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青骊”究竟是谁,从她出现开始,一切都脱离了正常的轨道。
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下去了,耳中血液上涌的声音就像遥远的海潮……
僵立在幽黯得异样的北院门前,卯叶清晰地看见一只微明的洁白羽虫,挣扎着爬出禾泉齿颊的桎梏,霎时自由酣畅地翩翩飞舞着,倏忽掠过眼前。
那残影瞬间倒映入她的眼中——宽大精致的羽纱翅翼,纤细飘逸的柔长尾羽,伶仃虚弱的半透明身体……
——是蜉蝣,那是水虫蜉蝣!
仿佛某个阀门陡然被打开,溃决的趋势顿时不可遏止,数不清的缟纱羽翅从禾泉口中争先恐后涌出,眨眼间她的面孔便被包围在一团白絮里。
蜉蝣彼此碰撞拥挤着,随即张皇失措地四下飞散。随着羽虫们的离去,从头颅开始,禾泉的身体也自上而下一点一点地崩解,转瞬之间便零落成乱雪飞花,随即又沿着漩涡形的轨迹,飘向她身后的黑暗大门,被那一片深不见底的幽黯吞噬……
即使紧紧按住嘴唇,惨叫还是控制不住地逸出卯叶喉间。她身不由己的仓皇后退着,视线却被飘忽的飞虫惑乱,冷不防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猛地一头撞在了廊柱上。
脑后传来的剧烈疼痛裹挟着晕眩感,令漆黑的幕布在卯叶眼前陡然落下,而就在感知沉入混沌的那一瞬间,凛冽的苍青双眸蓦地闯进视野,令她几乎觉得,会被其中燃烧着的幽火灼伤。
——烙印在眼底的最后残像,是一丛青琉璃的“荆棘”。
——不知为何,这“荆棘”竟有着青眸少女陌生的如花容颜……
“禾泉‘又’不见了?”听到这个消息,卯叶搔了搔略显凌乱的短发,困惑地望向她的同班同学们。
此刻是第二日放晚学时分,距“禾泉失踪”已过了整整一天时间。
碰上了这种恐怖怪异的事件,卯叶早就该没了方寸,整个班上也该乱成一团才是,可事实却并非如此——今天一大早禾泉竟好端端地出现在教室里,不仅毫发无伤,还笑着问卯叶昨天傍晚是不是真的去了北院。
卯叶这才意识到是被她捉弄了,至于所谓“化成蜉蝣”什么的怪象,应该全都是自己跌昏头时候的幻觉。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放学的时候还看见禾泉的呀?这家伙又在搞什么啊?昨天下午就已经闹过这一出了——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把我叫去北院,害我跌倒撞晕。可她倒好,今天一早跑来说她根本就没去!”
明明只是随便开个玩笑,可卯叶这番话却像一枚生满锐刺的栗实,径直滚到她三位同伴中间,令那些少女顿时像被扎到爪子的猫一样,纷纷露出惊疑而又警觉的表情。
黄昏的残阳斜照里,香川第一中学的校门口,四位穿着浓绀色校服的少女聚集在朱漆长廊的阴影下,绯红色的漆光鲜明地映在她们清澈的容颜上,却染上了各不相同的昏暗阴翳。春日嫩寒的微风中,一丝异样的征兆正悄然荡漾着……
“你以为这是在闹着玩吗!我再对你说一遍——禾泉她不见了!”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留着亚麻色长发的梨以,她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瞥了一眼身边戴眼镜的同伴,“真受不了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齐缣,你来跟她讲清楚!”
习惯性的推了一下镜框,齐缣不慌不忙地接上话头,用例行公事般的语气切入正题:“刚刚禾泉跟蓠蓠一路回家,走到校门口她临时折回教室去。你是知道的——学校连头带尾也就这么大,隔壁旮旯都转到了也不过十几二十分钟的事情,可是你看,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了,她也没回来!”
卯叶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可紧张的:“也许禾泉先回家了,也许是被老师或者别人叫住了……”
“是你把禾泉关在什么地方了吧!”就在这时,一个娇怯颤抖的声音突然传出,打断了卯叶的话头。
一直躲在梨以身后的蓠蓠战战兢兢的探出头来。这位少女早已眼泪汪汪,表情看起来却又委屈又愤怒,好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似的,她直视着卯叶:“小叶子……是你把小禾关起来的吧!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才折回班上去的。现在她不见了,你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我的确没碰见禾泉啊。还有,别叫我小叶子……”卯叶是在受不了蓠蓠那种娇滴滴的称呼方式。
“你骗人!”蓠蓠的眼泪顿时线断了线的珠子般掉落下来,“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不喜欢人家,觉得人家和小禾在一起,害她疏远了你。可是你也不能做这种事啊!”
呸!我做什么了我?卯叶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暗骂了一句,嘴上却还得好声好气的分辩:“你别着急啊,蓠蓠。也许禾泉已经回去了,刚巧你没看见?”
