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王列奥·柯西莫驾崩后的第三年,圣奥古斯都帝国迎来了意外炎热的夏天,五月初的天气就已经有了盛夏的温度,并且还时常出现这样的情况——连续几天的燥热中,滂沱大雨会在某个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毫无征兆的用白亮的鞭子抽打干渴的大地,短时间内降下的水量足以让城里的排水系统整个瘫痪。开春以来,骤晴骤雨的天气让农家叫苦不迭,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出现了饥荒,匆忙的政权更迭和悖时的天气物候让民心出现不稳的倾向,为了表示对登基不久的新王莱奥纳多·柯西莫的关怀,教廷多少也做出了相应的努力。但对于圣城里那些将全部身心都献给主的修士们而言,外界的痛苦毕竟是微不足道的。
闷热的午后,直属教廷的圣塞拉弗神学院里寂静无声,近千名神学生都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宿舍里休息或自修。灰石垒成的学生宿舍环抱着长方形的中庭,那里有毫无趣味的小花园,种着没有任何特色的柳树和苹果树。如果再晚一点的话,还没有完全丧失调皮天性的低年级生会偷偷来摘取半熟的苹果,但五月的果实还很青涩,无精打采的挂在枝头;柳树枝条更是像被粘住了似的一动不动,被晒得干巴巴的叶片蜷曲着,仿佛在强调一味攀升的气温。
看见同级生阿尔图尔·帕里尼静静地站在一楼的拱廊下,出神的看着那无趣的庭院,经过走廊另一端的尤利尔忍不住停下脚步,稍稍提高声音呼唤起他的名字来。
阿尔图尔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缩了缩肩膀,等他转身看见尤利尔时,露出明显的松了口气的表情。他有些无可奈何似的笑起来:“普尔契同学……”话一出口他就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看我就是记性不好,又叫你旧姓了,应该是梅加德同学才对,尤利尔·梅加德同学。”
本姓普尔契的尤利尔在五年前被梅加德家族的主人,仅大他不到十岁的洛伦佐收养,成为这大陆最伟大家族的一员。
“所以让你叫我尤利尔就没错了,阿尔图尔。”尤利尔一边用难得的轻快语调说着,一边费力的将他沉重的金色发辫拨到身后,因为神学生们依照修士的习惯将长发束成发辫,始终掌握不了诀窍的尤利尔编出的辫子总是有点歪,那及腰的长发时常顺着他纤细的脖子滑到胸前,个性拘谨的他总是不厌其烦的把那豪奢的金发拨到身后。
“梅加德同学的声音最不适合开玩笑了。”被尤利尔直呼其名的阿尔图尔有些僵硬的将视线转回庭院,掩饰自己因为窘迫而涨红的脸。尤利尔今年十九岁了,他的声音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生涩,只要听过的人都会感叹这是天生用来布道的声音。每当他虔诚的念诵经文,婉转的吟唱圣歌的时候,连心如止水的主教们的眼睛里都会聚满感动得泪水。曾经有次节庆期间,神学院安排学生们为王公贵族们进行非正式的布道,尤利尔负责念诵《雅歌》部分,只要他一开口,台下贵妇人们就会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弄得他几乎要哭出来,并在很长时间之内都很沮丧,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成为合格神职人员的能力。
但无论如何,尤利尔是天生的神职人员,即使没有这庄严圣洁的声音,没有这清廉寡欲的容貌,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因为他是为神而生的——襁褓中的他被暴民袭击,在神的庇佑下获救,手脚上都留下了殉教者般的神圣伤痕。也正因为如此,尤利尔的名字,一直是和“神迹之子”的称号联系在一起的。
因为与众不同的身世,“神迹之子”尤利尔一直受到特殊照顾:他一直住在单人宿舍里,从不参加普通考试,每到检定期则由选定的主教专门检测他的学识和能力;并且还时常与高位主教们共同出入圣城和宫廷,再加上最后竟然成了梅加德家的养子。不过也是拜这个称号所赐,尤利尔在学生中始终处于被孤立的地位,也不难理解,清高的神学生们往往会对仅仅靠了浮名就高高在上的家伙嗤之以鼻,“敬”而远之,当然也不能排除存在放出相当不堪的谣言的恶意诽谤者。
