城堡里光线幽暗,所以即使白天也燃着巨烛和火把,火光替被列奥王捧在掌心的那双手镀上了浓重的金色光晕。
少年纤细而洁白的手背上,各有着一道清晰的伤痕。这深刻的伤痕明显是旧伤,它贯穿了少年的手掌,虽然可以想见当时涌出这恐怖伤口的大量鲜血,但现在一层薄而细致的玫瑰色皮肤已经把它封印住了。然而这封印却时刻给人相当岌岌可危的感觉——那层薄薄的皮肤在烛火流质状的光里泛着微微的琥珀色,带着一种进近崩溃的危险极限感,仿佛稍有不慎它就会在不可知的外力下再次被突然撕开。
“这就是那个圣痕!”列奥王用狮子般锐利而威严的眼神久久注视尤利尔双手的伤痕后,抬起头凝视着少年清澈的眼睛,他的目光一直都裹挟着烈焰,所以很轻易就灼伤了只面对过温柔圣像的少年。看着尤利尔摇曳着惊恐的脸庞,列奥王的口气里有些微的赞叹,“天使一样的金发碧眼,果然是神迹之子……”
即使和教堂中的天使塑像一样有着灿烂的金发和清澄的蓝眼,尤利尔也深知自己根本就没有天使们那圣洁而豪奢的美貌,更何况与天使相像也绝对不能成为被称为“神迹之子”的理由——天使只是主的仆人,他们绝不是崇拜的对象。尤利尔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人们都热衷于称呼他为“神迹之子”,这个称呼令他惶恐。因为这少年迄今为止十四年的人生几乎都是在直属于教廷的圣塞拉弗神学院度过的,在他的世界里,神就是“最高”和“全部”。
但尤利尔的身世的确像圣传一样充满传奇——他出生的那一年,圣奥古斯都帝国正在空前的可怕瘟疫中挣扎。每个人的症状都一样,就好像只要呼吸就会被传染似的,高热、皮肤出现红斑然后溃烂,死神和他穿黑衣的奴仆们每天都能一茬一茬的收获大量的灵魂。据说那时帝都弗罗拉的各个广场上,每天都会积起高大的尸堆,焚烧尸体的黑烟即使在遥远的山麓中也能看见。
尤利尔的父亲但丁·普尔契是帝都附近小镇没落贵族之家的后裔,深受当地居民爱戴的他也没能因为一贯的善良和虔诚而逃离这场灾难。尤利尔的母亲,那个永远拥有少女般甜美笑容的女性,因为产后虚弱染上了瘟疫,很快就蒙主宠召了。无法继续留在家乡的但丁带着不满周岁的儿子前往阿贝斯深山中的修道院,投靠挚友——当时还只是一个普通主教的迦布里埃尔。
然而不幸的是但丁在山路上遭到了叛教暴民的袭击,这些疯狂的暴徒不仅杀死这位可怜的贵族抢走了那为数不多的财产,还以最大的亵渎将幼小的尤利尔钉在了胡乱扎成的十字架上。那是寒冷的雪夜,被刺穿手脚,扔在林中结冰湖面上的婴儿连大声哭泣的力量都没有,除了等死之外别无选择。
当迦布里埃尔主教带领教徒赶到事发现场时,挚友凄惨的尸体让他几乎失去了神职人员应有的冷静,就在这时,去前方打探情况的教徒飞奔回来报告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他们看见“神迹”了!