齐缣冷笑了一下:“学校就这一个门,蓠蓠一直等在这里也没见她出来,刚刚打她家电话也说没到家。再说了,禾泉如果被谁叫住或者先走的话,她也该打个电话发个微信什么的给蓠蓠呀,哪有让她白等这么久的?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脱线吗?”
“别罗嗦了,卯叶你快点给我把禾泉找出来吧!”梨以的耐心也差不多用完了,“没看见蓠蓠在哭吗?”
难道谁哭了谁就有理吗?
看这样子,大家都认定了自己一定知道禾泉在哪里。卯叶只得咬了咬牙,翻出手机找到禾泉的名字,拨通电话按下免提键。
屏幕上小小的电话图案机械而忙碌的闪动着,显示正在呼叫的状态,可过了好一会儿,那手机都像哑了一样毫无反应——没有信号,没有忙音,甚至连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都没有……
梨以抱起双臂发出一声冷笑,蓠蓠垂下头,脸色更加苍白。齐缣叹了口气:“别瞎忙了——刚刚我们就不停打禾泉的电话,一直都是这样没有任何动静。你还是干脆点直接告诉我们她在那里吧!”
卯叶不理她,重新拨号,然而听筒内并没有传来期待中的声音,一成不变的死寂徒然增加着空气的粘稠度。
似乎……真的有哪里不太对劲啊……
卯叶发出恼怒的咋舌声,顺手挂断电话,就在这一刻,一个冰冷机械的电子音蓦地横切进来——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实后再拨……”
一瞬间,沉默攫住了四位少女。长廊下的阴影里,唯有电子音空洞的反复着:“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空……空号?”蓠蓠的声音里已隐隐渗透出了哭腔,“我明明下午还一直同禾泉打电话联络的啊!”
齐缣也慌乱起来,不由自主地望向梨以,“就算信号不好,哪怕是没关机就直接拔了电池,最多也是不在服务区啊!难道她销号了?”
卯叶却困惑地紧盯着手中那喋喋不休的通话机器:“奇怪……我明明已经挂断了啊?”
“把小禾还给人家啦!”这一刻蓠蓠终于忍不住了,用变了调的声音放声大哭,“一定是小叶子干的,因为小禾其实就是要去跟小叶子讲‘霓见’的事情……”
“住口!”这个名字刚出口,蓠蓠就被梨以断然喝止,昏暗的夕光里,亚麻色长发的美少女抱起双臂,侧过头眯起眼逼视着痛哭流涕的同伴,“你也给我适可而止!我早就说过……不准提起那么不吉利的名字!”
然而蓠蓠这一说却让卯叶陡然间回忆起来:“可是禾泉她的确跟我提起过‘霓见’的!”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卯叶?”梨以勃然变色。
“当然知道!”卯叶斩钉截铁的回答。
怎么可能不知道,即使那只是摔昏时的幻觉——昨天自己赶去北院的时候,亲眼看见禾泉变成无数洁白羽虫翩然散去,就因为叫了这个名字……
迷失在回忆中的她不由得脱口而出:“昨天……禾泉在北院门前亲口说出了‘霓见’,然后就变成水虫散掉了……”
这一瞬间,少女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一旦“北院”与“霓见”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那就意味着那些奇谈异事,也许不再仅仅是虚构:
因为“霓见”是第一个打破北院禁忌的人,也是第一个活生生地被禁忌吞噬的人。
北院门上缠绕着诅咒。这种小小的警告根本泯灭不了学生的好奇心,这么多年来去北院“探险”的学生也不少,那扇破门明明已经东倒西歪的,两边装饰的铺首门环都只剩下一个,而且连个像样的锁也没有,就拿根烂草绳绑住门环了事,按说要溜进去是易如反掌。
可是在“霓见”之前,从来就没有人能打开北院的大门!
原因就是那草绳,就好像有什么魔力似的,几个大男生都扯不断。有些莽撞的家伙要么仗着蛮力生拉硬拽的,要么自作聪明动刀动剪,到头来竟无一例外的扭伤了手,或掌心生出一串烫伤似的燎泡,反反复复也不得痊愈。现实的教训就摆在眼前,再没有谁愿意铤而走险跟自己开玩笑。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就在三个月前,卯叶的同班同学,一个名叫“霓见”的男生,某天放学后就失去了踪迹,第二天早上才被人们发现。当时他已完全失去了意识,就斜躺在北院的门槛上保持着一脚跨出门外的姿势。在他的身侧,是半开的门扇……
谁也没想到,那扇禁忌之门最后竟是被这个安静清澈的男生打开的,而他付出的代价便是至今还躺在医院里,莫名原因的昏迷不醒。
身边直接上演了这样的奇幻惊悚戏码,同学们自然惶惶不可终日,连卯叶的噩梦都从那时候开始频繁起来。
校方也连忙封闭北院以防不测,却发现院门上仅剩的铺首,连同神奇的草绳一起不知去向。大门从此怎么也关不严实,往往前一天锁上,第二天一早却又见它诡异地虚掩着。为谨慎起见,学校索性在走廊尽头、北院门厅处加了铁栅栏以防不测。
可对于和霓见同班的卯叶他们而言,这件事的影响却绝不是一道铁栅栏门所能隔绝的。从此湿气森森的北院也好、匪夷所思的怪谈也好,甚至包括遭遇意外的“霓见”本人,全都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禁语。
良久的沉默之后,齐缣终于第一个恢复了镇定:“都说过那是卯叶你的幻觉了——不管多么逼真,幻觉就是幻觉,如果昨天禾泉真的散掉了,那今天我们看见的又是谁啊!”
