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门尼德这里,这个问题导致了进一步的发展,当然他有可能还没有明确意识到,但是他毕竟知道,存在是他独断地设定下来的。存在是最高原理,是整个宇宙的最高原理,但是你有什么理由?这个理由他提不出来。所以后来的发展有两个方向:一个是芝诺的方向,他是巴门尼德的弟子,他采用一种论证的方法叫归谬法,就是说,对于为什么是存在而非不存在这个问题,我不跟你正面回答,我从反面来回答,我从归谬法来回答。就是说,如果不存在的话,那将会怎么样。如果不存在将会不符合逻各斯,这样就捍卫了巴门尼德的学说。学生捍卫老师的学说,是通过归谬法,这是一条道路。另一条道路就是把存在与非存在结合为一,存在里面就有非存在,非存在也是存在着的,那就不存在“为什么存在而不是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存在与非存在都在这里了,既有存在也有不存在,你就不用问这个问题了。这是后来的德谟克利特所做的工作,当然,他走这条路经过了一些阶段,像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萨戈拉,一直到德谟克利特,他们的方式就是把存在与非存在结合起来。
(三)芝诺
我们先看看芝诺,他生活在公元前490年到公元前430年,芝诺的贡献就是刚才讲的归谬法,归谬法就是矛盾法,就是利用矛盾来进行论证。你提出的正面的命题无法从正面加以证明,为什么存在,存在已经是最高命题了,你凭什么来证明存在呢?你要是能证明存在,那存在就不是最高命题了,成第二个命题了。不能证明,但是可以反证,就是说如果非存在的话怎么样?我从这方面来证明,它证明反命题的矛盾,那正面的命题就不言自明了。
那么这个反证法主要集中于两个问题上面。一个问题就是证明存在是静止的。存在和静止在巴门尼德那里是同一个命题,存在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静止,它是不运动的,它一运动就是非存在了。所以非存在是解释运动的。他要证明这个静止就是要反对运动,他把运动驳倒了就把非存在驳倒了,就把存在证明了,这是一方面。再一个就是对“一”和“多”,存在是一而不是多。他证明了“多”是不可能的,那么也就证明了只有“一”是可能的,“一”是必然的,也就证明了存在是必然的,因为“一”也是存在的一个根本性质。
首先我们看看对“多”的反驳。他说如果“多”的话,事物或者将变成零,或者将变成无限大。为什么这样呢?因为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如果每个事物没有任何大小的话,那么不管有多么多的事物,它的总和都是零,因为没有大小的东西是等于零的,你把无数个等于零的东西,“多”加起来,它们的总和仍然是零;其二,如果每个事物总有一定大小的话,它的总和将导致无限大。多个构成物,哪怕每个构成物是一丁点儿,但总和起来,因为它可以无限地“多”下去,就会导致无限大。而在这两种情况下,都必然会导致非存在,因为:首先,事物变成零,就等于非存在;其次,如果事物是无限大,也会导致事物变成零、变成非存在。这个地方他又转了个弯,为什么无限大的东西也会变成零呢?因为无限大的东西,也就意味着你从它里面减去任何一部分都等于没有减,因为它是无限大嘛;减去任何一部分等于没有减,那么就等于减去零了,那么它的每一部分在这种意义上都相当于零,零的总和也等于零。既然在两种可能的情况下存在都会变成非存在,而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存在不可能是多,只能是一。这是他的一种说法,当然我们说他是诡辩了,再加上当时对极限的概念还没有形成,把极限等于零,接近无限小等于零,有很多毛病。但是他这里提出了一种论证的方式,就是说先设定只有两种可能性,这两种可能性每一种都将导致零,都将导致非存在,是不可理解的,由此证明只有原来的解释是正确的。这是很精致的。