总之事实就是尤利尔几乎没有朋友,除了阿尔图尔之外。这个细长眼睛,面容清峻,不苟言笑的少年和尤利尔同年,也和尤利尔一样在十九年前的大瘟疫中失去了父母;不过来自平民区的阿尔图尔身世相当平凡,这位少年凭着自己的刻苦努力始终保持神学院第一的优秀成绩,从而获得众人的肯定。在人数众多的神学生中,也只有他能一如既往的以自然的态度,对待被动的接受着特殊待遇的尤利尔。
“在看什么呢?”尤利尔慢慢走近阿尔图尔,与他并肩站立在拱廊阴影的边缘。虽然外面异常炎热,但照不到阳光的石造建筑内部却有着带霉味的潮湿凉爽,所以尤利尔一丝不苟的穿着灰布制服,系着绣了鲜红十字架的白蕾丝领巾,却一点也没有热的样子;相反穿着制服衬衣的阿尔图尔额头上倒沁出了薄薄的汗珠,他嗫嚅着:“心里想着……也许是最后一次这样看着这庭院了……所以……不知不觉就看了很久……”
阿尔图尔惆怅的话语迅速引起了尤利尔的共鸣,他无声的点了点头——身为毕业班学生的阿尔图尔和尤利尔,他们的学生生涯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
不想再继续这伤感的话题,阿尔图尔低下头转向尤利尔:“你呢,上哪儿去?”
“陛下召唤我。”在提及教皇梅塔特隆三世时,尤利尔恭敬的垂下眼帘。教皇频繁的召唤这位“神迹之子”,也是让大多数人说闲话的理由之一。
阿尔图尔的眉头微微抽搐了一下,接着有些勉强的笑了起来:“我可能没有什么机会亲近御前了,我要去帝都供职。”
“帝都吗?”尤利尔惊讶的抬起眼睛,露出了毫不虚伪的惋惜表情,“你要散开头发作教士吗?你的学识那么渊博,再没有谁比你更适合作修士的了!”
“没有办法啊……”阿尔图尔像饱经沧桑的成人般叹了口气,“如果继续留在修士的系统里,以我的身份……”
“可你是历年年度检定的第一名,按照规定你应该直接跳过一品的司门员成为诵经员!这些成绩都会上报到陛下那里,这是谁也不能抹煞的!”因为替友人不平,尤利尔微微的涨红了脸。
阿尔图尔像看着小孩子似的看着尤利尔,有些怜爱的笑了起来:“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是依照我的身份,就算成为诵经员,也只会被分配到荒凉的山中修道院……现在帝都弗罗拉的圣堂愿意接受我,而且,只要服役满半年,就可以特升为三品的驱魔员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尤利尔天真率直的赞叹让阿尔图尔产生了害羞中多少混合着的得意的微妙心情,他也就自然而然的把问题转到了对方身上:“那么尤利尔呢,一定会成为修士吧?”
阿尔图尔的话让尤利尔欢欣的脸庞顿时暗淡下来,他有些悲伤的垂下了头。就在阿尔图尔问自己的言语不知哪里伤害了同伴而懊恼,忙不迭的要安慰他的时候,尤利尔用他那含着一丝伤感的清润的美声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可能会去裁判所……”
用民间粗俗的比喻——圣城是拿着蜜糖和鞭子的驯兽师——可以更好地解释裁判所的地位吧:裁判所是圣城的强权核心,和教廷温情脉脉、神圣庄严的表面不同,裁判所不仅象征着神之爱,更代表着神之威。这是一个以神的名义,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的机构——任何人,一旦被裁判所冠以“异端”之名,那他将成为这个大陆所有教徒的公敌。
因此,为了防止这无比强大的权利被滥用,能进入裁判所机构的只有学识和品行都无可挑剔的神职精英,更重要的是他们必须具备职位在主教以上的身份。然而尤利尔,一个即将从神学院毕业的学生,就算历年都保持检定第一的成绩,他充其量就只能特升的二品诵经员,离七品神父间的距离,都是有人努力一辈子都无法跨越的,更何况是属于大神品的主教。
然而尤利尔却即将进入裁判所,也就是说,这位连一次正式检定都没有参加过的少年,事实上已经拥有了与主教相等的身份,升上主教之位也就只是时间和仪式的问题。
尤利尔的表情明显的诉说的发自内心的不安和惶恐,这令阿尔图尔心中百味杂陈。本来获得了这样殊荣不应该被安慰,而应该被羡慕才对,在为能得到区区驱魔员的地位而欣喜不已的人面前,过度的谦虚反而会让人反感。然而尤利尔的本性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安之若素地接受这些特殊待遇的,这是阿尔图尔从认识他的那一天就已经明了的事实。因此他抚摸着尤利尔的肩头微笑起来,这种无声的体贴举动让即将进入裁判所的少年抬起因为感动而变得湿润的眼睛,注视着这难得的可靠友人。
