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很静,静得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咀嚼声。巴锦秀猛地把酒壶抄了起来,她嘴对着嘴,“咕嘟咕嘟”一通牛饮。
苏连鹏见跑来一个身着蒙古袍的小姑娘,小姑娘很是讨人喜欢,苏连鹏问巴锦秀为什么要加入哥老会。
巴锦秀道:“我姐吉被忽拉盖劫走了,我要加入哥老会,请哥老会帮我找回姐吉。”
忽拉盖是蒙古语,土匪的意思。
苏连鹏询问巴锦秀是谁家的孩子?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巴锦秀说出了自己的身世,以及哥哥和父母相继去世、嫂子遭遇土匪的经过。苏连鹏摇头叹息,包头城里城外,谁不知道巴家?巴家忠厚继世,包容传家,辈辈礼佛,代代行善,包头的汉人哪个不是承租巴氏家族的土地才有了安身立命之本。现在巴家遭此不幸,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苏连鹏当即答应收下巴锦秀,帮助她寻找姐吉云娘。
苏连鹏让巴锦秀跪在关羽画像前,苏连鹏站在一旁,他对巴锦秀说:“跟我念——日出东方一点红,”
巴锦秀声音响亮:“日出东方一点红,”两人便一句接一句地念了起来:
“莲花摆在路当中,”
“莲花摆在路当中,”
“义兄采花别处采,”
“义兄采花别处采,”
“此花只是洪家生。”
“此花只是洪家生。”
哥老会出自洪门,洪门也叫洪帮。洪门的宗旨是反清复明。关于洪门起源的版本有很多,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洪门即为漢门,也就是漢家,因为满人入主中原,漢家丧失了中原的土地,即“漢”字丢掉了中间的“中”和“土”遂成了“洪”字;另一种说法是因为明太祖朱元璋的年号是洪武,取其“洪武”之“洪”字。
洪门势力相当大,海外也设有分支,1925年10月10日,海外最大的华侨社团组织洪门致公堂转型为中国致公党,当时大名鼎鼎的陈炯明系该党首任总理。
苏连鹏带巴锦秀念的是哥老会接收女门徒的四句诗,诗中告诫哥老会门徒,不得打本门女弟子主意。
巴锦秀随苏连鹏念完,苏连鹏把巴锦秀搀了起来:“从现在起,你就是哥老会的人了。”
巴锦秀刚站起来,却又跪下了,巴锦秀说:“我听说加入哥老会还要拜把子,我还没跟你拜把子呢!”
巴锦秀留了个心眼,如果自己和三堂主苏连鹏结义,苏连鹏一定会对寻找大姐吉云娘的事更尽心。
巴锦秀并不知道,只要加入哥老会,都要拜把子。今天入会者包括巴锦秀在内共八人,苏连鹏把另外七个人都叫过来,九个人跪在关羽像前,苏连鹏高声道:“大家随我念——人王腰际两堆沙,”
巴锦秀和其他七个人同时道:“人王腰际两堆沙,”
“东门墙上草生花,”
“东门墙上草生花,”
“丝线穿针十一口,”
“丝线穿针十一口,”
“美酒羔羊是我家。”
“美酒羔羊是我家。”
这四句诗每句暗含一个字,合起来是“金蘭結義”,简体字是“金兰结义”。
九个人之中巴锦秀最小,苏连鹏等人都叫她九妹。苏连鹏虽然是老大,但人们还是叫他“三哥”。
清朝虽然灭亡了,但哥老会并没有解散。苏连鹏家是哥老会的据点之一,巴锦秀经常出入苏家。苏连鹏有一身好功夫,闲暇时间,他教巴锦秀练拳踢腿,骑马打枪,但是,巴锦秀嫂子云娘却一直没有消息。