第二个是对运动的反驳,从而证明存在是静止的。第一个证明存在是“一”不是“多”,第二个证明存在是静止的而不是运动的。对运动的反驳有四个论证,这个大家可能比较了解。一个是“二分法”的论证,即运动的物体到某处之前必须先达到一半,达到一半呢又必须先达到一半的一半,如此推论下去呢,它永远也不能开始,永远运动不起来。第二个跟这个是一样的,就是“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阿基里斯是希腊有名的英雄,人称“捷足的阿基里斯”,他和乌龟赛跑,乌龟先爬了一段,阿基里斯要追上它呢,必须先跑过乌龟已经爬过的这一段,而当他跑过这一段,乌龟又往前爬了一小段,他又必须跑过这更小的一段,如此下去,他永远追不上乌龟。第三个论证是“飞矢不动”,飞矢在它的飞行过程中,每一瞬间都占据和自身相等的空间,它不可能占据别的空间,它就是那么大嘛,在这个过程之中,相对于它的空间它其实是不动的,因为它总是占据与它的身体等长的空间。第四个有不同的解释,这里是我的解释,就是“运动场”的论证,或者说“一半的时间等于一倍的时间”。我用一个形象的说法:在运动场里面有两队人数相等的人,以相同的速度做相向的运动,你这一队人走过来,我这一队人走过去,从他们的前锋相遇到后卫分离这中间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每一个队各自都经过了对方相同数目的人,比如说每一队有八个人,每一队都经过了对方的八个人,因为从前锋相遇到最后离开嘛,都经过了相同数目的人;但是对于旁观者,对于看台上的观众来说,他们每队只移动了四个人,因为他们相对而走嘛,相对看台上的人来说,他们各自移动了四个人的位置,但是相对走动着的人经过的当然就是八个人的位置了。所以他得出结论,就是“一半的时间等于一倍的时间”,因为他们都是在同一个时间段中,经过了一半的人数的那个时间就等于经过了整个的人数的时间,换言之,经过了四个人的时间就等于经过了八个人的时间。而这是说不通的,所以证明了运动是不可能的。
他的这种论证方式,我们要注意的是,他的具体论证现在还有人在讨论,认为他有些谬误;但是它的这个方法,我们可以说,提出了一种辩证的论证的方法。他通过对运动的反驳,恰好揭示出了运动本身的自相矛盾性,从反面论证了运动的本质。所以也有的人把芝诺称为辩证法的创始人,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也有道理。虽然芝诺并不同意他自己的这种证明,他这种证明是归谬法,是要用结论的荒谬来否定证明的前提的,但他的这种证明恰好提出了一种方法:要解释运动你就必须采取这样一种自相矛盾的方式来解释,而且只有这样解释运动在辩证法看来才是严密的。只有自相矛盾才能严密地解释运动,如果按照形式逻辑去证明运动肯定会导致自相矛盾,形式逻辑是解释不了运动的。当时的人们之所以接受不了他的这种观点,主要是接受不了这种矛盾。所以要么考虑把这矛盾抛开,那就只有静止、存在,而没有运动、非存在;要么考虑矛盾双方,我采取一种什么方式使它们不矛盾,存在和非存在,运动和静止,一和多,能够采取一种什么方式把它们结合起来,让它们不矛盾。这就是后来的人,从恩培多克勒一直到德谟克里特他们所采取的一种解释方式,就是把存在和非存在、一和多结合起来,构成一种结构性的自然观。
三、结构性自然观
下面开始讲第三节:古希腊结构自然观的形成。什么叫结构自然观?就是像芝诺所提到的这种存在和非存在的矛盾、一和多的矛盾、动和静的矛盾,要么避开这些矛盾不谈,要么就要提供一种使双方不至于矛盾的结合方式,由此就引出了对自然观的一种新的观点。也就是不再用一个命题来解释自然万物或者宇宙整体,而是提供出一个结构,用一种概念的系统构架来对它加以解释。这就形成了第三个阶段:古希腊结构自然观。
古希腊自然哲学的第一阶段是始基自然观,第二阶段是存在学说,第三个阶段是结构自然观,返回到始基的自然观立场,讲的是具体自然物的形成,回到感性世界。但是和米利都学派纯粹从感觉引出自然界的始基不同,这一阶段不是要引出一个始基,而是要引出一个结构。那么这个结构就是抽象的、理性的,于是理性和感性就在第三个阶段合并起来了。
