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整天不着家,东跑西颠,不是跟这个结义,就是跟那个拜把子,以前说是找云娘,可好几年过去了,云娘的影子也没寻到。现在每天跟李若愚在一起,人家李若愚是有妻室的人,这清不清、浑不浑的,算怎么回事?
包头召小学课间休息,男同学打篮球,女同学跳绳。
“当当当”,上课钟声响了,男女同学走向教室。教室的门上有块匾,上面刻着四个大字“百舟风励”。
教室里,校长巴振华面对黑板,用粉笔写下几个字——
军阀帝国主义政府
学生坐好了,巴振华转过身,学生起立,同声道:“老师好!”
巴振华道:“同学们好!请坐。”
学生坐下,巴振华脸色凝重:“今天,我们讲一下‘军阀’、‘帝国主义’和‘政府’这几个词。首先,我们讲军阀。军阀是指以武力为后盾,拥兵自重,占有国家土地、国家资源,以扩充地盘为目的,称霸一方,甚至控制国家政权的军事团体。民国以来,国家这么乱,就是因为各地军阀存在,他们相互争夺地盘,连年争战,致使百姓民不聊生。同学们说,军阀好不好?”
同学们异口同声:“不好!”
巴振华问:“那我们应不应该打倒他们?”
同学们道:“应该!”
巴振华道:“同学们说得很好,国家要富强,就必须打倒军阀。那么,什么是帝国主义呢?帝国主义是通过经济、文化或军事手段,掠夺他国领土和资源,凌驾于他国之上,奴役他国百姓。比如,当年的八国联军,他们侵略中国,与中国签订了不平等条约,给中国带来了沉重灾难。对于帝国主义,我们是反对呢,还是支持呢?”
同学们高呼:“反对!反对!”
巴振华又问:“对于以前的不平等条约,我们是应该废除呢,还是保留呢?”
同学们十分激动:“废除!废除!坚决废除!”
巴振华因势利导:“同学们说得非常好,我们一定要反对帝国主义,废除他们强加在我们头上的不平等条约,争取中华民族的独立和自由。”巴振华转向黑板,“下面,我们再讲讲政府。以前的政府就是朝廷,老师想问问同学们,当年的朝廷是不是保护老百姓的?”
同学们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巴振华道:“老师明确告诉大家,任何一个朝廷都说自己是保护老百姓的,可他们的本质都是维护皇权、保护皇权的,保护老百姓只是他们的幌子,是他们蒙蔽老百姓的华丽外衣。朝廷从来都是以皇帝的利益为根本,即使皇帝错了,也绝不允许老百姓提出反对意见。皇权至高无上,皇帝让你三更死,谁也难活到五更。那么,政府是保护谁的呢?”
同学们无人应答。
巴振华手指黑板:“政府应该是保护老百姓的,但是,现在的政府是军阀政府,他们只顾自己争夺地盘,不管百姓死活……”
巴振华发觉课堂的气氛不像刚才那么热烈了,几个学生向门外张望,巴振华顺着同学们的目光一看,见四婶郝香香站在外面。
巴振华走出教室,他问郝香香:“四婶,有事吗?”
郝香香面带笑容:“振华,我和你大爷爷托人给秀儿提了一门亲事,你一会儿回趟家,也帮你妹妹秀儿相看相看。”
巴振华有些意外:“秀儿知道吗?”
郝香香道:“她不知道,她不在家,不过,我叫人找她去了。”
巴振华点点头:“行,四婶,我一会儿就回去。”
郝香香由教室往南走,包头召小学的南侧是蒙民生计会。
蒙民生计会简称生计会,是维护蒙古族百姓权益的半官方组织。清末民初两次大规模放垦草原,以放牧为生的蒙古民众土地所剩无几,日子日益艰难。1923年京绥铁路修到包头,火车站建在南城外二里半的一片盐碱地上,这片本无人问津的荒地价值飙升,蒙汉百姓视之如肥肉,都来争夺。蒙民与蒙民之间,汉民与汉民之间,蒙民与汉民之间不时发生冲突。土默特旗公署派人前来调解,纠纷很快平息了。为了杜绝类似事件发生,由官方提出成立蒙民生计会。自此,蒙民的土地全部由生计会统一出租,生计会从中抽取3%的手续费。生计会既照顾了蒙民的生计,也考虑到了汉民的利益,得到了蒙汉百姓的认可。
蒙民生计会会长叫巴福。巴福兄弟五人,他是长子,他的弟弟依次是巴祯、巴祥、巴喜、巴丰。巴祯、巴祥、巴丰离世后,同辈之中,只剩巴福和巴喜喇嘛兄弟二人。巴喜喇嘛是包头召的当家喇嘛,终日念经礼佛。
