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缘由及线索
这次赵明老师给我命了个题,要我对古希腊罗马哲学作一个大致的介绍。数年以前,我准备写一本《西方形而上学史》,打算从古希腊一直讲到现代,但是至今还是一个计划,唯有希腊部分已经完成了十来万字初稿。这次的讲演就是在那个稿子的基础上稍作整理,给大家作一个关于希腊罗马哲学的大致贯通。
古希腊和罗马的形而上学史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这就是说它的线索特别的清晰。古希腊哲学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是为形而上学作准备的;然后,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尤其是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古希腊的形而上学得以正式建立起来;亚里士多德之后直到罗马哲学,形而上学则处于一个衰亡和解体的过程。我的这次讲演,想着重谈一谈古希腊罗马的形而上学思想是如何发展起来的,也就是说,它是如何酝酿,如何形成,最后又是如何衰落的。这种讲法的背后有一种历史感,有一个主题。希腊哲学有那么多的主题,我们怎么样能够用一个主题将其贯穿起来?这就是西方形而上学思想的形成、鼎盛和衰亡。
二、对西方哲学中几个基本问题的介绍
(一)“哲学”的概念
这个形而上学思想,在它的前期,提供了许多的条件和材料,最早的,也是形而上学思想的核心的东西,就是我们所谓的存在论,ontology,或者也可以翻译为“本体论”。西方的本体论其实可以在古希腊那里找到它的源头。但是在这个本体论或者说存在论定型之前,古希腊人已经做了众多的其他方面的探究和准备性的研究。一个最集中的话题就是西方“哲学”这个概念的形成,这就是所谓的“爱智慧”。在此,我要首先谈一谈“智慧”和“爱智慧”在希腊人那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一讲到西方哲学,尤其是希腊哲学,学过一点儿哲学的人都知道,哲学这个概念其实就是“爱智慧”(philosophia),“philo”是爱的意思,“sophia”表达智慧的含义。对它的中文翻译,我们借鉴了日本人的译法,将它翻译为“哲学”。当初在日本也是几经反复,有一段译作“爱知学”,最后才定为“哲学”的。我们则将其与中国古代传统中的“哲人”、“大哲”、“圣哲”这些讲法联系起来,这些人都是智慧之人,“哲学”也就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智慧之学”。但是,对这个“智慧之学”的理解其实不太符合古希腊“爱智慧之学”的内涵,因为当我们说“哲学就是智慧之学”的时候,我们忽略掉了“爱”(philo)。哲学并非仅仅为“智慧之学”,而是“爱智慧之学”,在古希腊那里,应该这样理解才比较准确。
既然是“爱智慧”,那么什么是“智慧”呢?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智慧”在古代希腊有着两种含义:一种是理论的智慧,另一种是实践的智慧。理论的智慧涉及知识,而实践的智慧则涉及技术。当然,这里所谓的“技术”是广义的,既包括人生的技术,也包括政治的技术、与人相处的技术,也包括工匠的技术。但是必须注意到,智慧绝非一般意义上的知识和技术,而是最高层次的,既不能归结为知识,也不能归结为技术,而是智慧本身,它才是最高层次的。所以,在古希腊的早期时代,哲人和智者是受到人们的敬仰的,有智慧的人才能被称为“智者”,但是,此后味道就慢慢产生了变化。起初,智者学派使智慧达到顶峰,他们自称为“智者”,在他们那里,“智慧”是一个最高的概念;但是接下来这个称呼却为“爱智慧”所取代,人们认为,真正的哲人是爱智慧者而非智慧者。毕达哥拉斯最早提出了“爱智慧”这一概念,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时代得以正式地确立下来。在苏格拉底那里,“智者”成为了一个带有讽刺意味的概念。我们看苏格拉底的对话集,他总是找那些有智慧的人谈话,但是他却发现这些人其实并没有智慧。苏格拉底自称没有什么智慧,不过是“自知其无知”。知道自己的无知,这表明苏格拉底是一个“爱智慧者”,而不是一个“智者”,真正的智慧是属于神的。所以从苏格拉底之后,“智者”这个词就成了一个贬义词,它被用来指代那些诡辩者和油嘴滑舌的人。真正有智慧的人则被称为“爱智者”。
前面讨论了“智慧”,接下来我们看一下“爱”这个概念。在“爱”这个概念上面,体现了希腊哲学家的一种反思精神。他们将智慧归之于神,人不过是一个“爱智慧者”。这表明他们已经意识到了人的智慧的有限性。人的智慧是有限的,因此还不能称为“智者”。人不过是一个“爱智慧者”,这表明人对于自己的认识、对于自己的精神,有着一种反思的精神,既谦虚又不知足,要去追求,追求一个永恒的东西,追求智慧的大全。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反思的精神很重要,它体现了人的一种反身性和一种能动性,也就是反过来考察自己:自己作为一个据说是有智慧的人到底有多少智慧?这种反身的能力体现了一种自觉的能力,一种能动性的能力,能够自己考察自己,自己追究自己。所以西方哲学在古希腊那里,尤其是在苏格拉底之后,就形成了一个历程,这就是说,每一代的哲学家对于自己的智慧都不是绝对相信的,都要对其智慧加以考察,都要对智慧加以进一步的追求,真正的智慧存在于彼岸。这在古希腊,无论在苏格拉底那里,还是在柏拉图那里,乃至中世纪,都是如此。在中世纪神学中,智慧乃是上帝的专利。所以上帝禁止亚当和夏娃吃智慧的果子,人没有权利吃智慧之果,否则就犯了罪。人既然吃了智慧果子,就有些像上帝。但是智慧之果毕竟不是人能够吃的,人通过他的罪行触犯了禁忌,所以他们将智慧放在很高的地方,人的有限性是不可能穷尽它们的。
由此导致他们对自己的知识有一种反省,这教导人们,不要以为自己穷尽了一切,不要认为万物都在自己心中,只要“反身而诚”,就能“乐莫大焉”,整个宇宙都在你心中,这样的观念在西方到苏格拉底以后就不这样看了,人是有限的。
前两年国内有人讨论中国哲学的合法性的问题,我认为这是个假问题,因为它首先就没有将“哲学”的概念搞清楚。其实真正的问题应该是:中国“爱智慧学”的合法性问题。因为如果将西方“哲学”的概念还原为西方的“爱智慧”,那么中国是没有的。中国有智慧、有智者、有贤人、有真人、有智慧之学,但是却并非“爱智慧”。哲人不是爱智慧之人,而是要用自己的智慧去达到别的目的。比如说“治国平天下”,比如说顺从自然的规律、天道,以解除人生的痛苦,都是一些关于人生的很实用的目的。但是对智慧本身,中国人是不爱的,相反还要清除这种爱、清除这种反思,只要有这种反思,就表示你不真诚了。最真诚的人,在中国人眼里是不反思的人,是与天道自然合一的人。中国传统就有这样一些特点,当然我们今天还讲“中国哲学”,乃是在一种很宽泛的意义上。如果将哲学理解为“爱智慧”之学,那中国人当然没有,中国只有“智慧之学”。如果更广泛地扩展一下,哲学不仅是智慧之学,哲学还是聪明之学,或者说哲学还是一般的关于人性或宇宙的高层次思考,那就不光中国有,即便是最原始的民族也都已经有了。因而,如果我们谈中国有没有哲学,那就应该将哲学的概念先限定一下,我们谈的是在哪种意义上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