迅速奔赴奇迹发生之处的迦布里埃尔主教,看到了让他一生难忘的景象。圆月之下,银镜一般冻结的湖面上,难以计数的天鹅与白鸽用翅膀温柔地覆盖着一个简陋的小十字架。交错的白羽间,是婴儿沉睡的脸。虽然钉在手脚上的木钉还沾着凝固的鲜血,但这苍白的婴儿却像睡在那万能者的怀抱中一样宁静安详。
因为人类的闯入,受惊的天鹅和白鸽一下子散开,向着深邃湛蓝的夜空飞腾而起,但是它们之中没有一只发出一丝惊扰婴儿的睡眠的鸣叫声。这来自天国的无声鸟群扑打着洁白双翼向天庭升腾,从羽翼间飘下的无数白羽,不等坠落到地面就化成了闪光的星屑。在人们失神注视着这只属于主的荣光圣迹,忘记伏地祈祷的时候,纷飞的羽毛和它们越升越高的圣洁主人,仿佛被圆月的光融化一样,渐渐消失……
冬夜恢复了水晶一样的明净,只有鼓翼的声音还回响在半空中。率先回过神的迦布里埃尔冲向冰湖,将故友的遗孤从十字架上解救下,婴儿那充实而鲜活的体温让他泪流满面,不断呼唤着神迹,感谢着万能者的恩威。
不久后迦布里埃尔主教就被升为大主教,并调回了教廷圣城。原因之一是他烧光了叛教暴民们藏匿的森林,把这些再也无处藏身的暴徒全部送上了火刑台;而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为教廷圣城带来了手脚上有着神圣伤痕的,受到万能者庇佑的“神迹之子”。
教皇亲自为这个奇迹的婴儿施洗,并赐他以神圣的大地天使之名——尤利尔。
十四年后的今天,这位拥有无懈可击的灵魂的少年,就站在人世最高权力持有者的面前,向他展示来自天国的无上光辉。
列奥王将尤利尔的双手贴在自己刻满沧桑痕迹的宽阔额头上,一再呼唤着“神迹之子”,然后不断亲吻着那代表神迹的圣痕。
王者虔诚的心让少年神学生惶恐不已,他有些无助地看向和自己一样来自教廷的高位主教们,但主教们的神情与平时一样寂静而庄严。他只能将视线转向自己此行的保护人,教皇的使者——洛伦佐·梅加德。这位圣奥古斯都帝国的重臣同时也是教皇的幼弟,他代表教皇应列奥王之邀,来参加这册立储君的盛大典礼。
尤利尔求救的目光让洛伦佐碧青的眼眸掠过一丝微妙的波澜,就在他掠起华丽的绛红色大氅,准备再一次替这位无所适从的少年解围时,列奥王的王座后面响起了一个冰雪之宝石般清冽晶莹的声音——
“请让我也看看神迹吧,父皇!”伴随着这既高贵又动人的语声,一瞬间尤利尔仿佛看到了这样的幻景——在阳光筛下金色碎片的林间,一头长着辉煌羽翼的年轻独角兽高傲的徜徉着,万物寂静无声的在他背后臣服,天空响起来自神之国的号角。
这有这水色眼眸的圣兽全身包裹着温润的光芒,和煦的南风吹动那银白的鬣鬃,他迈着轻捷的脚步,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光线上、晨风上、大气上,无边的幻境随着他的脚步铺展开来。尤利尔惊讶的注视着这本应存在于天国花园的美丽生物,慢慢地停在了自己身边……
“莱奥纳多殿下。”众人问安的声音让尤利尔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的少年神学生立刻低头行礼——原来自己面对着的不是年轻的独角兽,而是今天这个盛典的主角——列奥王的次子,圣奥古斯都帝国的储君莱奥纳多王子。发色淡金的他穿着镶有银线的白色礼服,看起来就像连影子都不会落下似的,圣洁到近乎透明。
尤利尔不由得暗暗为神的造化而倾倒:今天是在看见太多的美人了——有着乌木般漆黑头发,祖母绿般碧青眼睛的洛伦佐·梅加德,就像自己在教皇私邸看见的巨幅壁画上古老异教的太阳神,有着常夏之国特有的优雅与慵懒。而眼前的莱奥纳多王子却像披着辉煌的银色铠甲降临于世间的屠龙圣勇士,他的美是绝对的,锋利的,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光芒。
并不过分理会尤利尔的礼节,莱奥纳多执起了神学生放在胸前的手,他皱着眉头注视了一会儿那神圣的伤痕,然后抬起头,一下子捕捉到尤利尔毫无防备的眼神。
尤利尔敏感的体会到,莱奥纳多的目光是苛责的,苛责而警惕,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好奇的警觉。不知从何而来的慌乱使尤利尔想抽回被王子握住的手,但王子手上的力道和他纤细的外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继承了父皇勇武血液的莱昂纳多此刻已经表现出即将成为一流骑士的明显征兆,因此尤利尔希图挣脱束缚的举动只换来了更强的禁锢。
王子今年十岁,要小尤利尔很多,但就个头而言,莱奥纳多却并不需要抬头去看这位神学生。此刻王子那从任何角度看都无可挑剔的美丽脸庞上突然掠过一丝冷笑:“这不就是一般的伤痕吗,男人的身上要多少就有多少。”
这是明显的轻慢与怀疑!一瞬间血液涌上了尤利尔的脸颊,不经常需要与人辩论的他此刻格外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能艰难的抗议着:“殿下……”
而莱奥纳多的眼神却慢悠悠的飘过了尤利尔灰色神学生制服的下摆,他依然没有修正自己的态度:“给大家看看,那里也有伤痕吧——你的脚上!”
