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叶到家时,奶奶淑节正一脸迷惑的放下电话听筒,转回身冷不丁瞅见孙女就在眼前,吓得她连忙拍了拍心口:“你这孩子回来也不出个声!刚刚禾泉妈妈打电话来,说她到现在还没回家,问有没有和你们在一起,早知道你回来了……”
“我也想知道禾泉去了哪里,她没有和我在一起。”卯叶有些疲倦地轻轻摇了摇头。
“禾泉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淘气了,你也跟她一样玩到现在才回来,人家青骊早就到家了……”淑节很快就把禾泉的事丢到脑后去了,她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却掩饰不住语调中的兴奋,“我今天也没能联系上你白叔叔,不过他和你爸爸没多久也该回来了,所以就让那孩子在我们家再住一阵子吧!”
“奶奶你是说,那个来历不明的白青骊还要住在我家?”卯叶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无情!”淑节扬手拍了一下卯叶的后脑勺,“什么来历不明?人家青骊一个小姑娘家,孤身一人到踯躅馆找你白叔叔投亲,偏巧碰上他出远门,我们街坊邻居的不该照顾她几天?而且说起来她转进了你们学校,和你就是同学了,也不想想,昨天你摔昏过去,是谁把你送回来的!”
卯叶顿时发出一声懊恼的哀叫——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最想忘掉的一幕,偏偏又被奶奶提起来了!
那是因为她在北院门口摔昏时,看见的众多纷乱异象中,惟有那位陌生的青眸少女不是幻觉——而她恰恰就是借住在卯叶家的转学生,“白青骊”。
昨天傍晚,昏迷的卯叶好不容易从混沌的意识中挣扎泅渡出来,尝试着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昏暗,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后脑勺撞击的锐痛已渐渐钝化。她艰难的移动颈项,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北院门前的景象,而是一方熟悉的天花板;转头四顾,看惯了的家具默默伫立着,令人安心的氛围笼罩着周遭不大的空间。
顾不上享受这份安全感,卯叶几乎是弹跳一样坐起身来——这不是自己的房间吗?自己居然在完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回到了家里!更令她不解的是屋内一片凌乱,陌生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从套间的小浴室里,还不断传来绵密的水声。
“谁在我房间里洗澡啊……真是的!”卯叶嘟哝着,下床准备去看个究竟,没想到睡得太久头晕目眩,刚起步就脚下一软,被纠缠的衣服绊得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栽倒,好在被柔软的床铺撑住,不然这一跤可就摔惨了。
“该死……”卯叶在心里暗暗咒骂着,按住屡遭荼毒的脑袋,一张硬梆梆的纸片却倔强地贴在她额上,尖锐的边角差点戳到眼睛。
卯叶将这可恨的东西一把拽下,借着微光可以看出,这是一张有了年头的旧照片。正要细瞧,浴室门开启的声音却蓦然响起,她反射性地将照片顺手塞进口袋,慌乱地转过身来。近距离中,一瓣端妍的珊瑚色水晶花,瞬间盛开在她的眼前……
——敞开的浴室门口雾气氤氲,水烟笼着一抹修长窈窕的身影,掩映出带着雨意的幽艳容颜。
那是一位与卯叶年龄相仿的少女。她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就在这一刻,几缕濡湿的鸢羽色长发冷不防散落下来,隐隐泛起薄冰般凛然光泽。
少女下意识的抬起衣袖擦去蜿蜒到腮边的水迹,那被月草色的薄罗衣拂过的肌肤就如同随时都会融化的初雪一般,而她的神情则同样与暗夜冰雪相类。
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卯叶,少女缓缓移开面颊边的手腕,就在她眼角,露出一枚薄红水晶花瓣形的胎记。
卯叶原本有一肚子疑问,此刻却完全忘了从何说起,只能瞪着对方张口结舌:“你……你是……”
少女眯起眼睛,那是与漆黑发色迥异的,宛如寒海之一隅似的浅色瞳孔。通透的眸子静默在线条流畅的凤眼中,原以为一直冻结于冰点之下,但却会在注视着人的瞬间,霎时燃起炽烈的青色火焰。
就这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陌生的少女冷不丁开口了:“原来这就是卯叶。”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卯叶大感意外,都忘记了追究对方古怪又无礼的句式。
“卯叶不知道我,但我却知道卯叶。”
意义不明的语句令卯叶更加迷糊了:“难道……难道我们认识吗?”
