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庞,只能看见那个人在凌乱的太阳光斑中泛起顽强红色的黑发。蓬松的乱发像狮子鬣鬃一样披散着,散布在织满九重葛花纹的枇杷色广袖上衣肩头,系了洗朱丝绦的白色宽腰带下,橡实染的菱纹罩裙底露出像莲花瓣一样交错的裙裾,浓红色的飘带从腰间延伸下来,漫过藕色的内裙的长摆,像矫捷的燕尾一样曳在洁净的白石阶上……
“我在电视上看过这种衣服——好像叫杂裾垂髾,魏晋的女装……”冰鳍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那居然是女孩子?”
女孩子吗?那令对手无法招架的强悍有力的动作,竟然是属于女孩子的吗?
“九嶷,别让他跑了!”老人的方言中混入了七襄艰难的呼喊:“把它给我!”
我仰起头,只见树叶缝隙间漏下的阳光像无数细小金线,织成精巧而华丽的灯罩,而那个衣着古怪的“少女”九嶷,无疑是这灯罩中的炽烈火苗。七襄则像迷路的飞蛾一样拼命扭转身躯,想要逃离这危险的束缚和诱惑;可他怀中紧抱的长形器具,偏偏在这个瞬间射出一缕尖针般锐利的反光。
像被那无形的火之细针刺伤一样,七襄竟突然惊叫着松开手。霎时间,我的眼睛传递出这样一种错觉——如同强烈的日光从摇曳的树荫间蓦然照射下来,雪崩似的倾泻摇落。
——那是七襄怀中保护的东西,从他和那个“女孩子”交错的指缝间滑脱,坠向我和冰鳍面前。
庄严而犀利,炽烈而湛冽……
下意识的,我们两个连忙去接这道沉重的阳光……
金属刮擦碰撞的声音刺得人头皮发麻,我和同时抓住这件坠落物两端的冰鳍,却像突然被弹开那样,各自猛地跌向一边。我连忙的低头去看手里的东西,那同时具有粗糙和冰冷质感的长型物件,竟是密密缠着赤铜色丝绦的剑柄!
——我居然抓住了一口蕴着寒冷冰雪光、泛着隐隐龙鳞纹的出鞘利剑!
最清澈的神圣与洁净,就像沐浴着圆月之光的凛凛坚冰……这是我对这柄剑的第一印象,也是最后的印象——还没来得及细看,一道人影就已经冲到我面前,他完全不顾那利刃的锋锐,强行夺取这危险的武器!
我慌忙松手,那个奋不顾身者的容颜就在这一刹那映入我眼中——竟然是一向都那么文弱的七襄!为了抢夺者把剑,他居然爆发出连身躯都几乎无法承受的狂暴力量。
与此同时,一道黑烟毫无征兆地劈空划过——原来这家伙一直躲在这里:那头领我们来到这大屋的咋蛇犬竟从九重葛花丛中一跃而出,向冰鳍扑去。
还没等我喊出“小心啊”,那装饰着绯红花环的黑狗竟像月光穿透潭水一样,毫不停滞的穿过他的身体,疾驰着抢到了七襄的前面。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在老人绝望的呼喊声里,七襄已经紧握着那利剑,在咋蛇犬的引领下,穿过黑暗的堂屋飞奔而去。
我呆呆的注视着前方,捕捉这异像的残影——老人也好,“少女”九嶷也好,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只倏忽来去的黑犬,只有冰鳍向我投来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一刻,身为“燃犀”的我们,确实地感受到了那来自不可思议之乡的预兆……
“看你们干的好事!你们是七襄的同伙吧!编出迷路的谎话缠住我,好让他单独溜到一祠偷宝剑……”追不上七襄,老人满含恐惧的怒火统统向我和冰鳍倾倒过来,而年轻却又不失威严的语调却在此刻响起——白石台阶上的“少女”九嶷,发出了少年特有的清朗声音:“那把剑只是装饰性的礼器而已,说白了就是摆设,没必要大惊小怪。三姨婆,你还是先反省一下吧:居然未经我的允许,直接跑进一祠禁地这边来了!”
这少年看起来与我们差不多大,那老人被年龄还不及他一个零头的晚辈训斥,非但不恼,竟还一副唯唯唯喏喏的样子。我和冰鳍顿时面面相觑,两脚踩在“禁地”上,一时间真让人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女装少年九嶷却不和我们计较,他居高临下地扬了扬下巴:“喂,小哥你的手没事吧。”
我这才注意到冰鳍右手握着一柄古朴的檀木剑鞘,食指上割破了小小的一道,薄锐的伤口里沁出鲜明的血痕。可能刚刚我和他分别握住剑的首尾,两下一用力就把锋刃给抽了出来,不小心划伤了他的手指。
我急忙查看,好在伤口并不深。冰鳍抬手要递还那镶装了象牙的剑鞘,老人却后退一步让到一边,抬头看向台阶上的九嶷:“那一位虽然是我的外孙女,但却是现任当家,所以请交给他吧。”
“外孙‘女’?”我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疑问。刚刚老人被称呼为“三姨婆”的时候,我就已经相当纳闷了,现在这少年“当家”九嶷即使披散着长发,穿着优雅的古代女装,也还是无法掩盖那宽厚的肩膀和矫健的身材,怎么看他都是个罕见的兼具活力与威严的少年,这种打扮不仅不显得柔弱,反而有种古代百越武士般的剽悍感。居然叫他“外孙女”,难道这里是性别颠倒的世界吗?