尤利尔吃惊的注视着那水色的眼睛,难以置信的用力挥开王子的手后退一步,拉住盖到脚面的粗布制服的下摆。他激烈的反应让王子小小的吃了一惊,但很快得意的嘲笑就浮现在他比圣像更精致的脸上:“你要学妇人们那样按住裙摆吗?”
这和优雅面容一点也不相配的讥讽被莱奥纳多王子那么自然的讲了出来,有几个武将已经按捺不住笑出声来。奥古斯都王廷的作风并不那么矫揉造作,此刻连列奥王自己都露出了忍俊不禁的表情。
然而王子的嘲笑并没有到他预期的效果,尤利尔完全没有表现出王子期待的愤怒,因为他对“妇人”这个词的认识仅止于圣母和圣女的雕像。这位神学生拉住制服的下摆继续后退一步:“我不会给殿下看的!因为殿下的心里有怀疑!”
对于王子不谨慎的言行,朝臣武将和高位主教们并没有露出任何不满的神色,在他们眼里这小小的骚动和孩子间的打闹没有什么区别。王子虽然看起来比一般儿童要成熟聪慧许多,但他始终只有十岁。然而尤利尔却绝对没有大人们那种世故的见识,在他心目中,神就是绝对的存在,那是绝不容一丝怀疑的。王子的态度令他愤怒,并不是因为王子质疑他“神迹之子”的身份,而是对尤利尔来说怀疑伤痕就是怀疑神的力量,即使这圣痕并不在自己的身上,他也会挺身而出,捍卫心中那绝对的权威与尊严。
“你想违抗我吗?”莱奥纳多王子的语气神情与其说是愤怒或吃惊,还不如说是发现新奇玩具的兴奋,他慢慢的向尤利尔走过来。
而尤利尔却不再后退了,他挺起胸膛注视着王子的眼睛:“殿下敢说心中就没有一丝怀疑吗?带着怀疑的心想去确定什么,这是不应该的。所以我不会给殿下看的!在殿下心里还有一丝怀疑的时候,我都不会给殿下看的!”
“好极了!”莱奥纳多说着迅速扬起右手,以为自己将被痛殴的尤利尔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可是落在脸颊上的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类似丝线划过的凉爽触感,当他睁开眼,却发现来奥纳多王子站在被氤氲的金色里,就好像被夕阳的光辉包围着。一瞬间尤利尔又忘却了恐惧或愤怒,沉醉于王子那几乎可以说是来自天国的绝美姿容。
所以过了一会儿尤利尔才发现,那干扰着视线的金色光晕原来是自己的长发——莱奥纳多王子笑嘻嘻的拿着修道士专用的织满经文的丝带,那正是自己束发的丝带。身为神学生的尤利尔一直按照修士的习惯将长发束起,散开长发是出仕的教士的打扮。
“莱奥纳多!”列奥王威严的提醒王子注意分寸,但话语里责备的成分却微乎其微。
“父皇,我想要这个。”莱奥纳多王子却指着尤利尔这样说,那语气与其说是请求,还不如说只是传达他的决定而已。
“王子殿下真喜欢开玩笑……”在尤利尔反驳前,迦布里埃尔枢机主教就已经站了起来,他肃穆的声音里渗透出一丝紧张,而来自教廷圣城的其他高位主教们也失去了以往的平静表情,纷纷附和起迦布里埃尔枢机主教来。然而除了尤利尔,在场的人谁都知道,莱奥纳多王子并不是在开玩笑,这是他真实意愿的表示。
但王子的话必须是玩笑,因为即使尤利尔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只要他一天还被称为“神迹之子”,圣城就一天不能失去对他的拥有权——尤利尔这个小小的砝码关系到教廷与奥古斯都微妙的势力平衡。所以主教们必须在列奥王将莱奥纳多王子的话作为索要尤利尔的借口前,封杀他开口的机会。
“殿下的话并不是玩笑。”这是高位主教们此刻最不想听到的话,但说出这句话的人,和迦布里埃尔枢机主教一样穿着雍容的红色法袍。那是列奥王的御用忏悔师加亲信琼安,同样身为枢机主教,号称替君主代行圣奥古斯都帝国世俗神权的他,早已不再服从教廷的约束。
“尤利尔是属于主的……”一位穿黄色法袍的宗主教率先反驳,但处于高位的琼安连看也没看他一眼:“神迹应当献给这世上未来的最伟大君王!”