巴福的子侄共六人——
巴福有两个儿子:巴文棱,巴文虎。
巴祯有一个儿子:就是巴文栋。
巴祥有三个儿子:巴文峰,巴文嵩,巴文俊。
在巴福子侄六人的排行中,巴文栋老大,巴文棱老二,巴文峰老三,巴文虎老四,巴文嵩老五,巴文俊老六。
虽然清朝灭亡了,但传统的蒙古人仍然“三出一,五出二”当喇嘛,也就是说,家里三个男孩,就得一人出家;有五个男孩,就得两人当喇嘛。巴祥有三个儿子,于是,就把巴文嵩送进了寺院,其他兄弟五人各自成家,老四巴文虎娶妻郝香香。
那时,巴福的后代和巴祥的后代两大家子住在巴家老宅,也就是今天包头市东河区东门大街12号大院。
当时医疗条件差,人的寿命比较短。几年之中,老大巴文栋夫妻、老二巴文棱夫妻因病故去,老五巴文嵩圆寂。不久,老四巴文虎也驾鹤西去。老四巴文虎生前与郝香香生了一个儿子,乳名叫潘月。然而,寒霜单打独根草,小潘月也去世了。
郝香香年轻守寡,但是,她性格坚强,胸怀宽广,富有爱心,她把老大巴文栋和老二巴文棱的四五个孩子收养在身边。1923年夏,包头地区发生了大瘟疫,先是老三巴文峰的长子巴振中染病而亡,接着,巴振中的媳妇云娘遭遇土匪失踪,老三巴文峰和荣氏夫妻相继辞世,巴家连遭不幸。如今,巴福的子侄六人中,除了老六巴文俊和周恩来赴法国留学,其他兄弟五人都不在人世了。
老三巴文峰和妻子荣氏生了巴振中、巴振华和巴锦秀三个孩子,巴振华和巴锦秀从小就喜欢往四婶郝香香的屋里跑,在四婶的房中,他们怎么玩都可以。父母下世后,兄妹俩视四婶郝香香如亲生母亲一般,郝香香也把巴振华和巴锦秀当成自己的孩子。
这段时间外面风言风语,说巴锦秀总是跟李裕智在一起,郝香香和公公巴福商量之后,便托媒婆给巴锦秀找个人家。
媒婆提的小伙子是乌拉特东公旗的王子。包头是绥西重镇,十分繁华,乌拉特东公旗、中公旗、西公旗,以及达拉特旗等地的王府都在包头设有办事处。
乌拉特东公旗王府办事处位于包头召西北的园子巷19号。这片地归巴福所有,几年前租给了乌拉特东公旗。东公旗王子刚满十八岁,不久前,他到包头召蒙民生计会交地租时见到了巴锦秀。巴锦秀对他没有什么印象,王子却跟丢了魂似的,站着想巴锦秀,坐着想巴锦秀;吃饭时想巴锦秀,睡觉时想巴锦秀;穿衣服时想巴锦秀,走路时想巴锦秀……脑子里都是巴锦秀。这次王子征得父母同意,随媒婆一起来巴家提亲。
郝香香给媒婆和王子煮了奶茶,让两个人先坐着,她来到包头召,招呼公公巴福和侄儿巴振华回家。
巴家的老宅是一套大四合院,巴福住在正房,郝香香和她抚养的孩子住西厢房,巴振华小夫妻和妹妹巴锦秀住东厢房。
巴福随儿媳郝香香回到家中,见东公旗王子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白脸膛,长得有点像教书先生,没有蒙古人的魁梧身材,说话也有些腼腆。
巴福和王子聊了一些家常话,无非是王子的父母可好,家中兄妹几人,牲畜水草如何,等等。
正说着,巴振华回来了,郝香香向媒婆和王子介绍说:“这是秀儿的哥哥,刚下课回来。”
民国时的蒙古王子虽有其名,已经没有其实了,远不像清朝时那样高贵。王子和巴振华相互施礼。双方谈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巴锦秀回来。
媒婆低声问巴福:“巴老爷,您看王子怎么样?”
巴福点点头:“挺不错的。”
媒婆眉开眼笑:“那这门亲事就定了吧?”
巴福未置可否:“我们一家人先商量商量。”
巴福把郝香香和巴振华叫到另一间屋,三代人都认为王子沉着稳重,文质彬彬,一表人才,与巴锦秀风风火火的性格形成互补。可是,巴锦秀到现在还没回来,巴福有点着急。
巴振华道:“大爷爷,四婶,要不我去找找秀儿?”
巴福问:“你知道秀儿在哪儿吗?”
巴振华道:“革命军准备西迁,部队急需一批军鞋,秀儿可能是帮李若愚采购军鞋去了。”
一听李若愚的名字,巴福有点不快,一个女孩,整天不着家,东跑西颠,不是跟这个结义,就是跟那个拜把子,以前说是找云娘,可好几年过去了,云娘的影子也没寻到。现在每天跟李若愚在一起,人家李若愚是有妻室的人,这清不清、浑不浑的,算怎么回事?