“其实昨天发生的奇怪事情不止这一桩……”卯叶一时间有些踌躇,“我看见多得不像话的陌生人在学校里走来走去,还跟转学生……”
一瞬间,梨以的眉头轻轻弹动了一下,随即发出嘲讽的冷笑:“转学生?那个‘青骊’吗?”
听见“青骊”这个名字,一直啜泣不停的蓠蓠顿时缩起肩膀环抱双臂,哭得更厉害了:“人家讨厌那个人!第一眼看见人家就觉得她的眼神好可怕!”
“不是她。”卯叶慌忙摇头,“昨天我都说了,我看见的转学生明明是个男生,我还给他栗子糕吃,帮他缝扣子,他对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
“我看卯叶你是欲求不满吧?做白日梦也要有个限度,很可惜,昨天学校就转来‘青骊’这一个女生而已。”齐缣冷淡的讽刺道,“说起来,今早我在踯躅馆岔路口看见你的奶奶和谁说话来着,那个人看起来很像‘青骊’呢……”
“不不不,不会是那个什么‘青骊’的!”卯叶忙不迭地分辩道。
“很可疑哦……”齐缣眯起了镜片后的眼睛,“我们也没说什么,你干嘛急着撇清?难道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干嘛讲的那么难听!”卯叶也急了,“我和刚来的转学生根本就不熟,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这难说,谁知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也许就是你们两个偷偷串通好整禾泉,把她关在什么地方也说不定!”
“这也太离谱了!我为什么要和别人串通起来整自己的朋友?”卯叶恼怒的驳斥了回去,“你们为什么不想想,也许‘霓见’的事根本就还没完……”
“别说了!谁是你的……”齐缣的话刚出口,便被梨以焦躁地打断了:“够了!真不知道耗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要回去了!”
似乎就在的一瞬间,梨以丧失了对禾泉去向的全部关心,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向校外走,齐缣也毫不犹豫地追上去。蓠蓠踌躇地看了卯叶一眼,正要开口,忽然一个幽微柔弱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像一丝凉雨,吹掠过人毫无防备的面颊……
“谁啊?有什么事?”蓠蓠抽泣着,反射性地回头答应了一声,却只见身后阒无人迹,只有漫长的朱漆回廊像一条倔强的根茎,迤逦扎入黑暗的土壤里,卯叶困惑的探头朝校园内看了一眼:“不是在叫你啊,蓠蓠?”
因为她明明听见那声音呼喊的是——“九十七”。
几步开外的梨以停下脚步,不耐烦的回过头来:“真是的,蓠蓠,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啊!再不快点我们就不等你了!”
“都是你的错,卯叶!”趁着哽咽的空隙,蓠蓠冷不丁冒出一句。
这句话听得卯叶一阵心寒——凭什么这样责备自己!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啊?可来不及找蓠蓠理论,她便已追着同伴们,转身远远地跑开了。
背对着空荡荡的校园,卯叶缓缓皱起眉头,眺望同伴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在她身后是朱漆长廊无尽的阴影。夕阳已经沉落,反照的光芒下,那片薄黯夸饰着自身实物一样的存在感——就好像隐匿着某种未知的生命一样,这暗影随时都会扭曲蠢动起来……
出了校门沿着袖垂河一直走,卯叶远远就看见了巷口一片青灰炼瓦的屋顶,那是名叫“踯躅馆”的文具店,它盘踞在城坊深处蜘蛛网般四通八达的交叉道口,俨然是稳坐中军帐的八脚将军。
转过这座布局精巧的二层小楼,绕过旁边卖梅花糕、甜酒酿的摊子,拐进西边那条挂着“藤花坊”标牌的幽深小巷,头一间便是卯叶奶奶的家了。
自卯叶的爷爷过世后,奶奶就一直处于半隐居状态。住处也和邻家几轴几进、四平八稳的正屋格局大不相同,是一所小巧的别院——一带花墙掩映着院内的半池碧波、一楹水榭,正屋也只不过是座精巧的木结构小楼而已。眼下正值早春,藤萝刚刚萌生出浓紫色浆果般的蓓蕾,盘曲缭乱的柔条漫过低矮的围墙,遮掩着院内小楼上昏黄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