因为巴锦秀的引见,苏连鹏带李裕智拜会了包头哥老会大龙头刘长富,刘长富见李裕智年轻有为,又与广州和北京方面都有联系,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有了哥老会和石拐矿工做班底,李裕智很快组建了内蒙古人民革命军,拉起了两千多人的队伍,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中央委员会委员长白云梯对李裕智赞不绝口。考虑到李裕智还年轻,经共产国际批准,内蒙古人民革命军由旺丹尼玛任总指挥,李裕智任副总指挥兼第一路军司令。
旺丹尼玛喇嘛出身,原是一座寺院的活佛,1902年,清朝大面积放垦草原,蒙古族百姓生活受到严重威胁。旺丹尼玛顺应民意,发动了“独贵龙”运动,建立一支武装。这支武装多次击退清廷的护垦队和王公卫队,在内蒙古西部影响很大。然而,这支队伍人数较少,装备落后。清朝灭亡之后,1913年,旺丹尼玛被宁夏总兵马福祥诱捕,押至北京软禁,经李大钊等人疏通,旺丹尼玛方才出狱。相对李裕智,旺丹尼玛年龄较大,威信较高。
1926年的中国形势十分复杂,段祺瑞、冯玉祥、张作霖三人联手把持北京国民政府,但那年头谁手中有兵谁就是老大。段祺瑞虽为国家元首、中华民国临时执政,但手中却没有兵,因此,北京国民政府的大权操控在冯玉祥和张作霖两个人手中。就实力来说,冯玉祥不及张作霖,可冯玉祥废了贿选总统曹锟,把末代皇帝溥仪驱逐出紫禁城。这两件事使冯玉祥名声大振,全国反响热烈。然而,张作霖哪肯屈居冯玉祥之下?两个人明争暗斗,矛盾不断深化,两军由小摩擦演变成大冲突,原来由冯玉祥控制的张家口遭到了张作霖奉军威胁,内蒙古人民革命党总部迁到包头。
内蒙古人民革命军成立不久,内蒙古人民革命军军官学校也办了起来,校长由王瑞符担任。王瑞符采用短训轮训方式培养了几批骨干,这些骨干回到部队,使革命军的素质大大提高。
军队初创,人员复杂,粮饷不足,武器落后,营房、训练场不足,工作千头万绪,李裕智常常深夜才回到包头召。军官学校的骨干充实进来后,这些人为李裕智分担了不少工作,李裕智的压力减轻了许多。今天天刚黑,李裕智就回到了包头召。
包头召门前“国民党乌兰察布盟特别区党部”的木牌依稀可见。看到这块木牌,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李裕智在门前伫立片刻,然后,穿过包头召大门,来到东跨院。
李裕智的屋里亮着灯,窗户开着,一股手扒肉的香味从屋中飘出。
李裕智走进屋,见一桌丰盛的酒菜摆在炕桌上,但屋里空空,并不见人。李裕智左右顾盼,忽听背后传来“咯咯咯”的笑声。
巴锦秀眼睛忽闪两下,她打了个手势:“欢迎品尝。”
李裕智回避巴锦秀的目光:“好,我品尝品尝。”
两个人上炕,几盅酒下肚,巴锦秀含情脉脉地望着李裕智:“大哥,你可瘦多了,以后我就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吧?”
李裕智听出了巴锦秀的弦外之音,他也不抬头:“不用,过几天你姐吉就来了,她会照顾我的。”
巴锦秀无语,两个人都沉默了。李裕智吃得很香,巴锦秀却味同嚼蜡。
屋里很静,静得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咀嚼声。巴锦秀猛地把酒壶抄了起来,她嘴对着嘴,“咕嘟咕嘟”一通牛饮。
巴锦秀喝完,把酒壶往桌子上一蹾,她起身下地,扔了一句:“这饭吃得这么不舒服。”说着,穿上鞋往外就走。刚一开门,“咣”,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巴锦秀一巴掌扇了过去,骂道:“你眼睛长到屁股上了?”
对方反应还挺快,一低头,巴锦秀的手打空了。
“秀儿姐,是我,我是小林子!”
