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刚刚加封巴特为世袭都统,这怎么又来了?再看这些人的脸,巴氏族人都紧张起来。
哈珠刚好给太夫人剪完脚指甲。见桐花跪在地上,太夫人怕怠慢了她,想下地把桐花扶起来,忙起身穿鞋。见太夫人的脚伸向铜盆右侧,哈珠麻利地把这只鞋给老人穿上。然而,在哈珠给老人穿右鞋的同时,老人的左脚已经伸向了铜盆左侧。一来太夫人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二来太夫人有点着急,一个没留神,脚踩在铜盆沿上,“咣当”盆翻了,洗脚水洒了一地,桐花下半身都是水,哈珠也溅了一身。
桐花的脸就像门帘子似的一下子撂了下来。
哈珠忙把桐花扶起来:“三少奶奶,是我不好,我没有及时把水倒掉,我错了,我错了,请三少奶奶责罚。”
太夫人更是过意不去:“桐花,快把衣服脱下来,让下人给洗洗。这事不怪哈珠,是我上了岁数,腿脚不中用了。”
桐花却笑了:“奶奶,没事,没事的。谁都有老的时候,别放在心上。哈珠,把地上的水收拾一下,别让太夫人滑倒。”
哈珠立刻应道:“是是是,三少奶奶。”
哈珠找来抹布,打扫积水。
良言一句三冬暖。太夫人全身涌起一股热流,以前桐花是那么刁蛮,现在却是如此通情达理,这才几个月,桐花跟变了个人似的。最受感动的是巴特,见桐花不但没有像以前那样发火,反倒和颜悦色。巴特的心如同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之下,心情无以言表。
巴特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桐花,你,你,你可真好……”
桐花娇嗔地笑道:“瞧你那傻样。”
就这短短的一句话,巴特仿佛掉进了蜜罐,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桐花扶太夫人上炕,她坐在太夫人身旁神秘地说:“奶奶,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好消息?奶奶就喜欢听好消息。”
“前些日子不是皇上来了吗?”
“啊。”
“我们家巴特不是给皇上操练阵法了吗?”
“啊。”
“我们家巴特不是给皇上表演箭法了吗?”
“啊。”
“我们家巴特不是还给皇上表演马术了吗?”
“啊……”
“我们家巴特不是一直服侍在皇上身边吗?”
太夫人听得很着急:“啊,后来呢?”
桐花说得极为夸张:“皇上对我们家巴特特别特别欣赏,特别特别满意,特别特别恩宠,当场就答应封我们家巴特都统,而且还是世袭,世袭都统。”
桐花一口一个“我们家巴特”,口气之中,巴特仿佛只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太夫人的孙子,也不是巴家的三少爷。
太夫人惊讶不已,目光在巴特和桐花两个人脸上移动着:“这可太好啦!”
巴特拿起老人的烟袋,一边给太夫人装烟,一边道:“奶奶,皇上言语中流露了这个意思,不过,还没下旨呢。”
太夫人追问:“皇上是怎么说的?你给奶奶学学。”
桐花抢着说:“皇上先说我们家巴特排兵布阵样样精通,弓马技艺天下无双,是大清朝不可多得的栋梁,然后就说恢复我们家巴特世袭都统。奶奶,自古以来,君无戏言。在那么大的校军场,当着那么多将士,这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对了,皇上还赏给我们家巴特一百两黄金和一件黄马褂呢!奶奶,我把黄马褂带回来了,现在请出来,你老人家也开开眼。”
正说着,巴拉和锡兰走了进来,桐花眉开眼笑:“大哥、大姐吉,你们来得正好,我把皇上赏给我们家巴特的黄马褂请出来,你们也开开眼,大伙都沾点皇上的福气。哈珠,你也别收拾了,过来过来。”
哈珠已经擦干了地上的水,听桐花叫她,她脸上挂着笑,但笑得并不自然,是僵硬?是勉强?还是迎合桐花?她只是一个下人,没有谁留意。
桐花把行李打开,从最上面取出一个红布包,打开红布包,里面还是个红布包,再打开这层布包,才露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明黄色马褂。桐花双手捧起黄马褂,高高地举过头顶。
见此情景,太夫人把大烟袋一扔,连鞋也没穿,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巴拉忙右手掸左袖子,左手掸右袖子,又双手掸衣服的前襟,他也跪下了。锡兰、巴特、哈珠全都跪下了,屋里的人一起面向黄马褂叩头。
太夫人、巴拉、锡兰、巴特、哈珠三拜九叩之后,巴特对桐花斥道:“快!快把黄马褂收起来,收起来。”
桐花把黄马褂放进布包,太夫人、巴拉、锡兰、巴特、哈珠相继站起,桐花笑逐颜开。
巴特对桐花说:“你还笑,还不向黄马褂叩拜?”
