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恒只顾自己逃命,根本不把我的生死屈辱当回事。这哪是男人?这不是二刈子吗?我怎么能跟这种不男不女的二刈子过一辈子?
1911年初夏,蓝天,白云,草原,牛羊。
在通往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市)的路上,一支迎亲队伍缓缓而行,队前有六个乡勇开道,队后有六个乡勇护从,十二个乡勇都背着长枪。中间有五辆马拉的木轮轿车,轿车后面是八个女眷,女眷后面是八个唢呐手。女眷各自端着铜盆,盆里盛着红枣、花生、桂圆、栗子及五谷杂粮。唢呐手喇叭口朝天,吹着欢快动听的曲子。
五辆轿车红漆鲜艳,闪着亮,发着光。每辆车由两匹马拉着,马头戴红花,项挂铜铃,背披红绸,走起路来发出悦耳的“丁零丁零”声。五辆轿车中,前面那辆最为抢眼,这辆车上方是蒙古包式圆顶。圆顶以白为主色,配以蓝色图案。车身四周是“卍”字不到头的金色花边,寓意幸福万年,富贵吉祥。花边内的上面是龙凤呈祥,中间是石榴吐子,下面是鸳鸯戏水,寓意相亲相爱,多子多福。车门是十孔吉祥结,吉祥结中间盘绕着火形图案,寓意十全十美,红红火火。轿车既有蒙古民族特色,又有汉族风情,两种格调兼容并蓄,相得益彰。
这辆轿车旁边有一匹高头大马,马上骑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宽额大眼,英俊伟岸,一表人才。此人头戴红缨帽,身着长袍,肩挎弓箭,足蹬马靴。显然,年轻人就是新郎,他身边轿车里就是新娘。
云雀岭一望无边,密林遮天蔽日,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争奇斗艳。蜜蜂飞着,蝴蝶舞着,只是听不到鸟鸣。
突然,从迎亲队伍对面跑来一匹马,马上骑着一个壮汉,壮汉神色紧张,他跑到新郎近前圈回马。新郎一见壮汉就是一愣。壮汉在新郎耳边说了几句,新郎的脸顿时白了。
新郎对唢呐手高喊:“不要吹了!不要吹了!”又对乡勇和赶车人道,“快走!快走!”
壮汉高声道:“少爷,不能回去!”
新郎怒道:“不,我必须回去!”
马蹄如飞,车轮滚滚,人们两耳生风,但队形还算整齐。
迎亲队伍也就跑了两三里路,“啪”的一声枪响,树林中蹿出一群人,这群人齐声喊:“站住——”
新郎勒住马,迎亲队伍停下。新郎一看,这伙人或是骑马,或是步行,人人手里拿着枪,个个怒目横眉,正一步步逼向迎亲队伍。
“忽拉盖!”新郎惊呼。
忽拉盖是蒙古语,意为土匪、强盗。
十二个乡勇拉枪栓向土匪射击,土匪还击。迎亲队伍一下子乱了,先是女眷跑,接着是唢呐手跑。喇叭、铜盆以及红枣、花生、桂圆、栗子和五谷杂粮扔了一地。五个赶车人惊慌失措,他们看着新郎,不知该怎么办。
壮汉一把抓住新郎马的缰绳:“少爷,我就说不让你回去,你偏要回去,快调头!”
壮汉和新郎的马就地打了个旋儿,壮汉对新娘那辆车的赶车人命道:“调头,往西,快!”
赶车人问:“去哪儿?”
壮汉道:“去少奶奶家,快!”