小林子也是蒙古族,他出生不久,草原大规模放垦,蒙古百姓的户口地被征,家中贫困。十五岁时,小林子就到土默特旗的地方武装“老一团”当了兵。小林子人机灵,腿脚勤快,“老一团”的官兵都挺喜欢他。李裕智建立中共包头工委,小林子经常来包头召。在李裕智的介绍下,小林子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经常为李裕智传递情报。
巴锦秀余怒未消:“你吃饱撑的,黑灯瞎火来干什么?”
小林子不高兴了:“哎哎哎,秀儿姐,我一进屋,你就给我一大耳刮子,现在又骂我吃饱撑的,我还饿着肚子呢,怎么就吃饱撑的了?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再说了,男女有别,还授受不亲呢!”
巴锦秀被小林子抢白得无言以对,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巴锦秀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正在尴尬之际,李裕智道:“小林子,你不是没吃饭嘛,来来来,这还有酒……”李裕智拿起酒壶摇了摇,酒壶已经空了,他忙改口,“这有肉,手扒肉。”
李裕智下地给小林子拿过一双筷子,一个碗。
巴锦秀强装笑脸:“小林子,秀儿姐心气不顺,你等一会儿,秀儿姐给你打酒去。”
小林子嘴里塞了块手扒肉,呜噜呜噜地说:“这还差不多……”
巴锦秀走了,小林子放下筷子,脸色严峻:“若愚同志,出大事了!”
李裕智一皱眉:“出什么事了?”
小林子从怀里取出一个蜡丸递了过去,李裕智把蜡丸掰开,里面有一张两指宽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大致内容是说,冯玉祥的国民军在南口与张作霖的奉军激战,国民军眼看就要顶不住了。纸条上强调,张作霖痛恨苏联,痛恨共产国际,请李裕智做好必要准备。落款是李大钊。
李裕智大惊,李大钊既是中共领导人,也是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李大钊亲自给自己写信,可想而知,问题是何等严重!
张作霖与冯玉祥的全面冲突是因郭松龄而起。
冯玉祥的实力不及张作霖,因此,冯玉祥竭力寻求外援。1925年9月,斯大林给冯玉祥的国民军拨付价值720万卢布的军火,包括20架飞机和数以百计的大炮,此外,还答应再给冯玉祥2000万卢布外汇。有了苏联的支持,冯玉祥就想从内部瓦解张作霖,于是,他盯上了郭松龄。
郭松龄是张作霖军中最具指挥才能的将领。郭松龄早年加入同盟会,对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十分崇拜,曾追随孙中山参加过护法运动,孙中山对他也很赏识。郭松龄虽为张作霖的高级将领,可他瞧不起土匪出身的张作霖,与冯玉祥明来暗往。
1925年11月22日,在冯玉祥的支持下,郭松龄把7万奉军改为东北国民军,挥师杀向张作霖。郭松龄很快就打到了奉系军阀的老巢沈阳城,张作霖无奈之下借用日本军队,战局逆转,郭松龄战败被杀,张作霖大伤元气。此消彼长,冯玉祥的实力超过了张作霖。
张作霖恨死了冯玉祥,他联络吴佩孚、张宗昌、阎锡山等军阀共同进攻冯玉祥,冯玉祥四面受敌,连连失利。1926年1月,冯玉祥通电下野,奔赴苏联。
此时的北京仍由冯玉祥的国民军控制,偏偏这个时候出事了。1926年3月12日,日本军舰在大沽口与冯玉祥的国民军发生摩擦,日舰损失很大。日本联合英、美、法、意、荷、比、西七国,援引《辛丑条约》“海口不得设防”条款,向北京中华民国政府外务部提出44小时限期答复的“最后通牒”。外务部的回复是:日军的要求“超越《辛丑条约》之范围……不能认为适当”。
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徐谦和中共北方区委领导人李大钊认为北京政府话太软,应对日本帝国主义予以坚决回击。于是,徐谦和李大钊组织北京各校学生和群众团体到天安门前游行,给政府施加压力。3月17日,游行队伍冲击国务院,守门的卫兵还算克制,双方相持,没有发生冲突。3月18日,国共两党等团体组织80多所学校5000多人二次冲击国务院,要求段祺瑞和国务总理贾德耀出来对话。
