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的心里一热,桐花这番话虽然中听,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会脱胎换骨吗?
申慕德心领神会,他一打旗语,让巴特表演箭法。
巴特把人马带下去,心中激动,能为皇上表演箭法,机会十分难得,我一定要把自己平生所学全部拿出来,为建威将军申慕德争光,为我巴氏家族争光。
巴特跳下马,把马的肚带“啪啪啪”连紧三扣,推鞍不去,扳鞍不回,然后抖擞精神,飞身上马。巴特两脚一踹镫,“嗒嗒嗒”,这匹马跑进校军场。
巴特立马当场,左手持弓,右手持箭,百步之外,“嗖嗖嗖”连发三箭,分别射中了三个靶心。
看台上的雍正皇帝未动声色,他看也没看申慕德:“百步穿杨的功夫好像比这难度还大吧?”
申慕德的心一动,雍正这是不想看巴特静态射靶,他赔着笑脸:“皇上,请往下看。”
申慕德再打旗语,下面军兵“啪”抛出一枚铜钱,铜钱由低而高在空中旋转着,当升到最高处要落没落之际,“噌”,弓弦一响,“当”,一支箭正中铜钱的方孔,箭和铜钱同时落地。“啪啪”,军兵又抛出两枚铜钱,“当当”,两支箭又中铜钱方孔,军兵一片喝彩。
申慕德心说,这回皇上该满意了吧?可雍正依然没有表情,他又问:“巴特还能射什么?”
申慕德心中忐忑,巴特的箭法如此精准,皇上居然还不满意?申慕德道:“回皇上,巴特还能在行进间射移动靶。”
雍正很随意地说:“好吧。”
申慕德手中令旗上下摇了几摇,一个军兵跳进环形沟。接着“咚咚咚”战鼓齐鸣,沟中的军兵举着箭靶奔跑起来。
巴特马绕校军场飞驰,箭靶刚露出地面,巴特弯弓如满月,箭走似流星,“嗖”,这箭正中靶的红心,场中响起叫好声。申慕德目测一下,巴特离移动箭靶的距离至少在三十步开外。练武的人都知道,行进间射二十步远的箭靶要比射百步远的树叶还难。申慕德偷偷地看了看雍正,雍正双手扶案,只是静静地看着。
申慕德心里更没底了,巴特这么好的箭法,皇上居然无动于衷!
环形沟里的军兵仍在跑,箭靶一起一伏,不断地快速向前移动。巴特追着箭靶,在离箭靶四十步左右时,第二支箭像长了眼睛一样,“噗”,正中第一支箭的箭尾,第一支箭当即被劈为两半,台下的喝彩声直上九霄。
不要说这么远,箭靶还在运动中,就是五步之内,箭靶不动,要想把前一支箭劈为两半,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申慕德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雍正,雍正全神贯注,目不斜视。
申慕德急,巴特也急,心说,我都要把吃奶的功夫拿出来了,皇上怎么没有一点表示?要不,我离箭靶再远一点?巴特把第三支箭拽了出来,马仍在飞奔,举箭靶的军兵还在沟中奔跑,巴特把弓拉开,他瞄着,瞄着,瞄着……大约在距箭靶五十步时,巴特暗道,能否赢得皇上的赞誉就在此一举了……“嗖——”“哧——”“噗”,这箭竟把第二支箭也劈开了,并牢牢地钉在箭靶上。
雍正脱口而出:“好!”
雍正叫好,申慕德立刻附和,台上台下掌声、喝彩声如雷鸣一般,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申慕德悬着的心刚放下,雍正又问:“巴特骑术如何?”