这种结构自然观在爱利亚学派那里已经开始有所萌芽,比如前面提到的三个哲学家,以及麦里梭的思想。有的哲学史上面没有麦里梭这个人物,有的也只有很简单的阐述。我们现在做一个简单的介绍,麦里梭生活在公元前444年前后,他试图把存在和非存在、一和多统一起来,他认为,即便存在是多,最后也会归结为一。他也是爱利亚学派中巴门尼德的弟子,但是他的这个观点已经偏离了他的老师。芝诺则是完全守护他老师的立场。后来的人就从麦里梭那里出发,纷纷致力于解构爱利亚派,都针对爱利亚派的一、存在作多和非存在的解释,哲学史学家们就形象地把这种思潮称之为“把巴门尼德的存在和一打碎成了多”。
巴门尼德的存在是唯一的,就是宇宙整体,后来的哲学家们把这个整体“打碎”成了自然万物,打碎为多,但是打碎的这些“多”的每一个碎片又都是“一”,每一个碎片又都是巴门尼德所讲的“不可分”、“永恒”。所以他们是在更高层次上返回到了早期自然哲学的多样性,但每一样自身还是一,这样存在和非存在就可以和平共处了。
(一)恩培多克勒
第一个这样做的是恩培多克勒,麦里梭只是一个过渡。恩培多克勒生活在公元前492年至公元前432年,他的贡献主要是提出了“四根说”。始基这个名词在他那里已经过时了,他提出了“四元素”,元素这个概念比始基这个概念更加具体一些。希腊传统的观念认为水、火、土、气构成了宇宙,但是恩培多克勒把它归结为宇宙是由“四根”所构成的。
恩培多克勒做过巴门尼德和塞诺芬尼的学生,他到处去求学、游学,他也受到赫拉克利特的影响。他提出四根而不是始基构成了万物,四根是多元的,每一个元素都是有定形的,不灭的,但都不是以一种纯粹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而是按不同的比例混合而成的。自然万物有的比较接近于气,有的比较接近于水,有的比较接近于土,有的比较接近于火,但都不是纯粹的,火里面有土有水有气,气里面也有其他的元素,每一种元素里都有其他的元素。所以万物是四根按不同的比例混合而成的,但是每一根都各自为一,它们合起来则为多。自然界的统一都是暂时的,我们总是追求自然界中的一,但是我们看到,自然界中统一的事物都是暂时的,都要分裂,只有每一个根本身是不灭的、永恒的,只有由四根构成的自然界整体的一才是不生不灭的,而具体的自然界万物是有生有灭的,暂时合成一体,但不久就解体了。
这样,他就既统一了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又同时把全部宇宙整体考虑进去了,宇宙整体和构成宇宙的四根都是永恒的。既然每个事物都是由四根以不同比例混合而成的,那么每一种元素的事物之间就有孔道,可以通过一些别的粒子。比如水,在水的粒子中间就有一些孔道,可以用来通过土、气等其他元素的粒子,所以粒子与粒子之间是有孔道的。这就不像是巴门尼德所讲的那样:存在是充实的,没有任何空隙。恩培多克勒的物质世界里是有孔道的,通过这些孔道,可以实现粒子与粒子的流动和交换。物质与物质之间有了交换,也就有了变化。在认识论上,他提出了“流射说”,他认为人之所以能看见某事物是因为那个事物的粒子“流射”到了人的眼睛里,与我们眼睛里同样的粒子相结合。比如,我们眼睛里有水的粒子,自然界对象中水的粒子跑到眼睛里了,和眼睛里的水粒子相结合,我们就看见了水;自然界中火的粒子跑到眼睛里,因为眼睛里有火的粒子,所以我们看见火。万物都有四根的成分,眼睛里也有,所以我们可以认识万物。
这是一种感觉论,也是一种反映论。恩培多克勒非常重视感性,他认为感性是可靠的认识途径。要认识对象,就必须有对象的粒子真的进入到眼睛里,与眼睛里的相同粒子结合。但是恩培多克勒仍然坚持一个原则:这些多孔道仍不是虚空。在一个物质体内有些地方缺少一种元素,好像是一种空隙,但同时它又充满着别的粒子。比如水里有孔道,可以容纳土的粒子,但它还是充实的,并不是真正的虚空,只是相对于某一种元素而言的。孔道不是充满这种粒子就是充满那种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