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运动由何而来?无论是粒子的交换也好,事物的变化也好,都是由什么推动的呢?这是恩培多克勒十分困难的一个问题,他求助于一种外来的力量:爱和恨。前面提到阿那克西美尼用凝聚和扩散来解释气的运动,但是什么使得气扩散和聚集?恩培多克勒认为是爱使事物凝聚在一起,恨使事物相互排斥,爱和恨都是精神的力量,而不是元素。但又是谁的爱和恨呢?恩培多克勒仍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所以从这一点来讲,他的学说是很不完善的。而他的继任者阿那克萨戈拉解决了这个问题。
(二)阿那克萨戈拉
结构自然观的第二个代表人物阿那克萨戈拉,生活在公元前500年至公元前428年,他在各地游学后,定居雅典,然后被控告而被赶出雅典,因为他说太阳是一块燃烧的石头,这就是亵渎神灵了。但是他的学说留下来了,他有两个贡献:一个是“种子说”,一个是“努斯”的概念。
阿那克萨戈拉认为万物都是有种子的,他不同意万物都是由四种元素构成的说法,他认为构成宇宙的应有无数种元素,这些元素被他称之为种子。种子有无限多,且每一个种子都是能被感觉到的,这也是自然哲学的感觉论。但是感性的种子又都是无限小的,小到看不见的,所以只能通过理性来认识。一块金子可以感觉到,但它的粒子只能通过想像来把握,所以感性与理性在这种方式下结合起来了。任何物质我们都能感觉到,但当它的体积无限小时,只有通过理性来设想。面包包含血的种子、肉的种子,人吃了面包就能长身体,面包的种子就变成了人身体的结构。而且每一事物都包含有别的事物的种子,只是各自的比例不同而已。面包的种子在面包里占统治地位,它就成为面包。其中一种占优势的种子就显现出这种物质的特点,所以他提出“一切包含一切”。
阿那克萨戈拉认为,每一个种子都是不生不灭的一。金子的种子永远是金子,种子与种子之间、物质与物质之间是充实的,没有空隙。那么运动从哪里来呢?阿那克萨戈拉提出了“努斯”。“努斯”(nous)原来的概念就是心灵、灵魂,这个概念对西方的影响很大,今天西方语言里都有这个概念,努斯就是心灵,它是从希腊词来的。但希腊词有好几个词都可以指灵魂,我们刚刚讲的气和pneuma,其实也有灵魂的意思。赫拉克利特的火也被理解为灵魂,灵魂是“最干燥的”,灵魂也是最纯粹的火。但是努斯主要是超越于感性之上的一种理性灵魂,它体现为一种理性思维,这是专用名词,专门讲理性灵魂。在柏拉图那里也好,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也好,一提到努斯那就是思想,就是理性,所以这个词也翻译成理性。在古希腊,逻各斯(logos)译成理性,nous也译成理性,但它们的来源不一样。logos是逻辑理性,它来源于说话、语言;努斯则来源于灵魂、心灵。而灵魂是自发的,所以努斯代表一种自发的自由精神和自由的冲动,代表对感性的一种超越,不受感性束缚。理性灵魂是不受感性束缚的,所以这种理性代表理性中的另外一种含义,不是一种逻辑的含义,而是一种超越性的含义,超感性的理性那就是努斯,往上超升,接近于神,神是最高的努斯。
努斯这个概念由阿那克萨戈拉提出来,他也是把它当作神,努斯就是伟大的灵魂、精神。他认为所谓努斯置身于整个宇宙之外,以前的哲学家都是探讨整个宇宙是什么,宇宙万物怎么起源等等,但是阿那克萨戈拉这里有一种超越,就是说他第一次提出来在宇宙之外有一个神。以往的神要么就是在宇宙之中的,要么就是整个宇宙。但是唯有阿那克萨戈拉提出来,有一个纯精神的东西,跟宇宙中的物质完全不相混淆,不能混同于宇宙中的任何事物。它超然于宇宙之外,所以它是非宇宙的、非物质的、非自然的。