陌生的少女并不回答,只是一步步地走近,忽然伸出手探向卯叶鬓边。
这出乎人意料的举动令卯叶下意识的缩起肩膀连忙避让,对方的手指轻颤着,蓦地停在她眼前。
就像是从远方传来海涛的回响,带着绝不强迫但却无法抗拒的蛊惑,卯叶不由自主地朝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看去,只看见一脉淡淡的烟气在少女的指尖浮现出来,如若有若无的细丝,纤纤缕缕地蔓延膨胀,随即蠕蠕而动,像拥有生命拥有意识似的,伸向卯叶的面孔……
视野中白烟缭绕,依稀浮现出一扇大门黑沉沉的轮廓,深深浅浅的灼烧痕迹次第烙印在门扇上,恍如满刻的诡异符咒。雾霭蒸腾之下,烙痕蠕蠕的蠢动起来,越来越扭曲,越来越剧烈,甚至令人产生大门都在不断逼近的错觉……
卯叶认识这扇门——禾泉化成蜉蝣水虫“消失”的画面,就是以它为背景清晰的上演。
这正是北院的大门!
她一下子闭上眼睛,决然切断此刻失控的幻象,并且拼命劝慰自己——并没有什么稀奇,也没什么可怕的,这只是幻觉!
人人都是这样,盯着某件东西看太久的话,就会觉得它在膨胀缩小,觉得它在徐徐蠢动,甚至觉得它变换了奇异的形状。这只是普通的视觉疲劳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然而卯叶突然感到肩头被对方猛地架住,这一刹那她才知道自己正下意识地跌坐向地面,少女那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语调在她耳中听来,却充满了恶意的嘲讽:“卯叶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吧?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同禾泉那帮人掺合在一起了。”
太过分了!莫名其妙地闯进别人的房间,对别人的问话置若罔闻,却大大咧咧地对别人指手画脚,对别人的朋友评头论足,这个人未免也太自说自话了!
卯叶赌气睁开眼睛,正要反驳,却只见烟气的幻觉早已烟消云散,少女的手还停留在眼前,掌心里分明躺着一截破旧朽烂的断草绳!
“北院门上的草绳怎么在你手里!”卯叶脱口惊呼——这截草绳明明在三个月前霓见打开北院大门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啊?
“你看错了吧!”少女握紧五指,再度打开。就像变戏法一样,她手心中居然已经空空如也!
卯叶顿时变了脸色,扯住少女的袖子到处翻找:“你……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怎么能带在身上……”
“不得不说……你果然是好眼力呢。”看着对方焦急的样子,少女悠然微笑起来,“不仅‘看得见’,还能确定那就是‘北院’门上的,知道这是不能带在身上的危险东西,是什么让你这么有把握啊?”
卯叶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对方说得没错。破草绳再常见不过了,为什么……自己一看见它,就和北院大门的联系在一起了,理由呢,根据呢?
此刻,就连她都没法说服自己,给自己一个恰当的解释。
“不过它可不是草绳,是‘苇索’——虽然力量的来源的确有些古怪。但卯叶你要记住——这种就是‘苇索’哦……”少女露出了不可捉摸的微笑,她总能在不知不觉中,把谈话的走向归入自己的轨道。
“苇索?”卯叶又一次被绕了进去,茫然地重复着这意义不明的词语。
“《风俗通义》上说‘度朔山上立桃树下,简阅百鬼,无道理妄为人祸害,神荼与郁垒缚以苇索,执以食虎。’芦苇叶可以割伤人们看不见的‘东西’,所以用它编织成的绳索,可以禁锢那些讨厌的家伙……”古怪少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卯叶,“至于是哪些‘家伙’,卯叶应该不陌生吧?”
对方若有所指的弦外之音让卯叶眉头猛地一颤,她缓缓地垂下颈项,任早春清寒的夜风轻轻吹动后颈的短发。当她再度抬起头来,眼中已浸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敌意:“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是谁?如果答不上来,就请马上离开我的房间!”
“你晕倒了所以不知道,卯叶。是我从把你北院门口背回家的。”卯叶明显的戒备与排斥,令对方也收起了好整以暇的态度,严肃的表情使少女的容颜看起来更加莹澈端妍,“我们长话短说吧——你,被盯上了!”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少女眼中蓦然闪过一丝绮丽的薄青光芒。
难道真的是她?卯叶霎时清楚地回想起那不可思议的幻觉:不断逼近的北院大门,化成羽虫的同学,等等等等……
如果说其中有什么真实存在着的话,那就是这双绀碧之眸主人的清丽容颜。
果然没错——自己撞到后脑勺,晕倒在北院门口,眼中最后看见的陌生少女正是眼前这位!
此时此刻,燃烧在那苍瞳深处的幽火已不能再让卯叶畏惧,她静静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仿佛要看透潜藏在其深处的秘密:“什么盯上不盯上的,请你出去!我没有理由听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在这里信口雌黄!”