然而走廊的阴影里却响起了尖锐的冷笑声,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嘲讽:“如愿以偿进入裁判所了啊!你的努力算是收到效果了。”说话者刻意强调“努力”这两个字,包含着像闷热的空气一样令人不快的微粒。
“由拉……”尤利尔困惑的呼唤着这位意外来客的名字。这是一位有灵活大眼睛的少年,像成长期的猫一样,柔软的暗调金发,微微上吊的眼角更加强化了这种感觉——由拉·遥贡多,成长于在帝都中世代经商,相当富裕的中等贵族家庭,是倍受宠爱的末子,哪怕在神学院中,这种天生惹人疼爱的秉赋也被他发挥到了极致——即将升入二年级的他身边始终围绕着众多的保护者。只是看他那任性而活泼的性格,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进入刻板无趣的神学院的动机。
然而阿尔图尔却对这位众星拱月的对象皱起了眉头:“不要太放肆了,遥贡多同学!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你的学长!”
“少拿出学长的架子来压我,不怕我说出更难听的来吗?”由拉分毫不让,他吊起眼角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刁蛮可爱,让尤利尔都有些心生怜惜。然而这只貌似猫咪的家伙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尤利尔困惑的皱起眉头:“什么神迹之子,你的飞黄腾达是在大人们的床笫上挣来的吧!”
虽然由拉说的是神学院中人人心照不宣的事实情况,但阿尔图尔还是用罕见的严厉打断了他的话:“够了,你不要因为自己的心愿无法满足就迁怒于尤利尔!”但这位有恃无恐的后辈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学长你急什么?我难道有一个字提到学长你了吗?就只有你巴结这个万人嫌,你是想靠他平步青云还是在他身上尝了什么甜头啊!”
若不是尤利尔眼疾手快拉住,只怕阿尔图尔的巴掌已经抽到由拉的脸上了。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对方语言中包含了多么恶劣的诋毁,尤利尔拼命拦住阿尔图尔,一个劲的示意由拉不要再多说了,但他的行为止产生了反效果,由拉冷笑一声:“不要你充好人!早知道这样就别抢别人的位置啊!”
“没有理由责怪尤利尔吧!”阿尔图尔的语气明显浮躁起来,遣词造句也失去了顾忌,“你发这无名火还不是因为相好的裴多主教要被调去深山修道院!”
“没错!就是因为这个!”由拉理直气壮的挺直柔软的腰肢,故作恭谨的语调里满是讽刺的尖针,“裴多主教之所以被调去深山,就是因为要腾出我们的梅加德学长的位置!”
尤利尔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和不擅交友的他,基本上是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人事任免的小道消息的,因此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出仕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裁判所的职位是一定的,新人进入就必须有旧成员退位,而这次被迫退出的居然是深受尊敬的裴多主教,尤利尔深觉意外,因为在为人方面,他一直都视这位以善良著称七品神官为楷模。
由拉的语调更加咄咄逼人了:“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我和大人分开!我马上就退学,大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样不好吧!听说这次裴多主教是主动提出离开裁判所的,离开这么显要的职位去隐居,八成就是为了躲开某些穷追不舍的家伙!”阿尔图尔不动声色的讽刺着。
“那又怎样!”猫一样的少年终于沉不住气了,“去坟墓也好,去天国也好,去地狱也好!我就是要和大人在一起!我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更爱大人!”