九嶷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慢慢走下台阶:“李家只有女人才能继承家业,可本家现在就剩男孩子了,所以只能把我当女儿养啦。平时还好,这几天要主持虺蛇祭,也只能勉为其难打扮起来。你们别看三姨婆这么严肃,他在主持邵武分家各种仪式的时候,也得像我现在一样穿上裙子呢!”
原来如此啊!我和冰鳍顿时忍俊不禁。
只是随口的一席话就完全冲淡了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九嶷的确有少年当家的气度。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借过剑鞘,毫不掩饰但却并不失礼的把我们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视线最后停在冰鳍受伤的右手上。他的唇边缓缓浮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抱歉,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让你们受惊了。请务必赏光住下来,不然就是连赔礼的机会也不给我们啦!”
“我们本来就是要来叨扰几天的,难道七襄没跟你说……”讲到这里我突然停了下来,七襄……好像和他起了严重的争执啊。
“你们既然是七襄的客人,那就是我的客人。”九嶷的态度意外的爽朗大度,不愧是本家正宗的年轻主人。
“三姨婆”一听这话突然焦躁起来:“当家,七襄他……”
“七襄总喜欢这样闹别扭的,难不成你比我更了解他?”一瞬间,九嶷的眼神变了,只是短短一句话,却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邵武分家的家主明显畏缩了,但是似乎还有些担心,他抬头看了山崖上的白石小庙一眼:“难道要让他们住在这里?我没法说服其他四位分家家主也答应……”
“内宅有一祠在,当然不能让外人借宿。”九嶷以不容分辨的语气制止对方继续说下去,“贵客一直都安排在九祠的,三姨婆你照应一下吧。还有,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不希望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李家地位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尊贵——前往九祠路上,山民和客人们都亲切而谦恭地向邵武家主带领下的我和冰鳍行礼打招呼,直到此时我们才体会到了七襄所谓的热情款待。
也许是因为本家当家对我们态度和蔼的关系吧,那位石头一样的邵武分家家主“三姨婆”也客气多了,甚至絮絮叨叨的拉家常说:李家是个传承了数千年的大家族,如今一共分为六支,除了三明镛州本家之外,还有邵武、泉州、龙岩、屏南、青溪五个分家,家主当然都是“女性”,广东来的青溪家主居然还是个刚上一年级的小姑娘,当然那是“货真价实”的女孩子。
因为守护祭祀一祠和九祠的关系,所以本家的地位无比尊崇,就连五大分家都无法望其项背。只要本家有事,不仅分家的人得立刻赶来,就连附近各地的山民也都会停下农活前来帮忙。
一祠和九祠,看来这个山村就是因此而被称为“九一村”的——李家大屋内祭祀虺蛇的秘殿一祠为白石建造,到了大祭时,由本家当家从那里请出宝剑礼器,其他人是不能靠近的。而后山半山腰的九祠则对众人开放,是相当庞大的木结构建筑群,香火非常旺盛。
我们一路走来,只见九祠前殿正殿等主体建筑月梁玲珑、画栋斑斓,拜殿里还陈设着装饰华丽的神舆和神座,两厢竟布置得像绣房一样。据说九祠里供奉着九位“洞主”,以前听在大学里教书的爸爸提起过,福建本来就是女神信仰发达的地方,于是我们就更加浮想联翩,猜测那些“洞主”可能都是女性呢。
绕到九祠后院,便是专门接待各地重要客人的客房。这些客房居然是依山而建的类似吊脚楼的建筑,一楼完全架空,第二层才住人,要将鞋子放在楼梯口上赤脚上去。我和冰鳍旅途辛劳,只想先安顿下来,上楼时完全没有注意到楼梯是活动的,待我们进入房间之后,它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偷偷搬走了!
我慌忙察看地形,推开两道移门,二楼几乎就是一个大通间,四面都开着窗。楼前两面临着苍青色深渊,下方极远处好像有缕缕美丽的银色长发在飘动,仔细分辨竟是溅着喧闹水花的山涧,楼后贴近潮湿的绝壁,那刀削似的山岩恐怕连猴子都难以攀援。只有我们刚刚上来的大门那边可供出入,但梯子已经不翼而飞了,楼下不远处还坐着两位执事打扮的山民,看起来像在看守一样。
这……根本就是软禁嘛!