当时段祺瑞不在现场,国民政府卫队长是冯玉祥的心腹,这位心腹下令开枪,致使47人死亡,200多人受伤。死者之中有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刘和珍,李大钊也受了伤。鲁迅称这一天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并写下了我们耳熟能详的《纪念刘和珍君》。这就是“三一八惨案”。
北京中华民国政府下令通缉徐谦、李大钊、鲁迅等人。徐谦、李大钊进入苏联使馆躲避,国共两党领导机关也都迁到苏联使馆。段祺瑞下令抚恤死者,医治伤者。京师地方检察厅对惨案进行调查取证,结论是:“此次集会请愿宗旨尚属正当,又无不正侵害之行为,而卫队官兵遽行枪毙死伤多人,实有触犯刑律第311条之重大嫌疑。”
在冯玉祥内外交困之际,奉军派人潜入北京城与段祺瑞密谈。1926年4月9日,国民军以段祺瑞暗通奉系为由包围了国务院,段祺瑞逃入东交民巷法国使馆,段祺瑞政府倒台。
张作霖不但要置冯玉祥于死地,他还组成了“讨赤联军”,对国共两党下手。此时的“赤”是指苏联支持下的国共两党。后来,国共两党反目,国民党当权者放弃“联俄”政策,“赤”专指共产党。
“讨赤联军”于4月17日占领北京。冯玉祥的国民军节节败退,而此时冯玉祥仍在苏联未归。
小林子又说:“奉军进入北京后,国共两党的一批优秀党员惨遭杀害。如今奉军剑指归绥,一旦归绥失守,包头难保。若愚同志,赶快拿个主意吧!”
归绥是归化和绥远的合称,即今天的呼和浩特。民国初年,北洋政府将归化和绥远两城合并设归绥县,作为绥远特别行政区军政长官的驻地。
李裕智想,内蒙古人民革命军虽然是自己创立的,但自己只是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中央的候补执行委员,这种关乎革命党命运的大事,必须经中央讨论才能决定下一步方向。
李裕智道:“小林子,你今天晚上就住在我这儿,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见白云梯委员长。”
两个人正说着,外面传来巴锦秀的呵斥声:“进去!进去!”
门开了,巴锦秀押进一个年轻人,她一脸怒气。
李裕智不解:“小妹,怎么了?”
巴锦秀一指那个年轻人:“你问他!”
李裕智下了炕,还没到年轻人身边,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李裕智借灯光一看,见此人鼻青脸肿,嘴角流血,但扬着脖,七个不服,八个不愤,一百二十个不含糊。
李裕智一愣,不禁道:“暴子清?”
暴子清醉眼蒙眬,他手指巴锦秀,舌头好像短了半截:“我是白委员长的警卫连长,你敢打我,我明天就带人把你家平了!”
巴锦秀大怒道:“大哥,你都听见了吧,这就是你们的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内蒙古人民革命军?”
有句话叫“打狗看主人”,暴子清毕竟是白云梯的警卫连长,李裕智虽然很生气,但还是想把暴子清交给白云梯处理,李裕智一拉暴子清的袖子:“我送你回党部。”
暴子清还挺倔:“我不回去,我看看在这包头城谁能把我怎么样?”
李裕智对小林子道:“小林子,我们一起送暴子清回党部。”
李裕智和小林子分别架起暴子清的一条胳膊,可是,暴子清连踢带打,就是不走。李裕智和小林子把暴子清拖到包头召大殿前,暴子清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李裕智的火压不住了,厉声道:“暴子清,我是革命军的副总指挥,我现在命令你,马上离开!”
李裕智不但没有镇住暴子清,相反,暴子清却蹦了起来:“李裕智,你在我面前摆什么副总指挥的臭架子?老子侍候的是白委员长,不是你。老子一句话,白委员长就能要你的命!”
李裕智火撞顶梁门,见大殿前有个大水缸,他一手揪住暴子清的衣领,一手抓住他的腰带,两膀一使劲,把暴子清举了起来,“咕咚”,大头朝下把暴子清扔进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