赶车人明白,壮汉说的少奶奶就是车内的新娘。赶车人调转车头,摇着鞭子,抽打马匹,壮汉和新郎保护着新娘的轿车往西,车剧烈地颠簸起来。
女眷没了,唢呐手没了,五辆轿车也只剩了新娘这一辆,那个壮汉却紧紧地跟在新郎身边。
枪声远了,可新娘的车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新郎牵挂新娘,他想看看新娘,可手刚伸向车帘,“啪”的一声枪响。
新郎的手缩了回来,他转过头,见对面冒出二十几个土匪。这些土匪一字排开,拦住去路。其间有一个中年男子,此人黑脸膛,细眼高颧,肩宽背厚,四肢粗壮,跨下一匹乌龙马,提着一支手枪。
壮汉眼睛一瞪,从腰间拔出短刀,催马往前冲。黑脸男子抬手一枪,壮汉落马。新郎大惊,他拨马就跑,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见新郎跑了,赶车人一骨碌滚下车,猫腰钻进草丛,也溜了。
山坡上,除了这些土匪只剩新娘这辆轿车了。
包头召是包头城内唯一的喇嘛庙。包头召大殿的一楼供奉着藏传佛教黄教创始人宗喀巴佛像。一对青年男女走进大殿,两人关上门,跪在宗喀巴佛像前。大殿香烟缭绕,尽管供桌上燃着九十九盏酥油灯,但里面仍很昏暗。
青年男女三跪九叩,双手合十,虔诚地望着宗喀巴佛像——
男青年道:“弟子巴文栋,愿与林玉凤白头到老,天长地久。”
女青年道:“弟子林玉凤,愿与巴焕章不离不弃,生生世世。”
巴文栋字焕章,林玉凤称焕章以示亲切。
门“吱扭”一声开了,一个中年喇嘛走了进来。
巴文栋和林玉凤像受惊的小鸟,两人慌忙站起。
巴文栋对中年喇嘛道:“四伯伯……”
土默特蒙古人把叔父叫伯伯,把伯父叫大爷。四伯伯就是四叔。
包头召汉名福徵寺,是蒙古土默特右旗巴氏家族的家庙。1578年,北元蒙古土默特部可汗阿拉坦皈依藏传佛教,赐封了中国第一位达赖喇嘛,并把黄教引入草原。从此,草原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到处经幡飘动,蒙古民族由彪悍骁勇逐渐变得温谨包容。努尔哈赤建立后金,后金在皇太极时期改为清朝,清朝相继兼并了北元和明朝,草原中原归为一统。为防止蒙古民族心生异志,清朝政府因势利导,规定蒙古男性“三出一,五出二”当喇嘛,也就是,家中有三个男孩,至少一人出家;有五个男孩,至少两人出家。不但如此,清朝还大力倡导蒙古贵族修建家庙,每建一座庙,朝廷都给予一定奖赏。蒙古民族无论贵族还是平民,人人都念经诵佛,人人都为摆脱六道轮回之苦到极乐世界而苦修今生。即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至无端遭受残害也默默忍受,认为自己前生做了恶事,今生得到报应。
包头召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修建的。
在包头召修行的几代喇嘛都是巴家人。巴氏族人不叫本家喇嘛的法号,而是按辈分称呼。
中年喇嘛叫巴喜,巴喜喇嘛脸色凝重:“焕章,你妹妹文雅出嫁途中在云雀岭被忽拉盖劫持,新郎云恒下落不明,你阿爸准备上山要人,你快回去看看吧。”
林玉凤惊道:“什么?文雅被土匪劫持了!”
巴喜喇嘛似答非答,一语双关:“阿弥陀佛,罪孽呀罪孽。”
巴文栋只有兄妹二人。几年前,文栋中了秀才时,父母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可文栋对这门亲事不满意。不久前,他从山西优级师范学堂归来,在包头召小学任教习,与林玉凤一见倾心。然而,父母不同意,文栋的亲事就放了下来。文雅和云恒是表兄妹,两人从小定亲。今天早晨,新娘文雅被新郎云恒接走,还没到中午,居然发生了这样的灾祸!
巴文栋转身就往外跑。
林玉凤追出大殿,望着文栋的背影,她不知是不是该和他一同去巴府看看。
文栋回过头:“玉凤,不要忘了我们的誓言。”说着,就出了庙门。
林玉凤站在大殿门前,她深深地点了点头,又向巴文栋挥了挥手。
包头召矗立在包头城内东北部。包头城北高南低,草原上的人们通常将地势较高的地方叫梁,因此,包头召附近被称为召梁。召梁有四道巷子,第二道巷北口有座四合院,院内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五间。大门位于四合院的东南角,门内有一面照壁,壁上雕着彪形图案。
彪也称亚洲金猫,是类似于老虎和狮子的动物,体长在一米五左右。彪在清朝代表官阶。清朝的文官用鸟来表明官阶: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大雁,五品白鹇,六品鸬鹚,七品鸳鸯,八品鹌鹑,九品练鹊。武官用兽来表明官阶:一品麒麟,二品雄狮,三品豹子,四品猛虎,五品黑熊,六品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马。照壁上雕的彪寓示这是六品武官之家。
四合院大门两侧各贴着红红的“囍”字,门楼上红灯高悬,彩旗舞动,经幡招展。四合院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可是,人们脸色沉郁,神情紧张,没有一丝笑容。见巴文栋回来了,人们都自动地闪到两旁。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巴文栋跑进四合院,推门进了上房。客厅里,文栋的父亲巴祯正在和家人商量怎么救文雅。一见儿子文栋,巴祯怒斥:“逆子!你妹妹出了这么大事,你却跑出去跟那个姓林的女子厮混,你的心长到胯骨上去了吗?”