“不知羞耻!”阿尔图尔不屑一顾的冷笑和尤利尔急切的呼喊同时响起,他慌慌张张地握住由拉的手臂:“由拉,‘爱’这个字不是这样说的啊!我们的爱要献给天上的唯一者!你不应该忘了经文上……”这位“神迹之子”的大脑就像无数块巨大的雕版,把各种经文牢牢的镌刻保存,并能无数次的翻印到洁白的纸张上而毫不磨损,但他却完全没有办法也没有意图去改动半个字,所以也根本不会产生半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一记响亮的耳光毫不留情的落在了尤利尔的脸上,打断了他即将进行下去的说教。阿尔图尔一把扶住呆若木鸡的尤利尔,朝着由拉怒吼起来:“你怎么打人!”
比起挨打的尤利尔,由拉的表情看起来更加痛苦,那小猫似的面孔因为厌恶和愤怒而曲扭了:“我就打他!这家伙懂什么是爱吗?听见‘爱’字从这家伙嘴里说出来我就恶心!”
当肿着半张脸的尤利尔出现在教皇的私室时,得到了陛下梅塔特隆三世关切地询问,带着微微的罪恶感,这位谦恭的少年还是用摔了一跤这样的借口搪塞过去。他依照惯例亲吻陛下的戒指之后,就跪坐在那华丽的深红法袍边缘,轻轻的将头颅靠在那繁复的皱褶里。
少年若有所思的神情引起了教皇的注意,陛下用他高贵的手触摸着尤利尔灿烂的金发,鼓励少年向自己坦陈心声。于是踌躇的少年抬头注视着陛下那仁慈庄严的御颜,他的声音因紧张而战抖,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了:“陛下……我可能不行……裁判所的事情……我可能不行。”
梅塔特隆三世含笑注视着如今已成为自己内侄的神迹之子,并没有开口,但他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询问。尤利尔的眼神里摇曳着惶恐,由拉的话给了这位内向少年以不小的冲击,但他的不安却完全集中在了信仰的方面,他不断的亲吻着那神圣的戒指:“陛下,裁判所代表着神的意志,我真的能胜任那样重要的工作吗?我甚至……甚至连爱都不懂……这样的我,也能传达神的意志吗?”
少年的话在须发皆白的圣城最高位者心中吹起一阵小小的凉风,令这位老人不由得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究竟有多就没听到如此坦率的告白了?就好像把一块剔透的水晶盛放在冰水中供奉于自己的面前一样,少年的话语和他的心一样清澈见底,不含任何杂质和阴翳。
这是多么纯洁的烦恼!一想到这种纯洁即将被投入何处,又将沾染上怎样的颜色,像刚在圣泉中沐浴过一样的爽快感就让梅塔特隆三世长长的叹了口气:“尤利尔,在你看来,爱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既不谨慎同时也分外平庸,但却意外的符合教皇独一无二的身份;迷惘的神色闪过尤利尔的双眼,与并不出众的眼形相比,那深蓝的瞳色却一味的强调出深刻的存在感,困惑只是一时间的,神迹之子很快就恢复了坚定的神色:“爱是烈焰与电光。”他殷切的仰视着高高在上的陛下,用那温润的美声低沉的援引起经文里的句子,“‘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
就像蜂蜜沿着光洁的瓷瓶表面流畅的曲线滑过,冷淡的拒绝感下面蕴藏着强烈的官能,甜蜜而冰冷,冰冷而甜蜜——尤利尔的声音就是那样的感觉。
一瞬间,洞悉一切的笑意从梅塔特隆三世的眼中退去了,这位同样出自梅加德家族的教皇慢慢的执起了神迹之子的手,他苍老的喉音有着极具说服力的威严与尊贵:“你其实不必迷惑的,我的孩子……很多人在你的身上看见了神意,包括我……”
尤利尔惶恐的几乎要站起来,陛下阻止了他的动作:“迷惑是没有意义的,每个人的道路,那居于天堂至高处的万能者早已有所安排,你所要做的就是坚定的沿着那条道路前进,记住了吗?尤利尔·梅加德……”这位拥有人间最高神权的老人用不一样的语调,缓慢的念出了尤利尔如今的姓氏,这大陆最悠久伟大家族的姓氏。
三天后,任命书下来了,尤利尔得到了大审判官的铁戒指,成为帝都边缘圣歌裁判所的首席裁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