“这下玩大了……”我颓然跌坐在泛着冰凉光泽的漆黑木地板上。
冰鳍早已经靠着窗口瘫坐下来,一副筋疲力竭的样子,他喃喃地抱怨着:“不知道为什么累得很,七襄他……”
“快别提七襄了,都是因为他做事不靠谱才弄成这样的!‘白先生’托他接我们,他却好,没头没脑地跑去跟当家的抢什么剑!”我恨恨地咬牙切齿。
“所以才奇怪……”冰鳍缓缓抬起头。
“奇怪什么,只不过见过几面而已,你又不了解李七襄究竟是怎样的人。”
“但我了解‘白先生’——能寂师父决不会把我们托付给不靠谱的家伙……”
说的也是!能寂师父没理由这么轻率地对待肩负使命的我们。
难道……七襄他不是任意妄为,而是另有苦衷?
那他到底碰上了什么事,为什么偏要去抢夺那礼器摆设?他在李家又是什么身份,竟然能接近内宅,还潜入一祠禁地中去?
“‘白先生’怎么不早不晚偏偏选了当地人家要举行祭祀的时候?本来就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什么‘不归之渊’,现在就更麻烦了……”我有些自暴自弃的低声自语,也不顾难看,蹭到临着青色深渊的窗口靠在护栏上。远处山林树巅镶着一道鲜丽的晴空,清爽的山风仿佛就是从那小小的裂隙中吹出来似的。
而冰鳍却左闻闻右嗅嗅,挪到屋角的矮脚条案边,从桌上那堆得满满当当的朱漆套盒里端起一个走了过来,打开盖子后,一股浓郁而清冷的甜香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
盛在这食盒里的就是刚刚村口犬祠发放的粢饭团,看来是大祭专用的食物。我过来拿起一个,吃到一半就腻得慌——实在太甜了!这粢饭团居然是用和着蜂蜜、砂糖的炒麦粉之类的东西做馅儿。
不过冰鳍看来是饿极了,平时最不喜欢吃甜食的他居然一声不响连吃了几个。
凉风让烦躁的心情平复了许多,我不由得长长的叹了口气,开始考虑目前的处境:“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怕我们破坏祭祀吗?”
“在他们看来,我们和七襄是一伙的。”冰鳍发出恼恨的咋舌声,“七襄的行动似乎对祭祀不利,可是……这又是什么祭祀呢……”
“我记得九嶷当家提到是要举行‘虺蛇祭’什么的。八成因为村里靠捕蛇为生,现在那种十握蛇绝种了,村民怕断了财路,所以向虺蛇神献祭——那个‘三姨婆’不是也说过:山林是属于虺蛇神的吗?”
冰鳍微微皱起了眉头:“我觉得奇怪的是……既然是蛇神的大祭,那为什么还要先祭祀咋蛇犬呢?这两个不是对头吗?”
“是有些奇怪……”
“还有被七襄抢走的宝剑。如果它只是礼器这么简单,那邵武家主为什么要那么焦急?”冰鳍自顾自的沉吟起来,“这九祠看起来是专门举行仪式的外社,一祠才是供奉神体的重要内社,而那柄剑就是祭祀在一祠里的。可为什么虺蛇神的内社里会祭祀剑呢?难道这把剑就是神体,是虺蛇的神化身吗?”
刚刚积累的疲劳现在开始表现出来了,我勉强应付着:“神体吗?或者……只是个象征物也说不定啊……”
“还有……火翼——你不觉得这些词在什么地方看过吗?”冰鳍倦意好像突然间一扫而空了,“一和九、咋蛇犬和宝剑……还有,甜粢饭团……”
——这些字眼,似乎的确有什么微妙的联系存在着……
我忍不住睁开眼睛,然而充斥于睡意朦胧的视野中的并非房间内熟悉的景物——巨大的,闪耀着濡湿的青色光芒的影子慢慢的蠕动着,包围在咫尺之外冰鳍的周遭,那布满鳞片的肢体修长柔软,不断缠绕着,穿透着他的身躯……
那圆熟流畅的姿态,有着蛮荒的优雅和残酷的怠惰……这是——
“有蛇啊!”我惊叫着坐起来,那庞然的幻影却随着我突然清醒的意识瞬间消失无迹。难道……是我困得迷糊了吗……
“没错……是蛇!”冰鳍缓慢而沉着地点了点头,走到我身边蹲下来,抬起了目光灼热的眼睛,“火翼……你还记得七襄家姓什么吗?”
“七襄家……姓……李啊?”我困惑的低语着。
“李这个姓氏和蛇,你还想不起来问题的关键吗……”
一闪而逝的灵光突然照亮我脑际——闽北深山中的李氏家族,这个家族分为六房,本家主持的虺蛇大祭,秘藏利剑的一祠,供奉着九位“洞主”的九祠,咋蛇的大黑狗,混了蜜糖炒麦的粢饭团……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连成线了——难怪九祠中的“洞主”们都像是女性,难怪李氏子弟共有六房,难怪当家穿着魏晋仕女的杂裾垂髾,难怪李家只有女孩子才能继承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