列奥王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似乎他一直期待着这一刻,又似乎在责怪天真的继承人为自己出了难题。情势实在对他有利——不管有心无心,莱奥纳多都替他找了个好由头,接着琼安枢机主教已经把话递到他眼前了,只要他正式提出索要尤利尔的请求,教廷方面就会完全陷入被动。可是好像很为难的人反而是自己似的,列奥王缓缓地叹了口气:“神迹应该庇佑人间不是吗?神迹之子成为未来世界之主的专属忏悔师也没什么不好吧。”
一瞬间,得意与惊惶分别掠过了琼安与迦布里埃尔的脸庞。如果皇帝正式请求要得到“神迹之子”的话,那事情就不是迦布里埃尔这个枢机主教所能左右的了。这件事将直接上呈教皇定夺,一旦应允,神之恩威的象征将落在世俗政权的掌控者手里,能征善战并长于治国的列奥王会再得到一枚神权的砝码;一旦拒绝,列奥王又可以将此作为教廷缺乏诚意的借口,为日后一旦与圣城交恶,就可采取非常手段埋下伏笔。
就在来自圣城的主教们顾不上擦涔涔而下的冷汗,艰难的寻找着措辞的时候,沉重衣料的摩擦声在近乎凝固的空气里响起,温和优雅的语调像阳光照彻长夜般霎时驱散凝重的气氛,那是身份高尚的年轻贵族洛伦佐·梅加德的声音:“莱奥纳多殿下,你的要求会让梅加德家族的继承人很为难的。”
莱奥纳多王子惊讶的转过头,只见洛伦佐走了过来,用大氅将吓了一跳的尤利尔一下子裹住;然后朝王子缓缓的行了个礼,那种已臻烂熟的优雅形式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梅加德家族的继承人?”这节外生枝的情形让列奥王不满的皱起了眉头,“谁?这孩子吗?”洛伦佐连点头的动作都渗透着良好的教养。但列奥王却毫不在意的冷笑起来:“难道你要收养这孩子吗?以你的年纪有这样大的孩子不是太可笑了吗?更何况你的未婚妻,高贵的奥菲利亚会同意这荒唐的想法吗?”
虽然人人都知道洛伦佐和孟台那家族长女奥菲利亚的婚约是有名的政治婚姻,但这对年轻健康的男女在婚后生出继承人来应该不是什么难题,因此洛伦佐实在没有收养外人的必要。这种简单的道理连尤利尔都能弄懂,但这更增添了他的困惑和不安——这位被洛伦佐裹在大氅里的当事人此刻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将被梅加德家族收养的消息。
对于列奥王暗含讽刺的询问,洛伦佐像古代的悲剧演员那样轻轻的摇起了头,他的语调里有着戏剧化的轻浮,反而淡化了足以引起尖锐矛盾的含义:“我也很困扰啊,但是这是家兄一直以来的意思。”
——洛伦佐的兄长,就是现任的教皇,拥有至高无上的人间神权和无懈可击的美好名声的梅塔特隆三世。
这是教皇的直接授意,其实洛伦佐讲的已经在明白不过了——一旦带着圣痕,作为神的象征而存在的少年拥有了“梅加德”这一高贵姓氏,那么在未来角逐教皇之位的暗战中,将无人能与他争锋。收养“神迹之子”,明摆着就是为了在梅加德家族中再培养出一位教皇。
之所以一直以来,古老的梅加德家族地位始终无可动摇,就是因为在无论在神圣的世界还是世俗的领域它都拥有相当的势力:这个富有的家族出过三任的教皇,无数的高位主教;与此同时,还拥有一大批圣奥古斯都的开国元勋,重臣名将;甚至,当然这不是应该被公开谈论的话题,甚至梅加德家族在动荡的时代,还出现过深受民众爱戴的僭主。
梅加德家族的家徽是一颗盘根错节的巨树,树上挂着太阳和月亮的果实,这个家族就像这棵树一样,把自己的根深扎在一切权力的土壤上,并尽可能地把树冠覆盖满整个天空。