巴文栋急切地说:“阿爸,你骂我有什么用?赶紧想办法救妹妹呀!”
巴祯何尝不想救女儿,关键是怎么救。他想独自上山,用自己换回女儿,忽拉盖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可是,大哥和三弟担心忽拉盖不讲信用,不但救不回文雅,还可能威胁到巴祯的安全。
一家人莫衷一是,管家乌恩其跑来,他对巴祯说:“老爷,你快去看看吧,夫人昏过去啦!”
巴祯、巴文栋父子匆匆进了里屋。
巴祯的妻子云氏脸色惨白,满面是泪,她头朝里,脚朝外,半躺半坐在炕上,两个使女一个抚着云氏的前胸,一个捶着云氏的后背。
巴文栋跳上炕,手摁云氏夫人的人中穴呼唤:“额吉!额吉!你醒醒,你醒醒啊……”
蒙古人称母亲为额吉。
巴祯抓住云氏夫人的手:“夫人!夫人……”
好一会儿,云氏夫人这口气才上来。
云氏夫人泪如泉涌:“巴门忠厚继世,包容传家,潜心向佛,辈辈行善,这种恶事怎么就落到我女儿的头上?神佛,让我去换回女儿吧!……”云氏夫人挣扎着要下地:“我去家庙,我给宗喀巴大师烧香磕头,求神佛保佑……”
巴祯、巴文栋扶着云氏夫人刚要下地,管家乌恩其又跑了进来:“老爷、夫人,小姐回来啦!”
云氏夫人立刻止住哭声:“你说什么?”
管家乌恩其重复道:“小姐回来了,已经进院了。”
云氏夫人甩开丈夫和儿子,她跳下地,光着脚往外跑。巴祯、巴文栋父子紧随其后,两个使女在后面提着云氏夫人的鞋。
云氏夫人刚出房门,女儿巴文雅已经到了门前,她一把把文雅搂在怀里:“女儿,额吉的心肝,额吉的宝贝,你都让额吉担心死了……”
巴祯、云氏、文栋、文雅一家四口进了上房。
云氏夫人上下打量女儿,见文雅光头没戴帽子,上身是白色小褂,下身是红色绸裤,云氏夫人心如刀绞。早晨文雅被新郎云恒接走的时候头戴贵妇冠,身着婚袍,珠光宝气,绫罗绸缎。现在穿着内衣,满脸是汗,浑身是土,还有一股酒味……女儿一定是被忽拉盖非礼了,这些魔鬼!云氏夫人号啕大哭。
巴祯的脸抽搐起来,他向家庙包头召方向望了望,心说,宗喀巴神佛,请饶恕弟子,让弟子去惩罚那些忽拉盖吧!
巴祯脱去蒙古袍,从衣柜中取得六品官服,他换上官衣,戴上官帽,往外就走。
文雅拦住父亲:“阿爸,你去哪儿?”
巴祯狠狠地说:“阿爸回旗务衙门调兵,剿灭这股忽拉盖!”
文栋抓起墙上的镇宅蒙古刀:“阿爸,我跟你一起去!”
文雅急道:“阿爸,哥,你们不能去!”
文雅摘下巴祯的帽子,脱下巴祯的官服,又从文栋手中夺过蒙古刀。
巴文栋纳闷,妹妹疾恶如仇,天不怕,地不怕,今天这是怎么了?不用说,肯定是被忽拉盖吓坏了。
文栋道:“文雅,你这委屈不能白受!”
文雅若无其事:“我受什么委屈?我没受委屈呀!”
文栋指着妹妹身上的衣服:“你这,你这衣服都这样了……”
文雅低下头看了看,她一笑:“我衣服怎么了?噢,这是我自己脱的。”
巴祯、云氏夫人和巴文栋都瞪大了眼睛,云氏夫人又哭了:“你,你一个女孩家,怎么随便脱衣服……”
巴祯觉得云氏夫人的话太幼稚,哪有女孩在人前脱衣服的?要么是忽拉盖逼的,要么是忽拉盖撕扯的。巴祯责备云氏:“你怎么这么糊涂!”
