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班几个人两天里钉出来两个大大的篮球架,一伙男生轰着叫着抬上肩膀,将篮球架竖到女生宿舍前面的空地上。傍晚时候,女生排义务劳动,清除了空地边上的垃圾,再将杂草全部铲掉,四周撒了一大圈白花花的石灰粉,篮球场建成了。
连里开会,大食堂台子上站出一位穿制服的干部,是团里边来的薛干事,政治股的。他说:砖瓦厂要成立一支篮球队,要配合全团的篮球大联赛,搞好循环选拔,这是一项不可轻视的新任务。这任务有这样那样的深远意义。
薛干事说完指导员说:我们连就是只出女队,因为我们连比别的连女战士力量突出,一定能够出人才!
我们二排挑出来六个人,叶丹娆在其中。
制砖生产还照常,抽走的人不干活儿,整日里练球。哨子声一直不断,一直传到工地上。人们都有一种关心的兴致,每天一干完活儿,抓紧时间吃饭,然后就围着篮球场,看几位女运动员练球。为了让看球的和练球的一起更兴奋些,指导员这时就选男生过来上场一起打比赛。
男生女生平时基本上不说话,现在这样等于有场好戏看了。指导员让大家底下给女运动员打分,要详细评说谁不错谁不行,怎么不行。
我总是独自窝在宿舍里,贴着铺边的小窗口往外看,又自在又安生,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我最注意的人其实只有一位,便是叶丹娆。叶丹娆这时是相当出众的一个。不仅是她的容貌。看她四肢舒展起来,双腿显得修长轻盈,运球敏捷,手势准确,种种姿态里透着技术,看上去是那么标准、漂亮。都夸赞说怪不得她原来就是校队的。我在心里为她叫好。同时注意到,像我一样专门注意她的人太多了,几乎所有的男生,所有的本地人,他们的眼光以及表情实在是难以形容的。当然了,一种不约而同的期望,是这些眼光中共同的内容。
人人都要她的出色持久再持久,必须得有价值,作为我们连的法宝,她只能准确,只能敏捷,要奔跑如飞,投掷如递。好像我们砖瓦厂能否百战百胜,就在她这一个了。
她当然懂得这些,却又有点儿太在意这些了。在人们的叫声里,她脸上越来越明显地挂出一种紧张神情,仿佛箭在弦上,仿佛把整条命都附在了篮球上。又拿出干活时的拼命劲儿了,那种动物般的冲劲儿看着叫人担心。那两根小辫儿编得死紧,用皮筋系到一起,在脑后打成一个斜叉——这斜叉着的发辫儿是她身上唯一未被汗水浸透的东西。
这天听见一种议论,说叶丹娆有个奇怪的毛病,一上篮投球,准保会尿裤。
我诧异,不相信她会这样。可是再看她时,确实发现,她一到上篮的时候,便掩不住一种慌乱,甚至是错乱。那时,她的脸红红地仰着,眼睛紧紧盯住篮板,动作是僵硬的、扭曲的,虽然每每还是极少掉篮,可样子实在不算美。
篮球场外一些男生,一些老职工,都对比赛战况不大关心了,只是紧紧追着她的裤子。
我也像所有的人一样,现在眼光免不了要射向她的裤子——裤裆。那里湿着,湿迹很深。尽管她的裤子整个都是汗涔涔的,但崭新的湿迹无从遮掩。
我不忍看她了,感觉一种特别的难堪此刻正从心里折磨着她。听见许多刺耳的声音,掺着怪笑。可叶丹娆一直就那么打着,挣命的架势始终如一,裤子每天换出一条来。
我将篮球场上的事跟舒迪说,她也有点儿别扭,一会儿话茬换了,她皱眉头说:怎就没我的份儿?难道我这人,天生就是干活儿的坯子,只配跟牲口混吗?
我说:怎么的,你心里痒痒啦?告诉你,幸亏没去,那份儿罪,还不如干活儿呐。
可是舒迪伸出双手按住我肩膀,几乎是恳求说:你给我找找指导员,你告他——我以前不光校队儿的,还队长呐!
我说:那你可太屈才了!
舒迪一副按捺不住的神气叫我没法不帮她。
我找了林沂蒙,林沂蒙再找指导员。这天傍晚,果然看见舒迪上阵了。
她居然令人耳目一新。很精神地穿了一身儿深紫色的老运动服,上身儿后背上印着“女四中”三个大白字。即使不穿这身儿运动服,她也特别像回事。球总是粘在她的大手掌里,来去如梭,像是全无阻挡,能远不可及地投篮不失误,人跑起来,脚底下踩了风火轮似的腾腾奔着。而别人无论怎么拼力,都盖不过她所特有的勇劲儿。
毫无疑问,她给整个队带来了真正的灵魂和希望。
人们格外振奋,不断地向她叫:老舒——上,老舒——上!
做裁判的指导员喜不自禁地跑前跑后,嘴边泛起唾沫星子,口里叨叨着:呵呵,舒迪真不赖,舒迪真不赖!
舒迪的形象充分展示,壮实的身体一颠一跃,带出一种特别强劲的气势,一头齐耳短发黑火焰似的奓着,叫人想起贝多芬的头像。
她身上还有一个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过于庞大过于饱满的前胸。这是不兴讲究、不兴戴乳罩的时代,对于舒迪,却有些不妙。她那前胸好像一只奇异的胖动物卧在怀里,当她剧烈跑动时,这只胖动物不甘寂寞,鼓蓬蓬地上下左右不住乱跳,仿佛是要飞起来。
人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又都开始追逐她的前胸。几个嘴欠的男生朝她乱吹口哨。
舒迪也像叶丹娆那样,对此全不理会,汗淋淋的脸始终绷得紧紧的,除去那个跳来跳去的篮球,视线内再无别的东西。
砖瓦厂女队正式出赛,果然是频频告捷。接连奋战十几天后,薛干事又来了,开大会,颁发冠军队奖旗。之后,女队中的叶丹娆、张霞二人被薛干事挑走,去参加团里的组队集训。
舒迪又回到她的老岗位。我怕她不高兴,去马号劝她,没想到她神气儿还是照常。
她攥着我的手一摇一摇地说:你不知道,马号师傅比篮球手难培养得多,指导员不想放我,我是抓革命促生产的主力军!
这么说时,她眼睛看着我,大而富于表情的眼珠一闪一闪的。
她问我:你心里也巴不得我不去集训,对吧?
我点头表示承认。突然觉得手指一下子生疼极了,是她突然使了力气把它们攥紧,好像要将它们挤出血汁来似的。一会儿,她将我的手放开,在我的尖叫声中笑起来。
在她的笑声里,我感觉到她特别快乐,心里很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