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村的虺蛇大祭,应该根本不是向蛇神祈求丰饶的仪式,而是古老的镇魂祭啊!而且,这镇魂祭与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寄斩蛇!”这一刻,我和冰鳍异口同声地大喊出来。
东晋干宝的《搜神记》里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东越国东冶地方的庸岭中,盘踞着祸患人间的巨大虺蛇,闽中居民每年都不得不以一位童女为祭品,安抚这暴烈的蛮荒之神。这延续了整整九年的噩梦在第十年上宣告终结——将乐县李诞的第六个女儿,年少的李寄带上甜粢诱饵和咋蛇犬,暗藏着宝剑,只身来到虺蛇的巢穴……
我和冰鳍终于厘清了自己此刻的处境——深山中九一村里的李氏家族可能就是斩蛇少女李寄的后裔,千百年来,他们一直不断地举行自成一格的盛大祭祀,安抚、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镇压凶猛的虺蛇亡灵!
而镇魂的咒具,应该就是这家族一直秘密供奉在禁地一祠内的,那柄传说中李寄斩杀虺蛇的宝剑!
所以那把剑决不仅仅是礼器而已,可它现在却被神秘的李家子弟七襄盗走,去向不明……
“不会吧……难道这里就是‘不归之渊’?”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七襄抢走的就是我们要找的‘剑’!”
“说不定……”冰鳍半信半疑,“可是‘白先生’没道理要我们在举行镇魂祭的时候,拿走人家重要的咒具啊,想想别人也不会答应的么?”
“不会连这个也是‘白先生’的安排吧?他故意让我们在虺蛇祭期间来九一村,因为只有祭祀期间宝剑才会被请出来。七襄知道内情所以先下手为强?不对啊……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直接把剑交给我们呢……而且所谓的‘不归之渊’又是什么意思……”我喋喋的猜测着,越想越混乱。理不出头绪的状态下,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拿个甜粢饭团吃吃缓解压力,可是触手之处却是漆盒空荡的四壁。
山林渐渐沉在淡墨似的暮色中,纸灯罩里老旧的白炽灯显得明亮了起来。借着灯光,我搜寻手边朱漆食盒,却发现它早已经底朝天了。
粢饭团全被冰鳍这家伙吃光了?居然饿成这样,平时看见甜食就躲的他,竟把那么齁人的东西全都吃了个干净。我转过头正要揶揄他两句,却被眼前的景象弄迷糊了——房间角落的那张矮桌上,成堆的食盒被翻得七零八落的,凌乱的朱色漆器间,冰鳍正捧着惨白的粢饭团吃的头也不抬。
“这吃相……未免太难看了吧!”我低声嘟囔着走过去,把那散落一地的食盒摞整齐。可收拾着、收拾着我才真正发现不对——矮桌上的甜粢饭团大概有四五盒这么多,现在几乎全都见底了!
“别再吃了!”我慌忙转身打掉冰鳍手里的饭团,出乎意料的是平素最不可一世的他竟然完全不顾形象,拼命去追滚落在地的饭团,一直赶到护栏边。看着那团白饭从栏杆间滚进因为天黑而变得更加深不可测的岩渊,他在窗边颓然停住,慢慢跌坐下来,良久,终于抬头转向我这边。
暮色里冰鳍不甚分明的表情让我倒抽一口凉气,一向倔强的他咬着嘴唇,额头满是冷汗,眼里竟然蓄满了泪水!他用力握紧撑在漆黑地板上的双手:“火翼……我好饿啊!虽然我完全不想吃这个,可是不行,我停不下来……”
“你怎么了!中暑了吗?”我知道冰鳍是非常怕热的体质,夏天对他来讲格外难捱,可这样的温度不至于中暑吧,山里即使是盛夏也很凉爽啊。
我担心的过去确定他的体温。冰鳍的额头异常冰冷,沉重地压向指尖。我连忙抽回手扶住那无力的肩膀,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他全身就像被汩汩涧流浸透的断枝那样,冷彻而瘫软!就在我慌乱之间,那疲弱的身体已脱离了扶持,慢慢滑倒在泛着寒光的地板上……
糟糕了!冰鳍的状态不对,绝不是中暑这么简单!
必须快点去叫人来!我急忙起身奔到门边,猛地拉开了隔板刚要呼喊,可眼前却被一道间杂着纯白与绯红的厚重阴影骤然隔绝了……
完全没有想到被移走楼梯的二楼门外居然会有人!我吓得连退几步差点跌到,也顾不得分辨究竟是谁就大喊起来:“不好了,冰鳍他……”
“为什么这么慌张呢,姐姐……”门口的人用看好戏似的口吻说着,慢条斯理的踱进屋里来。我这才看清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李家的新任当家——九嶷。
此刻九嶷已经换了身衣服,虽然是与初见时一般无二的杂裾垂髾,但颜色却变成从里到外一色洁白,他佩着失去剑锋的斩蛇剑剑鞘,手中胡乱地握着恣意伸展九重葛藤条,那抹绯红在初雪一样的衣袂映衬下,显得分外醒目。
我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九嶷当家,快放我们下山看医生啊,冰鳍他突然得了急病了!”