桐花敛起笑容,跪向黄马褂。
马褂是清朝官员的一种制服,有带袖和不带袖两种,带袖的很像我们今天穿的短袖衬衫,满语叫倭拉波;不带袖的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坎肩,满语称额伦代。马褂的颜色和用料等级分明,贵族或后妃用金黄色,平民只能用土黄色。明黄色最尊贵,是帝王的专用颜色。
清廷只有四种人可以穿黄马褂:第一类是皇上出行时的随行。如各内大臣、御前大臣、御前侍卫等。这些人在随皇上出行时,必须着黄马褂,以示皇家的威严。这种黄马褂叫行职褂子,相当于工作装,非工作期间不能穿。
第二类是随皇上狩猎表现出众所获皇上赏赐的大臣。这种黄马褂称行围褂子。按照规定,只有随皇上狩猎时才可以穿。
第三类是代表皇上的特别钦差。特别钦差一般被特赐黄马褂,通常情况下,被特赐黄马褂的官员须骑马绕紫禁城一周,这种威武而又庄严的仪式,在咸丰年间最为盛行。1894年,甲午战争失败,李鸿章赴日本马关(今下关市)谈判。谈判时,他身着黄马褂,以示代表大清皇帝。李鸿章返回驿馆途中,遭日本浪人小山丰太郎行刺,脸部中枪,血染黄马褂。李鸿章虽受重伤,仍叮嘱随从人员,把身上带有自己鲜血的黄马褂换下来,不要洗掉血迹,保存好,并说“此血可以报国矣”。今天,这件染有李鸿章血迹的黄马褂仍陈列在合肥大兴集李鸿章祠堂的正殿里。
第四类是因特殊功勋而被赐黄马褂的人。这种黄马褂,只有当国家举行大典等郑重场合才能穿,平时须供奉在祖宗堂上,否则,就有谋逆的嫌疑。如果勋臣违法乱纪,皇帝还要将黄马褂收回,以示惩罚。巴特的黄马褂就是这种。这种黄马褂与前面三种人所穿的黄马褂不同,前面三种可以说是职业装,一旦解除职任,是需要上交的。
清朝规矩,无论多大的官,见到黄马褂,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其威严和圣旨一样。因此,在那个时代,能获得一件皇上赏赐的黄马褂,那绝对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政治待遇和荣耀。
巴家是蒙古贵族,太夫人见多识广,朝廷上的礼节她都知道。见桐花把黄马褂举过头顶,那就相当于皇上到了眼前,她哪敢坐着。
全家人都为巴特高兴,太夫人转过头对巴特说:“这可是巴氏家族的头等大事,孙儿呀,明天一早,你就去包头召家庙告慰列祖列宗,告慰仙逝的老祖宗巴桑。”
桐花道:“奶奶,你放心,我和我们家巴特回来就是祭祖的。”
太夫人眼中含泪:“好,好,好啊……”
早晨还是阳光灿烂,当巴特和桐花到了家庙包头召时,几片浮云飘来,天边也涌起了乌云。
巴特和桐花先拜了佛,然后步入巴氏祠堂。巴特、桐花摆上供品,烧上香,献上哈达,二人跪在巴氏家族祖先灵位前磕头,道尔吉喇嘛在一旁念经祷告。
突然,巴特的一个随从跑了进来:“大人,朝廷的钦差到了庙前,请你马上接旨。”
桐花立刻问:“是不是皇上任命我们家巴特当世袭都统?”
随从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夫人猜得一点没错。”
桐花拉起巴特就走:“夫君,快快快,圣旨到了,快接旨!”
两个人出祠堂奔庙门,巴特、桐花跪在钦差面前。
钦差展开圣旨,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巴特先祖乃我大清开国之勋臣,原任土默特右旗世袭都统,惜前朝因罪罢黜。今巴特排兵布阵样样精湛,弓马技艺天下无双,其忠可嘉,其材难得,今复祖爵旧制,擢升巴特为土默特右旗世袭都统,子孙罔替。钦此。”
巴特接过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桐花在巴特身后也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巴特给了钦差一行人赏钱,钦差离庙而去。
桐花乐得都找不着北了:“夫君,我说得没错吧?这回你是一品世袭都统,我就是一品夫人了!”
天将午时,巴特和桐花回到沙尔沁章盖衙门。
桐花没进院就大叫:“大喜啦!大喜啦!圣旨到了,圣旨到了,我们家巴特已经是世袭都统了……”
巴氏家族全部出动,走在最前面的是太夫人,巴拉和锡兰一左一右搀着,后面依次是巴拉的几个伯伯婶子、堂兄堂嫂、堂弟堂侄。人们按辈分站成四排,哈珠和桐雪等仆人在最后。
巴特一进门,除了太夫人,其他人都跪下了。
巴拉给巴特叩头:“下官巴拉叩见土默特右旗世袭都统巴特大人。”
巴特抢步来到巴拉面前,双手把巴拉扶了起来:“大哥,这是干什么?二伯伯、三伯伯、四伯伯,二婶、三婶、四婶,快起来!都快起来!”