列奥王静静的看着洛伦佐那张端丽的笑脸,突然间,低沉的笑声鼓荡在这位狮子王的胸腔里,渐渐的,这笑声扩散开来,转化为震耳欲聋的大笑。随着豪迈君王的笑声,在场的人们,无论属于王廷还是属于教廷,也都像解开了束缚似的,跟着陪衬般的干笑起来。
和依然一头雾水的尤利尔相比,年幼的莱奥纳多王子反而弄清了眼前的状况,他不再不识相的坚持要得到尤利尔,而是后退一步,深深地注视着这位年少的神学生。
那几乎不是属于孩子的眼神,王子水色的瞳孔完全和狮子王一样裹挟着烈焰,仿佛要把尤利尔的身影溶成无形的雕像铸在心里,又好像要在尤利尔的眼中烙下自己独有的印记。莱奥纳多的眼神让尤利尔感到无法言喻的恐惧,他下意识的向洛伦佐的大氅中瑟缩了一下,这示弱举动换来了王子无声的嘲笑;完成了那深刻的注视后,莱奥纳多再也不多看尤利尔一眼,扬起高傲的头颅转身走回父皇身边。列奥王似乎对这位继承人的反应非常满意,所以难得的给了莱昂纳多一个嘉许的眼神。
就在这时,一个小内侍慌乱的跑了进来,来不及平复慌乱的喘息就开始奏报:“陛下,执斧王子朝大厅过来了。”
“来的好,正好让他也看看‘神迹之子’!”一听奏报列奥王就大笑了起来,这位王子的到来恰好使他可以不动声色的结束先前那个越讨论就会越陷入僵局的问题,他指着尤利尔转向莱奥纳多:“现在你要看想看的东西可不那么容易了,如果是墨迪的话,一开始就会直接动手,根本不会和他多费口舌。”
“墨迪”这个名字发出轰然巨响撞击着尤利尔的耳鼓,让这位少年神学生的心脏瞬间漏跳了几拍。他一下子抬起头,身体因为莫名的紧张而震颤起来,双眼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搜寻着那名字的主人。尤利尔震颤顺着大氅传达给了他身后的洛伦佐,而他一瞬间露骨的寻找动作却落入了王座边莱奥纳多的眼中。
已经完全被“墨迪即将到来”的消息所左右,再也无法思考更多的尤利尔没来得及发现,也没有余力去发现,在洛伦佐和莱奥纳多的眼中,吹过一阵复杂的小小风暴。
列奥王的反应让小内侍更加着急了,他膝行几步靠近王座:“执斧王子要把他砍下来的头,那个地狱犬的头当作礼物送给陛下和殿下,我们说大厅里还有圣洁的主教们,不能把这样的东西拿进来,可是他不听,我们根本拦不住他!”
这意外的发展让来自圣城的高位主教们纷纷站起身来,本来让他们参加斗兽典礼就已经是勉为其难了,现在居然还要近距离的接触被砍下的头颅,这实在有些不合礼数。但在列奥王眼里这根本不成问题。因为此刻比起装腔作势的主教们,他更想看见儿子献上的光荣猎物。
迦布里埃尔枢机主教代表教廷向列奥王致谢并告辞,其他主教们也纷纷端庄的站起身来,感谢君王的殷勤招待。列奥王只是象征性的挽留了一下,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里了。
洛伦佐作为教皇的使者,也将随着主教们退回到馆驿,他揽住尤利尔的肩膀,向神职人员专用的甬道走去。尤利尔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依依不舍之情。虽然他不明白这幽暗的王宫究竟有什么地方在吸引着自己,但他现在就是不想离开。
尤利尔无法恰当的描述现在的感情——举个例子吧,就像站在神学院花园的苹果树下,只要伸出手就能接住坠落下来的果实,但却就是慢了一步,眼睁睁的看着苹果滑过指尖。此刻自己就是那样的心情,但却更要强烈千倍万倍,强到几乎无法移动自己的脚步,只能在洛伦佐有力的手臂推动下,机械的向前迈进。
“真有趣,以前兄长提出收养你时我还犹豫了一下呢,早知道你这么有趣,我……”洛伦佐的语声就在尤利尔耳边,听起来相当愉悦,这让迷失在思绪里还没有完全挣脱的少年茫然的抬起头:“收养我……到底为什么?”