可能服饰更换的关系吧,九嶷的感觉和刚见面时不太一样,那时他让人觉得兼具活力与威严,可现在却变成了没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的冷漠和倨傲,他顺手将九重葛扔在地上,满不在乎的看了我一眼:“他没救了,任何一个医生都会这么说的……姐姐!”
会不会说话啊!我登时心头火起:“呸!谁是你姐姐?我们家从来就没有叫姐姐弟弟的规矩!”
“‘姐姐’在我们这边可是了不得的尊称啊!”被狠狠冲了一下的九嶷非但没有发火,反而笑得更不可捉摸了,“不过……既然你也是从‘有规矩’的人家出来的,那就好办了……”
这样说着,他撇下我走到瘫软在地的冰鳍面前,慢慢执起那虚弱的右手。冰鳍连呼吸都非常辛苦,根本没法甩开对方。我疾步走过去,正要推开这没礼貌的家伙,却听见九嶷低笑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伤口消失了!”
伤口……那柄斩蛇宝剑被我们抽出时,不小心割到冰鳍右手留下的伤口吗?怎么可能消失呢,虽然不怎么严重,但这伤口好歹是片刻前刚留下的!
我连忙低下头去仔细查看,映入眼中的画面却让我目瞪口呆——那还是冰鳍的手吗?平素白皙的皮肤泛出濡湿的光芒,被隐现着精密白纹的无数细小菱形格子覆盖着,菱形格子青色的内部沿着手腕曲线幻耀着微妙光影,轻轻一动就会呈现出延绵不绝、让人眼花缭乱的色彩变化。
“他的手是怎么回事?”我用力去扯九嶷,“你对冰鳍作了什么?”
“哦哦!”完全不顾我凶狠的态度,九嶷饶有趣味的惊叹起来,“真是太好了!我就觉得姐姐是‘看得见’的。”
说着,他劈手撕开冰鳍的衬衫袖口,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被眼前所见吓得惊叫起来——那缠绕着青白花纹的菱形小格已经侵蚀了冰鳍的整个右臂,并渐渐隐入胸口方向衣衫的阴影里……
“姐姐你‘看见’的是什么?”九嶷故意眯起眼睛,“虽然我是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猜猜吧——是不是鳞片呢?”
——的确……是鳞片,但却不是常见的鱼鳞……
我混乱的脑际,却飘来对方耳语般的声音:“应该是……蛇的鳞片吧?”
——没错,就是蛇鳞!
我一下子抬起头,瞠视着面不改色的九嶷。他却断然丢开冰鳍的手站了起来。俯视着跌坐在地板上的我,这位少年当家的声音瞬间变得冷酷了:“姐姐,他没救了——你弟弟他已经是虺蛇了!”
“你说冰鳍变成虺蛇了……虺蛇祭镇魂的那个虺蛇吗?”此刻的我控制不住地喃喃低语,同时感受到了能力的匮乏和语言的贫瘠。
“原来他叫冰鳍吗?真是个不错的名字啊……”一瞬间,九嶷的瞳孔剧烈收缩,他投来的目光如同火焰一般:“他居然会被虺蛇凭依,而你竟连虺蛇祭的真相都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这炽烈的气势带来难以承当的重压,令我反射性地瑟缩后退,可指尖却触碰到冰鳍麻木的身体——就算再害怕也不能退让,不然没人能救他,更没人能帮我们。
我颤抖着昂起头反驳道:“你治好冰鳍,我……我就告诉你!”
冷笑一声不再追问,九嶷事不关己的拍了拍手:“我怎么可能治得好他?他的血沾到剑上,居然唤醒了被镇压的虺蛇,连自己也变成了妖灵的宿主。他是人类吗?姐姐,你和他……真的是人类吗?”
“住口!你给我滚出去!”
“既然姐姐你这么不配合,那我就只能在他完全变成怪物,把村里人全都吃掉之前……”即使被骂九嶷也全然不生气,说到这里他露出轻快的表情,干脆利落地在颈边作了一个切断脖子的手势……
我慌忙跪坐起来拦在冰鳍身前:“你休想!只要有我在,冰鳍就决不会化成虺蛇!”
“很有姐姐的样子嘛。”九嶷耸了耸肩,“可只怕由不得你……”
这一刻,没什么诚意的笑容从九嶷百越武士那样的剽悍面容上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剑锋般凛冽的杀意。他一把推开我,劈手抓起毫无抵抗能力的冰鳍拖向窗外那止境处不可知的深渊:“就像你要保护自己的亲人一样,我也有保护李氏一族和所有村民责任——你弟弟已经没救了。他已经成了亡魂的容器,虺蛇会在他的身体里觉醒!现在还来得及,只要破坏他的肉体,镇压在宝剑中的妖灵就没法完全转移过来……”
“快点给我放手!”我不顾一切的猛扑过去,死死抱住冰鳍不放,可非但无法阻止那剽悍的少年当家,就连我自己都被拉拽向洞开的窗口。
九嶷凌厉的语声响在头顶:“只要把他从这里丢下去就行了,这样的山难每年都会发生很多次,根本不会有人追究的。姐姐你有能力阻拦我吗?还是姐姐你认为这里所有的性命,还比不上这小子一个人重要?”