申慕德知道巴特骑术精湛,但他不敢把话说得太大:“回皇上,巴特的骑术也值得一看。”
雍正点了点头。申慕德打了几下旗语,当兵的把一只羊赶进校军场。鼓声一响,这只羊惊恐万状。巴特把弓箭往肋下一插,飞马追羊。
马追羊太容易了,转眼之间巴特就到了羊的侧面,巴特甩开右镫,单脚踩在左镫上,右手抠住马鞍上的铁环,探左臂“啪”的一声抓住羊的后腿,巴特往起一提,羊悬空而起,他身子一翻,坐在马鞍上,动作敏捷,干净,利落。
刚才雍正还是双手扶在案上,现在他往后一仰,靠在了椅子背上。显然,巴特飞马擒羊并没打动皇上,申慕德暗中摇头,不行,还得让巴特练绝的。
申慕德令旗一晃,场下的巴特明白了,他骑马到校军场西南角,手中的羊往地上一扔,这只羊一溜烟跑了。这时,军兵又放进两只羊。巴特胯下这匹马就地打了个旋儿,追向两只羊。两只羊一只往左,一只往右,巴特奔左边那只追了过去。大约离这只羊三十余步,巴特双脚离镫,只用右脚尖勾在马鞍的铁环上,头朝地,脚朝天,整个人倒挂在马的左侧。申慕德不由得双手握拳,双脚用力上翘,他在台上替巴特用劲儿。
眨眼间,巴特到了这只羊身后,他抓住这只羊的右后腿,右脚一用劲儿,连人带羊翻上马鞍。申慕德再看雍正,这位皇上还是靠在椅子背上。
申慕德的目光转向场中的巴特,就见巴特把羊往鞍前一担,左手握住羊的两条后腿,身子往下一沉,左脚尖勾住马鞍,身子倒挂在马的右侧。
马在飞驰,羊的前后腿乱蹬。申慕德心中祈祷:西天的佛祖,过往的神灵,地下的列祖列宗,千万千万千千万,一定保佑巴特表演成功……
巴特到了另一只羊的后面,“啪”的一声抓住这只羊的一条后腿,巴特提丹田气,身子一屈,人翻上马背。巴特双手各持一只羊,稳坐在马鞍上。
雍正皇帝椅子往前挪了挪,身子前倾。
两只羊在挣扎,马仍在飞奔。场上的巴特提左脚踩上马的左胯,提右脚踩上马的右胯,巴特重心后移,人从马背上徐徐站起。只见他双手提羊,双臂平伸,就好像是一副担子挑着两只羊。片刻,巴特一条腿抬了起来,整个人就像一只空中滑翔的雄鹰。
申慕德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口气喷到巴特身上,巴特掉下马。
雍正不禁赞道:“好……”
雍正一个“好”字刚出口,巴特一头从马脖子上栽了下去,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雍正一下子站了起来,台上的大员随之而起,申慕德脑袋“嗡”的一声。
雍正和申慕德及台上众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校军场,却不见巴特落地,这是怎么回事?突然,巴特身子凌空而起,他一个后滚翻,以头为支点,倒立在马背上,双手仍抓着羊。巴特两臂张开,身子由蜷而伸,由伸而直,仿佛一棵挺拔的青松!继而,巴特放下一条腿,腿与人及双臂呈“上”形。忽左“上”字,忽右“上”字。马仍在飞奔,羊仍在挣扎,可巴特的头却像长在马背上一样,动作优雅自然,美妙绝伦。
雍正看呆了,他看的骑术太多了,可没见过人在马上倒立的,更没见过人在马上双手提羊倒立的。巴特如此高超的骑术,在我大清国绝对找不出第二人!
雍正终于忍不住了:“巴爱卿,小心哪!”
申慕德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听雍正这么一说,他也道:“巴将军,皇上叫你小心。”
巴特见好就收,他收缩双腿,用力一蹬,在马上来了个空翻,头和脚旋转一百八十度,稳稳地骑在马背上。
雍正使劲儿拍手:“好!好!太好啦!”