巴福语重心长:“振华呀,大爷爷老了,你四婶要照顾那一群孩子,你这个当哥哥的可要好好管管秀儿,不能由着秀儿的性子瞎闹。”
巴振华给巴福装了一袋烟,笑道:“大爷爷,若愚的为人我知道,不会有问题的。”
巴福抽了两口烟:“大爷爷知道李若愚正派,可是,人言可畏,总是这样风言风语,时间久了,秀儿怎么嫁人呢?我看,这个王子不错,不行我们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有了婆家,秀儿的心就会安定下来,我和你四婶也就省心了。”
巴振华没说话,眼睛却看四婶郝香香,郝香香心领神会,她对巴福说:“阿爸,秀儿丫头有思想,有主见,又很新潮,还是让她见见王子吧。”
正说着,门外人影闪动,巴福虽然上了年纪,但耳不聋,眼不花,他高声道:“是不是秀儿回来了?”
话音刚落,巴锦秀走了进来。巴锦秀脸色发黑,眼圈发暗,见大爷爷、四婶和哥哥都盯着自己,她有些不自然:“怎么了?”
郝香香笑道:“秀儿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东公旗的王子来提亲,我和你大爷爷还有你哥都看这小伙子不错,你一会儿见见王子,要是没意见,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巴锦秀眼睛忽闪两下,似怒非怒,似喜非喜,没有马上搭腔,巴福、郝香香、巴振华三人不知她在想什么。
巴锦秀嘿嘿一笑:“定亲,好啊,那王子在哪儿,我看看?”
听巴锦秀说这话,巴福、郝香香喜上眉梢,有门儿!
巴福磕了磕烟袋锅里的烟灰,他带着郝香香、巴振华和巴锦秀来到了王子和媒婆那间屋中。
巴锦秀看着王子,王子也在看着她,两个人四目相对,王子的脸红了,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巴锦秀很放肆地望着王子:“你看我行吗?”
王子抬起头:“行!行!”
媒婆满脸笑容:“好!这可太好了!”
巴锦秀眼睛连着忽闪几下:“我这个人从小任性惯了,你能受得了吗?”
王子小声说:“任性说明有主见,不算短处。”
巴锦秀又道:“我绣花、缝衣、做鞋……各种女工都不会。”
王子搓着两手:“下人能做。”
巴锦秀又道:“我脾气不好,会和你吵架的。”
王子嗫嚅道:“我让着你,架就吵不起来了。”
王子年纪不大,却有蒙古人的包容和大度,巴福、郝香香、巴振华三人心里热乎乎的。
媒婆一拍大腿:“这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巴锦秀走到王子面前,王子马上站了起来。巴锦秀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王子被看得直发毛。
巴锦秀在王子面前踱了两步,冷不丁一拳打在王子胸前,王子“噔噔噔”倒退几步,“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还没成亲呢,怎么就打起来了?”媒婆急了。
“秀儿,别动手啊!”郝香香愕然道。
“秀儿,你太放肆了!”巴福斥道。
巴振华忙把王子扶了起来:“王子,怎么样?伤着没有?”
王子脸色通红,他尴尬地摇了摇头。
巴锦秀冷冷地说:“就你这个熊样,我嫁给你,还不得被人欺负死?你先回去练上三年,练好了再来提亲!”
王子推开房门,跌跌撞撞地跑了。
媒婆跟在后面,气哼哼地说:“这哪还像个姑娘,简直是母夜叉!你就等着剩在家里吧,一辈子也嫁不出去!”
巴锦秀在屋中哈哈大笑。
狂风怒吼,树叶翻飞,天空中黑云翻滚,往日在包头召上空飞来飞去的喜鹊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要下雨,但没有落下一珠雨滴。
包头召大门外,两个警卫员摘下“国民党乌兰察布盟特别区党部”的木牌,李裕智双手抚摸着,久久不肯放开。
巴振华沉重地问:“若愚,真的要走吗?”
李裕智眼中含有千般不舍:“奉军大举西进,归绥已经落入张作霖之手,包头即将不保……”
巴振华惊道:“形势这么严峻?”
李裕智点了点头:“不过,冯玉祥将军已经从苏联回来了,内蒙古人民革命军将在五原与冯将军会师。我们和冯将军一起加入广州国民革命军,南北呼应,消灭军阀,统一中国!”
巴振华十分激动:“只要国共两党紧密团结在一起,统一中国的日子就不会太远。”
李裕智连声道:“谢谢!这两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再次感谢!”
巴振华动情地说:“那两间房我给你留着,祝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日凯旋……”
一旁的巴锦秀推开巴振华:“哥,你有没有完?”她又对李裕智说:“大哥,我跟你去打军阀!”
李裕智板起脸:“小妹,你不是答应大哥了吗?怎么又变卦了?部队中没有女眷,大哥不能破这个例。”李裕智又安慰巴锦秀,“你放心,大哥很快就会回来的。”
巴锦秀沉思片刻:“说话算数?”
李裕智笑得很苦:“算数……”
巴锦秀伸过手:“那拉钩!”
李裕智犹豫一下,还是把小指伸了过去。巴锦秀的小指勾在李裕智的小指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李裕智默默地看着两个人的小指,巴锦秀道:“你怎么不说?你也说。”
两个人同声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