人们相继站起。
太夫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巴特呀,你是朝廷的一品大员了,咱们家是官宦门第,规矩是不能少的。”
桐花笑得像花一样:“对对对,这是朝廷的规矩,家里人都应该守规矩。”
一听这话,巴拉又带全家人给桐花跪下了:“下官巴拉叩见都统夫人。”
桐花就觉得身子一下子飘了起来,如同站在云端,她俯视地上的巴拉、锡兰,以及巴特的几个伯伯婶子……不,不止是巴家人,还有十里八村的百姓……也不,整个章盖的百姓……整个六甲的百姓……不不不,整个土默特右旗的大小官员和百姓都来了,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十几万,几十万人涌来……所有人跪在桐花脚下给她叩头……桐花的脑子在膨胀,心在膨胀,身子越来越高,头就要顶到天了……呀!天怎么这么渺小,地怎么这么狭窄,居然盛不下我……哎!那边怎么还有一个人站着?是太夫人,太夫人怎么不拜我?她居然不给我叩头……
猛然间,桐花的腰被什么撞了一下,她扭头一看,是巴特在用手捅她。
巴特对众人道:“大哥、大姐吉,二伯伯、三伯伯、四伯伯,二婶、三婶、四婶,都起来,快都起来,这不是要折我们的寿吗?”
桐花激灵打了个寒战,身子瞬间变小,从云端跌到地面。天还是那么高远,地还是那么广阔。
桐花附和:“我们家巴特说得对,说得对,大伙都起来,都起来。”
太夫人拉住巴特的手:“孙儿呀,七十多年了,世袭都统又回到我们巴家了,又回来了!这是你的荣耀,也是巴家的荣耀。”
桐花脱口而出:“那就杀牛宰羊,为我们家巴特庆贺三天!”
太夫人应道:“对对对,庆贺三天,庆贺三天……”
太夫人话音未落,“丁零丁零”,门外传来一阵马的威武铃声,十几匹高头大马停在巴家门前。为首之人身着黄马褂,背后背着一个黄包,脸色严肃,没有一丝笑容。
黄马褂跳下马:“巴特何在?”
一看此人的穿着,就知道是皇宫里来的。巴家人都愣了,心说,皇上刚刚加封巴特为世袭都统,这怎么又来了?再看这些人的脸,巴氏族人都紧张起来。
巴特前抢几步:“大人,下官就是巴特。”
天阴沉下来,黄马褂的脸仿佛能拧出水:“巴特接旨!”
巴特跪倒在地,巴家人也都随之跪下。
黄马褂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巴特盗采宝丰山皇家林木,越权僭职,欺君枉上,现将巴特革职查办。钦此。”
巴特当时就傻了:“钦差大人,巴特冤枉,巴特冤枉啊!巴特从来没盗采宝丰山林木啊!”
黄马褂道:“巴大人,皇上已经把这个案子交给了建威将军申慕德大人,你有什么冤情就到建威将军府说吧。”
黄马褂身后的人上前就把巴特绑起来,桐花跪爬到黄马褂脚下:“青天大老爷开恩哪,巴特没有盗采宝丰山林木,真的没有啊!”
黄马褂瞥了桐花一眼:“他没盗采,难道山上的树是你砍的吗?”
桐花张口结舌,桐雪忙过来扶起桐花,两个人惊慌失措。
黄马褂众人押着巴特就走,巴特一边走一边回头:“奶奶,大哥,你们放心,我没有盗采宝丰山林木,皇上一定会还我清白的,你们不用着急,我很快就会回来。”
一弯残月升了起来,牢房阴冷潮湿,墙上的石头长出了青苔,地上的草散发着霉味。月光斜射着牢门,如同垂暮老人的眼睛,昏花暗淡。巴特倚在牢房的一角,望着月亮发呆。
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一缕灯光摇曳而来。狱卒打开牢门,申慕德将军走来。
一见申慕德,巴特仿佛见到救星一般,他“扑通”跪倒:“大人,冤枉,巴特冤枉啊!”
申慕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训斥道:“巴特,你年轻有为,战功卓著,皇上对你何等赏识。可你砍哪儿的树不好,偏偏砍宝丰山的树,那宝丰山上的树是工部准备给皇上修缮皇宫的。你敢砍皇上的树,就不怕皇上砍你的头吗?”
巴特连连叩头:“大人,冤枉,巴特没砍过宝丰山一棵树!”
申慕德狠狠地瞪了巴特一眼:“巴特,到现在你还不承认,你看,这是不是你的笔迹?这是不是你的官印?”
申慕德把一张纸扔到巴特面前,这正是桐花伪造的那份公文。
巴特看罢大惊:“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从没写过这样的批文!这是伪造的,一定是伪造的!”
申慕德的口气有所缓和:“就算是伪造的,难道你就没有失察之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