文雅解释道:“不是!阿爸,额吉,哥,是他们请我喝酒,我喝热了,就把外衣脱了。”
云氏夫人莫名其妙:“那你的头冠和婚袍呢?”
文雅一挥手:“扔到山上了。”
云氏夫人又想到了新郎:“那云恒呢?他怎么样了?”
文雅眉毛往起一挑:“他?他比兔子还快,早就跑了。”
文栋一口否定:“不可能,云恒不是那种人!”
巴祯问:“迎亲时,云恒不是还带着十二个乡勇吗?”
文雅道:“乡勇被忽拉盖打散了。”
乡勇被忽拉盖打散,新郎云恒跑了,女儿文雅却回来了……不过,云氏夫人最关心的还是女儿是否被忽拉盖污辱,她问文雅:“那些忽拉盖,没,没有对你动手动脚?”
文雅摇了摇头:“没有。”
说着,文雅拿过额吉的大烟袋,她给云氏夫人装了一锅烟。云氏夫人叼在嘴上,文雅给额吉点燃。云氏夫人抽了两口:“那,那,他们没欺负你?”
巴文雅很是不屑:“欺负我?额吉,你女儿是被人欺负的人吗?”
云氏夫人心中狐疑:“那,那他们就这么把你放了?”
巴文雅兴奋起来,她眉飞色舞地说,云雀岭有三个当家的,大当家叫啸天龙,二当家叫啸天虎,三当家叫啸天豹。啸天虎和啸天豹把她劫上山,啸天龙问她是谁家的姑娘?她说自己是包头镇巴府的,巴祯是自己的父亲。大当家啸天龙便激动起来,当即摆酒宴给她压惊,她吃饱喝足就回来了。
云氏夫人和文栋跟听天书一般,巴祯更是一脸疑惑,自己当了四年骁骑校,负责保境安民,抓贼捕盗,可在职位上不到一年,就因母亲去世回家守孝了。虽然和一些地痞流氓有所接触,可从没听说啸天龙、啸天虎、啸天豹这三个忽拉盖。怎么女儿一提我的名字,那个大当家啸天龙居然给文雅摆酒压惊,压完惊就把文雅放了?这太不可思议了!
云氏夫人恍然大悟,什么不可思议?巴氏家族积德行善,世代敬佛,一定是神佛保佑。云氏夫人把管家乌恩其叫来,吩咐他多准备祭品,准备高档次祭品,明天一早全家到家庙包头召给宗喀巴大师上香。乌恩其答应一声,转身而去。
云恒是云氏夫人的内侄。女儿是回来了,可姑爷云恒却不知怎么样。巴祯想派人到云恒家看看,要是云恒也平安到家,就让云恒来把文雅接回去,两个人好好过日子。
巴文雅一听就不高兴了:“阿爸,一个大男人,忽拉盖一来,扔下老婆就跑,你让我跟这种男人过一辈子?”
云氏夫人劝道:“文雅,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么多亲戚朋友都喝了你们的喜酒,你不跟云恒回去怎么能行?”
巴文雅想,只有在生死关头才能看出一个男人是否有血性。如果忽拉盖出现的时候,云恒往她面前一站,胸脯一拍,要杀杀我,不要动我老婆。云恒死了,我甘心为他守寡;他要是活着,哪怕有一口气,我都愿意伺候他一辈子。可是,云恒只顾自己逃命,根本不把我的生死屈辱当回事。这哪是男人?这不是二刈子吗?我怎么能跟这种不男不女的二刈子过一辈子?
巴文雅面带愠色:“阿爸,额吉,不要逼我,就当我做云雀岭的压寨夫人了。”
巴祯和云氏夫人被女儿呛得无话可说。
云氏夫人的目光转向儿子文栋,文栋是个有大学问的人,文雅最佩服哥哥,云氏夫人想让文栋劝劝文雅。
巴文栋道:“书上说,近亲结婚,后代容易染上遗传疾病,体质退化,智力缺陷。云恒和妹妹是姑舅结亲,是典型的近亲,文雅和云恒本来就不应该成亲……”
巴祯一直对儿子文栋不满,听文栋这么一说,巴祯的火就压不住了:“你给我闭嘴!姑舅结亲,亲上加亲。无论是蒙古人还是汉人,几千年都是这样。什么近亲结婚容易染上遗传疾病?我和你额吉也是姑舅结亲,你是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你是傻了还是笨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不想要奥云吗?奥云怎么了?奥云是多好的女孩!我明确告诉你,只要我有一口气,那林家的姑娘就别想进巴府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