冰鳍艰难的呼吸声此刻就在耳边,而深夜的九一村则静静地铺展在窗外……
我曾面临过这样的抉择——在香川城和罗刹少年牡丹之间。
可无论面对多少次,我都只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唯一的选择……
“山民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几乎不假思索的,我埋头高喊,“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冰鳍死掉,绝对不会!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保护我的家人!”
“居然说得理直气壮的。”九嶷的动作停住了,他低头锁定我的视线,闪烁在这位山中少年眼中的,是老练狩猎者的目光,“既然姐姐的胆子这样大,付出什么代价也不怕,那就要做好吃苦头的准备……”
说不怕是假的,如果有退路的话我一定马上逃走,可凝视着九嶷的眼睛,我还是慢慢挺起胸膛——虽然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虽然知道自己也许根本无能为力,但如果现在退却,那一切真的就都完了!
这一刻,爽朗的笑意再度浮现在九嶷眼中,他懒洋洋的举起双手背在脑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其实原本或许还有不杀你弟弟的办法,如果‘剑’没丢的话……”
这么说李家众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七襄,所以九嶷才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他演这一出戏,根本就是想从我们这里套出宝剑的下落吧!
“剑?被七襄拿走的宝剑吗?”我咬着牙故意奚落道,“你不是说那是装饰摆设么?”
“姐姐何必装不知道——那可是一直镇压着虺蛇的咒具啊……”
“我们也不知道七襄在那里。不过既然拿回宝剑冰鳍就有救,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找!”我一下子站起身来。
“姐姐,这座山可是很危险的,尤其是进入黑夜之后!”九嶷故意咋舌道,他例行公事般的语调中,渗透出微妙的劝诱,“就算如此,你……还是要去找吗?”
“我非去不可。”一字一字地,我给出了最终的对答。
九嶷看了看我,突然捡起扔在地上的九重葛,胡乱缠绕起他泛出健康的红色光泽的长发,草草束成发辫;接着他一把抄起冰鳍背在背后,用长长的垂髾飘带把两人绑在一起。做好这些准备后,九嶷终于注意到这边了。他为难地打量着垂在我额前短发,最终只好把余下的九重葛绑在我手腕上:“算是护身符吧——我们李家这种九重葛花,是虺蛇伤口滴落的鲜血化成的,大家进山都要戴着它,用来迷惑妖灵。”
我还在一知半解茫然地点头,九嶷却露出没什么人情味的白亮牙齿,闲闲的笑了起来:“好了,姐姐——为了赶在你弟弟化成怪物之前找到宝剑,快点带路吧!”
“带路?你要我带路?”我实在弄不清楚这位当家到底在想什么,他可是从小就在这座山里长大的,而我来这里还一天都不到啊,拜托,居然要我带路?
九嶷却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我背上这个是不能指望了,可姐姐你应该还能找到吧——那条神道!”
神道……刚进山时,我和冰鳍曾被黑色咋蛇犬带领着,走过一条临近瀑布的山道,轻松抵达李家大屋,当时九嶷的“三姨婆”就曾惊呼我们居然通过了神道。
“可当时是有头黑狗带路啊。我们还是先找到它再说……”这提议还没说完就被我自己否决了——而那头神出鬼没的咋蛇犬刚把我们送到李家就失去了踪影,直到斩蛇剑剑锋被夺走时,它才从一祠前的九重葛花丛中一跃而出,像月度寒潭般穿越冰鳍身体,紧跟七襄而去。
已经可以确定了——这头咋蛇犬是灵体,它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
“还不明白吗,它就是‘那一头’咋蛇犬啊!”故意强调着“那一头”这几个字的九嶷,轻轻的拍了拍空无一物的剑鞘,“当年和这柄剑在一起追随着女主人,现在它就被供奉在村口犬祠里……”
和斩蛇剑在一起的咋蛇犬,作为神明被供奉至今——那么带我们走过神道的,应该就是李寄的爱犬,斩蛇少女的左膀右臂!
无比信赖地看着我,九嶷踌躇满志地鼓动着:“七襄有咋蛇犬的带领,应该已经进入神道了,所以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了。”
“可是我怎么可能找得到只走过一次的山路?”我恼恨的反驳着,大半是因为九嶷惹人厌的暗喻。
九嶷却完全没修正自己的错误,只是从上方指着我的眼睛:“你记得的,就算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你的‘眼睛’一定还牢牢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