当然它也有它的本性,那就是说,这个努斯是运动的来源,是精神的。精神的就是自发性、自动性,就是能动性,它要推动什么。一个人的行为是由他的灵魂所推动的,那么宇宙就是由宇宙之外的一种努斯、精神推动的,所以努斯是运动的来源。这是第一次真正地把运动的来源问题提出来,并加以解决。当然赫拉克利特提出来,火来源于物质世界内部,从感性的角度他也可以提出一种解决方案,但他那个解决是不彻底的。我们知道火的燃烧是有条件的,必须要有燃料,没有燃料,烧光了就熄灭了,不能完全自动。但是精神上的东西就是完全自动的,神就是完全自动的。当然人的精神也要有燃料,人要吃饱肚子才能思想。但是神就可以没有限制,它超出整个宇宙之外,成为万物的动力,不与整个宇宙相混合,它是独立的、无限的。这个“无限”已经不再是“无定形”的意思了,它是无限的神,没有边界、无边无际,它就有这个意思了。它在宇宙之外能推动宇宙,那不是无限的是什么呢?宇宙本身就是无限的,努斯更是无限的。努斯的最主要特点就是具有能动性,主动地支配一切有灵魂之物。比如说人,人是有灵魂的,努斯能支配一切有灵魂的东西。努斯本身就是最大的灵魂,一切有灵魂的东西就包括人类。
努斯能支配一切有灵魂的东西,当然更能支配一切没有灵魂的东西,所以它能造成整个宇宙的“漩涡运动”。这也是阿那克萨戈拉提出来的一个说法,就是整个宇宙处于一个漩涡状态,在漩涡中旋转。整个宇宙是一个漩涡,那么在这个漩涡里面有一定的秩序,各个不同的种子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就构成了万物。那么这个比例是由谁造成的呢?就是由努斯“安排好”的。所以他讲一切都由努斯“安排有序”,因为它是能动的,哪个地方秩序不满意,它就调整一下,把它安排得有序。
所以,努斯的提出是很重要的,它第一次把精神的东西和物质的东西作了区分。在此之前区分是不严格的。人们都谈到灵魂,阿那克西美尼也好,毕达哥拉斯也好,赫拉克利特也好,但都把灵魂看成是一种物质性的东西。毕达哥拉斯认为,灵魂是物质的碎片;赫拉克利特认为,灵魂是一种火;阿那克西美尼认为,灵魂是一种气,最稀薄的气、最轻的气,或者最干燥的火等等。这都是用一种物质性的东西来解释精神上的东西。唯有阿那克萨戈拉把精神上的东西和物质上的东西一刀两断,精神就是精神,绝不能混淆于物质,它的特点就是能动性,能推动万物。所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解决运动问题,在阿那克萨戈拉之后成了西方哲学史上的一种惯例。凡是西方哲学在谈到运动来源问题的时候,没有办法就追溯到精神的东西。就连马克思也讲,“能动的方面被唯心主义发展了”。为什么被唯心主义所发展?从阿那克萨戈拉开始,就把能动的东西规定为精神性的一种自由、一种自动性。如果是上帝就是上帝的自由意志,如果是人就是人的自由意志。凡是运动都是由人的自由意志发生出来的,整个宇宙的运动虽然看起来是一种机械运动,好像万物在那里一个推动一个,但它的“第一推动”肯定是精神性的东西,不再由别的东西所推动而推动别的东西,包括牛顿都要提出“第一推动力”、上帝的第一推动来解释万物的运动。
努斯这个概念主要有下面几个意思:第一是精神性;第二是理性,是人的一种认识能力,超越感性之上来认识更高层次的本质这样一种能力;第三个层次,它具有意志,能支配一切;第四,它是第一推动者,是一切运动的来源;第五是它有目的性,把世界安排得有序;第六是努斯有大小,大的努斯就是最高的神,在宇宙之外,小的努斯就是人,人的努斯就是对神的模仿,人心和神是相通的,人心也类似于上帝。
但是阿那克萨戈拉的神作为一个人格神并不成熟,他只是“安排有序”,但这里的“秩序”还是自然界的规律。他并没有后来苏格拉底讲的善的目的,或美的目的,还是用物质本身的关系来说明万物,他只把“动力源”放在了精神上面,但运动本身仍然被理解为机械的。这方面的缺点我们下次讲苏格拉底的时候要讲到。
(三)德谟克利特
最后我们讲一下德谟克利特,他是第三个环节,就是结构自然观的成型阶段。德谟克利特生活在公元前460年到公元前370年,是比较晚辈的。他提出的“原子和虚空”这一对概念很重要,也就是说,在他以前,阿那克萨戈拉也好、恩培多克勒也好,都有一种“化一为多、寓一于多”的做法,即把一化成多,但是每个多里又蕴含了一,是这样一个思路。