洛伦佐有些吃惊得看了尤利尔一眼,随即揉乱了他柔软的金色长发,这让尤利尔注意到自己还像教士一样披散着头发,他想起忘了向王子要回自己的发带,因为这个疏忽,尤利尔露出了有些泄气的表情。
洛伦佐笑了,却并不回答尤利尔的提问:“尤利尔,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在看见一个人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天国近了。”
“天国……近了……”神职人员通行甬道的火把照亮了尤利尔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无意识的重复着洛伦佐的话,斗兽场里那傲慢的举起巨大战斧的身影一下子掠过他眼前。
就在这时,一阵模糊的粗犷旋律从甬道石壁的那一面,低低的渗透过来。供不同身份的人进入王廷大厅的甬道是以天青色花纹的石墙隔开的,因为不是承重墙,只是起间隔作用,所以石块垒得相对疏松,天然形成的镂空装饰间,有时还能看见隔壁甬道透过来的昏黄火光。
这突然沁润而来的歌声有着毫无修饰的质朴旋律,吟唱者随口哼着,因为距离并不近,所以听不真切,但这曲调不像潺潺流淌的泉水般清澈浏亮,相反更像月光下寂寞的流沙或雪野,有着浑然天成的苍凉悲伤……
尤利尔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一种说不出的澎湃预感突然间敲击着他的胸口,使他感到看不见的强大力量正从苍穹的至高处俯视着他,俯视着他无力的迎接着蛮荒之神的忽然降临。隔着墙壁渐渐走近的会是谁,尤利尔明明了然于心,却又不敢去想,此刻他只能呆呆地站立着,全然没有发现主教们已经毫不停留的鱼贯越过他身边,走向前方。
“葬月歌。”已经走到前面去的洛伦佐回过身来,用意外爽朗的语调说着,慢慢踱回尤利尔身边。他以微妙的眼神仔细审视眼前的少年神学生后,用冷笑般的腔调说了一句:“葬月歌,北国蛮人的歌谣。”然后饶有趣味的观察尤利尔因为好奇而着急起来的表情。
“蛮人……”尤利尔扬起脸,他没有发觉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握住了洛伦佐的衣袖。
暗火在洛伦佐那碧青双瞳中燃烧起来,这位年轻的贵族轻轻抬起手,却在接触到尤利尔的脸颊前变成了轻弹少年前额的动作,他微笑着俯身在吃惊的尤利尔耳边吹出恶意的低语:“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按照惯例称呼那个墨迪为‘第几王子’,而是用‘执斧王子’这么古怪的称呼吗?因为那个墨迪是列奥王在征讨北方蛮族时收养的孩子,别人都说那是陛下和北方半兽人的私生子……”
年轻贵族的语调混着墙那边低沉的歌声灌进尤利尔耳中,虽然洛伦佐话里的意思少年并不能完全明白,但只是“墨迪”两个字就足够了,足够让他睁大蔚蓝的双眼注视着那碧青的眼眸,然后满怀着惊慌的期待将视线转向歌声传来的方向,一动不动的注视着那天青花纹的墙壁。
你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吗?洛伦佐发出了谁也听不清的含糊低语,然后仿佛连自己也一并嘲笑了似的,他恶作剧的微笑起来:“尤利尔,墙的那边,就是王族的专用通道……”
尤利尔比谁都清楚——此刻通过王族专用甬道的,正是那个身份暧昧的王子,那个执斧的蛮荒之神……
这一瞬间,飘来几乎可以说是浓艳的,但却又那么暗淡的味道,仿佛幻觉般;但尤利尔能确定那味道真实的,像那斗兽场突然扬起的红土,闪着寒光砉然落下的利斧,贯穿人耳际的疯狂呼号,因激斗而飞散开来的血肉与灵魂一样,这气息,是真实存在的!这陌生的气味无比强烈但却又那么虚幻,隔了几秒尤利尔才分辨出——那是血腥味和皮革味混杂的气息。
那是穿着皮革的铠甲,带着依然残留着鲜血的头颅,慢慢穿过那一边甬道的人身上的气息。自己和那个人,只隔着那稀疏的墙壁,相距咫尺。
意识到这一点的尤利尔在洛伦佐的惊呼里,无法自持的跪坐下来,用带着玫瑰色圣痕的双手,慢慢握紧胸前绣了鲜红十字架的领巾。但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和感受到神之爱的鼓动时一样,泪流满面……
在恢宏而庄严的时间之流面前,人是渺小的。此时此地的尤利尔还无法预见到自己和那个人下一次的相逢,五年后,在那不可想象的极端和绝对中的重逢。
此刻时间漠然的流淌着,像隆冬湖面上的冰冠一般,将一切笼罩与未知之中。
这是尤利尔十四岁的那一年,普通,又不普通的一天。在这天以前,神是这位少年的全部,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少年第一次并一次又一次的感觉到——
天国那么近……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