场中的喝彩声如山洪暴发:“英雄,巴特;巴特,英雄……”
申慕德心花怒放,双手都要拍肿了。
雍正向场中的巴特招手:“巴爱卿,过来。”
巴特放下羊,跳下马,迈大步向看台走去。雍正走下看台,迎向巴特。
巴特跪倒在雍正面前:“微臣土默特右旗副都统巴特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皇帝摸了摸巴特的头,又看了看巴特的脚:“巴爱卿,能让朕看看你的坐骑吗?”
巴特打了个呼哨,那匹马跑了过来。
雍正看了看马鞍,拽了拽马镫,推了推鞍上的铁环,雍正道:“巴爱卿排兵布阵样样精通,弓马技艺天下无双,实乃我大清之栋梁也!今赐黄金百两,黄马褂一件。”
御前侍卫把黄金捧给巴特,巴特接过之后交给自己的随从。御前侍卫又把黄马褂捧给巴特,巴特高高举过头顶,身子微微颤抖,以头触地:“谢皇上圣恩。巴特不才,愿誓死捍卫大清,捍卫皇上!”
雍正把巴特搀了起来:“巴爱卿,快快平身。”雍正心中欢喜,“嗯,土默特后继有人,看来,恢复右旗世袭都统的时机成熟了。巴爱卿,你可要倍加努力,戒骄戒躁,不负朕望啊!”
巴特的心一动,难道皇上要把世袭都统重新授给我巴家?
博托河两岸,杨柳低垂,风清日丽,成片的良田与草原相连,一直伸向天边。
连日来,巴特一直服侍在雍正身边。雍正皇帝走到田间,只见茁壮的秧苗,翠绿的田野,却不见有人劳作,雍正疑惑地问:“巴爱卿,蒙古民族历来以放牧为生,怎么现在也种地了?”
巴特道:“皇上龙目如电。蒙古人不习耕种,这都是汉民种的。”
雍正一愣:“汉民?”
巴特应道:“是。”
雍正脸一沉:“巴特,我大清自开国以来,蒙汉分治政策实行了近八十年,汉民不准到蒙疆耕种,蒙民不得到汉地放牧,难道你不知道吗?”
巴特慌忙跪倒:“皇上恕罪。山西大旱,百姓饥寒交迫,他们背井离乡逃荒到土默川。申慕德将军及微臣多次向朝廷奏明此事,可朝廷一直没有回音。微臣怕激起民变,就向申慕德将军进言,暂时允许汉民在此耕种。微臣以为,科布多、大库伦驻扎数万军队,从内地运粮,路途遥远,耗费惊人,如果让汉民在此开荒,朝廷就可大量收购他们的余粮。此举既能安抚流民,又能补贴军粮之不足,一举两得,利国利民,还望皇上圣裁。”
大库伦就是现在的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
雍正皇帝想了想,既没否定也没肯定:“爱卿平身吧。”
巴特道:“谢皇上。”
雍正又问:“这些汉民住在何处?”
巴特一指不远处的窝棚:“皇上,他们就住在窝棚里。”
“他们怎么不出来?”
“这……皇上,这些流民衣不蔽体,微臣怕惊了圣驾,没敢让他们出来。”
“走,过去看看。”
雍正来到一个窝棚前往里一看,见地上铺着干草,草上有张麻袋片。最里边的两条半新不旧的被子算是窝棚里最值钱的了。
这是李大裤衩子的家,那两条被子是春节时,巴拉派人送来的。李大裤衩子一家三口蜷缩在一起,李大裤衩子还是上身赤裸,腰下仍是那条半长不短的大裤衩子,他和媳妇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
雍正的心一酸:“唉,没想到,朕的子民生活如此艰难,都起来吧。”
雍正又看了几家,家家都差不多。雍正动了恻隐之心:“巴爱卿,这件事你做得对。”
得到雍正的肯定,巴特当即跪倒:“皇上圣明!”