德谟克利特推进了这个思路,他引进了非存在、虚空,虚空就是非存在。所以他是真正地打碎了“一”,把“一”打碎成了“多”。他引进了虚空,那么“一”就有了真正的裂缝,有了裂缝就必然要解体,所以他真正打碎了不可分离的一。但是打碎之后,每个碎片仍然是不可分的,那就是原子。原子(ατομ)这个词就是“不可分”的意思。原子数量是无限的,体积是最小的,是看不见的,只能用理性把握;但是所有感性事物都是由它所造成的,所以它又能反映在感性上。每个原子内部都是充实的,但是它们都在虚空中作直线运动,这就给运动让出了位置。如果完全是充实的,没有虚空,那运动就没有余地了。必须要有空间才能动,捆得紧紧的怎么动呢?原子在虚空中作直线运动,必须承认虚空的存在,否则不能解释运动。所以德谟克利特提出一个命题:存在并不比非存在更加实在,充实并不比虚空更加实在。也就是说非存在也是存在着的,虚空也是存在着的。世界上存在有两类事物:一类是存在,存在是原子,一类是非存在、虚空,这样,运动如何可能的问题就解决了。
但是运动的来源问题并没有解决。运动是可能的,但运动是如何来的呢?原子和原子在作直线运动的过程中有一种碰,你碰我,我碰你,从而形成一种漩涡运动。但是运动只发生于原子之间的传递,我把运动传给你,你又传给他,但最终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没有解决。万物都是由原子的排列组合以及位置的不同,才显出了各种不同的差别,但原子和原子之间没有更多的差别。当然也有一些看不见的细微差别。有的原子大一点儿,有的小一点儿,有的形状和另外的原子的形状可能不同,有的原子可能带有钩子,有的原子可能光滑一些,比如黑色就是原子比较粗糙,白色就是原子比较光滑。还有的是原子有钩子,互相钩连就形成了金属,有的是圆溜溜的,就形成了气和水等等,它们用这种方式,如大小、形状及运动的方向等等来加以区别。那么产生和消灭就是原子的聚集和分散,宇宙中除了原子和虚空以外什么也没有,灵魂也不过是一种更精细的原子而已。这是一种彻底的唯物主义。德谟克利特是一种彻底的唯物主义,机械论的唯物主义,万物完全遵守着机械的必然性。但也正是遵守这种必然性,所以整个世界是一个最大的偶然性,它的动力的来源无法解释。如果要解释最初的运动,解释所传递的运动最终来自何方,那就只能做一个偶然的解释:世界恰好是运动的,他只能这样解释。所以这种必然性反而成了偶然性。
这样的一种机械论实际上使德谟克利特陷入了一种极其痛苦的状态。如何解释机械的自然观和我们所看到的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的差别?这两种解释如何能调和?认识论上,究竟是遵守自己的理性呢,还是相信自己的感官?这两方面导向认识论上的冲突和自我分裂。为什么会导致这种分裂呢?因为德谟克利特把一切归结为原子的运动,而且这种运动是被动的、机械的,那么这里就丧失了一种主体性的东西,不能用主体性的东西把感性和理性统一起来。感性和理性相分裂,被动的感性和能动的理性相背离。我要探讨宇宙的真理,但看到的都是感性的世界,感性世界就是对理性真理的一种遮蔽。感性世界不能设想它是用原子构成的,我感到一种红色,一种味道,这些未必是由原子构成的。所以在自相矛盾当中,他采取了极端的行动,就是自己刺瞎了自己的双眼:我不看了!我不相信感性的东西,感性是遮蔽真理的,我只想通过理性来发现一些本质规律。
这样一种矛盾必须要有一种强烈的主体精神,才能把感性和理性统一起来,这是在他的后继者比如说希腊化时代的伊壁鸠鲁那里才达到的,他是德谟克利特学说的继承人,也是古代原子论的代表。但伊壁鸠鲁解决这个问题,他是凭借一种人生哲学,一种“自我意识的哲学”,而在德谟克利特这里,这个矛盾无法说明。他无法解决运动到底来自何方,机械论使他无法解决运动的问题,所以他的哲学实际上处于一种未完成状态。为什么未完成?因为它缺乏一种“精神哲学”的内涵。要发展到伊壁鸠鲁那样的完成状态的东西,就必须把精神的东西纳入进来,但这时还早得很,不具备条件。
所以他的哲学恰恰预示着哲学向下一个阶段的过渡,就是古希腊的精神哲学。这在德谟克利特那里已经有所暗示,比如他有这样的话,“和自己的心进行斗争是很难堪的,但这种胜利标志着一个深思熟虑的人”,要跟自己的精神作斗争,跟自己的心作斗争,当然很困难,但战胜自己的话,就表明你的思想已经成熟了。这样的话预示了一个努斯精神、理性精神奋力超越感性世界的时代已经到来了,这是我们下一讲要讲的——古希腊的精神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