英姿凛凛的少女并没有丝毫畏惧退缩,只是微笑着扬起下巴,坦率地朝卯叶伸出右手:“我的名字叫做青骊,是你们班的转学生。”
回忆到这里,卯叶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果然香川一中的“转学生”果然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
自己和青骊的邂逅就已经够戏剧化的了,没想到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她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说八道还在其次,这摆在眼前的头一桩烦心事,却是卯叶顺手塞进口袋的那帧旧照片。
在任何人看来,那都是一张普通的合影:两个小女孩,年纪都在两三岁上下,身穿一模一样的八宝联春纹小袄,只不过一件是娇嫩的海棠红,而另一件是明净的螺黛青。两人都跟粉团似的,学着惠山大阿福那样,端端正正的并排坐在一起。
然而卯叶却不能等闲视之,因为照片中的红衣女孩,竟是她自己年幼时的面影!
至于另一个青衣的小姑娘,小小年纪眉眼便精致如画,一看就是十足的美人胚子,尤其是右眼角下水晶花瓣似的胎记,令她看起来有着超越年龄的幽艳丰神——可怎么看,这小美人都是那个青骊嘛!
按说青骊是邻居白先生的亲戚,童年的自己与她见过面还合了影,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可怪就怪在自己居然连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且包括白先生在内,从来没有谁提起过青骊这个人。
到底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卯叶颠来倒去,想从那薄薄的相纸上找到答案,却发现照片背后赫然写着一行小字。
泛黄纸页上的这行清瘦字迹,墨色稍有些消褪,在署名处还微微有些洇痕,却反而更显风雅,写的是:
双燕戏云崖,羽翰始差池。出入南闺里,经过北堂陲。意欲巢君幕,层楹不可窥。沉吟芳岁晚,徘徊韶景移。悲歌辞旧爱,衔泪觅新知。
诗句下的落款是“燕石”二字,而这正是卯叶父亲的别号。
虽然说不出缘由,但直觉告诉卯叶——这首诗绝对有问题!
所以今天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卯叶都花在了照片背后题诗上,连禾泉她们几个都被丢在脑后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百度到这是魏晋南北朝时鲍照的《咏双燕》,还在学校图书馆古籍阅览室里找到了全面的解释。
字面的意思卯叶是明白了,那是借双燕托物言志写无奈的相思春愁,简单来讲就是因为得不到思慕之人的回应,只能像燕子那样悲伤地高飞远扬,寻找新的爱人。
可她却吃不透父亲题这首诗在照片背后的用意——双燕是指自己和那个来历不明的青骊吗?难道对父亲而言,青骊是和独生女儿一样重要的存在?那所谓的“辞旧爱”、“觅新知”又是什么意思?
更让卯叶心绪烦乱的是,看看照片上自己的岁数,那一年应该正是父母仳离的时候——总觉得这张照片里,会藏着这件事情的玄机!
虽然一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可卯叶思来想去心里始终不知是什么滋味。想立刻就找爸爸问个清楚,可是父亲长年在外调查和发掘文物,难得回家一趟,这次更是去了连手机信号都不通的深山里。
必须找什么人商量才好,但这样的事情跟奶奶讲肯定是不行的。邻居踯躅馆的白先生一直都是最好的谈心对象,而且又是青骊的亲戚,对她应该最知根知底。可是这个节骨眼上,他却偏偏又和爸爸结伴出行不在家,那么,就只有朋友了……
一想到“朋友”二字,卯叶反射性的拉过抱枕遮住了脸。
强势的梨以、沉稳的齐缣、娇弱的蓠蓠……还有老好人禾泉。同伴们的面影模糊地掠过她的意识表面。
——说起来,班上也就是这几位和自己走得比较近吧。尤其是禾泉,还一直照顾着自己。可这样,就算是朋友吗……
卯叶不由得有些沮丧,翻身埋头于枕头下,长长的叹了口气:禾泉这家伙,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不知道别人会很担心吗?
梨以她们更是阴阳怪气的,一听到“霓见”的名字态度整个就变了,连朋友的去向都不管了,就算害怕也不能这么不仗义啊!
仔细想来,真的像禾泉曾经说过的那样——有些不对劲啊!
虽然讲不清到底哪里不对劲,但学校的气氛的确变得说不出的古怪。
学校……变得好古怪——
卯叶忽然一阵恍惚……
怎么也想不通啊,朱漆长廊上为什么忽然间出现那么多陌生人呢?他们扰扰嚷嚷纷沓而至,鱼贯而过,在清冷的空气里搅动起鳞浪般的薄光。
一波暖金的微澜随着人影闪过,突然间,“转学生”少年清朗的面容蓦然闪现……
这位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的少年,此刻朝卯叶微微一笑,晃了晃脑袋摆出“一起来”的姿势,随即逆着人流,轻捷地朝学校深处跑去。
他是要去“道路的尽头”吗?已经可以去了吗?又是谁在为他带路的呢?
这样想着,卯叶发现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跟过了去,只是转瞬之间,北院尘封的大门竟已赫然出现在并不那么遥远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