雍正皇帝在归化城巡狩两个多月,详细地了解了军队情况、蒙民情况和走西口汉民的生存状况。回京之后,雍正调整蒙汉分治政策,在土默特左右两旗设置了归化城、萨拉齐、托克托、和林格尔和清水河五个厅,合称“口外五厅”,专门管理汉人事务。厅的上级是归绥道,归绥道的上级是山西省。
蒙民的管理体系没变。后来,口外又增设了绥远城、武川、东胜等六个厅,民国初期,这些厅全部改为县,归化城厅与绥远城厅合并为归绥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954年,归绥县改为呼和浩特市。1958年,萨拉齐县撤销,设土默特特别旗,土默特特别旗政府驻萨拉齐。1965年,土默特特别旗一分为二,成立土默特右旗和土默特左旗,萨拉齐又成了土默特右旗政府驻地。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送走皇上,巴特回到副都统衙门,桐花带着桐雪迎了出来。
桐花满面春风:“夫君,恭喜!恭喜!”
巴特平静地说:“恭喜什么?”
桐花嗲声嗲气:“夫君就不要瞒我了,我都听说了,皇上对夫君十分赏识,说要恢复巴家的世袭都统,这不是大喜嘛!”
巴特一笑:“皇上只是说恢复右旗世袭都统的时机成熟了,没说恢复巴家的世袭都统。”
桐花两眼都眯成一条缝了:“这不一样嘛!”
桐雪也为巴特高兴:“姑老爷,小姐特意做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专门为姑老爷贺喜。”
桐花挽着巴特的胳膊:“夫君,快回后宅用饭吧。”
一进后宅,酒肉香气迎面扑来。桐花摘下巴特的顶戴,解下巴特的官服,桐雪接了过去,把巴特的衣冠一一挂好。
这顿饭巴特吃得特别香,结婚这么长时间,巴特第一次感受到桐花的温柔,感受到家庭的快乐。
桐花一改常态,对巴特照顾得无微不至。
桐花对巴特说:“夫君,你的副都统就要扭正了,而且还是世袭的。古人升官都要回乡祭祖,你也该到咱们的家庙包头召烧几炷香,是吧?”
听桐花说“咱们的家庙包头召”,巴特甚感快慰,但他却摇了摇头:“圣旨还没下来,现在回去太招摇了吧?”
桐花抚在巴特肩上:“夫君,咱们祭祖,也不到别的地方去,怎么是招摇呢?再说,离开沙尔沁这么长时间了,我也很想回去看看。唉,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我一直愧疚难当,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咱们成亲以来发生的事……我,我错了,我在家里又吵又闹,哪像个官宦人家的小姐?我觉得挺对不起家人的。我想给奶奶赔个不是,认个错,求得老人家原谅。”
巴特更感动了,他拉着桐花的手:“听夫人的,咱们回乡祭祖。”
塞上的初秋本该清爽怡人,可是,天高高的,蓝蓝的,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缕风。灼热的太阳就像大火球一样烤着大地。草原上的野花已不再开放,草穗无力地垂着头。一群牛连草也不吃,趴在水里,任凭蚊子叮咬也不出来。
巴特和桐花的车走得很慢,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沙尔沁。
随从叩打门环,里面问:“谁呀?”
桐花喜不自禁:“是我,三少奶奶。我和都统少爷回来了。”
仆人打开大门:“都统少爷、三少奶奶,我去禀报太夫人。”仆人往里就跑。
哈珠刚给太夫人洗完脚,见太夫人的脚指甲有点长。她没有去倒水,而是拿起剪刀给老人修脚指甲。太夫人坐在炕沿边,垂着双脚,铜盆在老人脚下,老人的一双布鞋在铜盆两侧。
得知巴特和桐花回来了,太夫人的眉毛动了两下。
桐花打发桐雪去收拾西厢房,巴特提着行李,桐花紧随其后,两个人走进上房。
巴特把行李放在炕上,桐花却先跪下了:“奶奶,以前的事都是孙媳不好,惹得奶奶生气。这几个月来,孙媳常常吃不香,睡不着。孙媳年少无知,过于任性,还请奶奶责罚。”
太夫人的心里一热,桐花这番话虽然中听,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会脱胎换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