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期间，普朗克的妻子独自在家，寂寞哀伤。第一天晚上，她生了火，热着饭等普朗克回来。后来她放弃了希望，熄灭了火，此后再未生火。
这可怜的、沉默的灵魂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她既不干活，也不整理房间；既不哭泣，也不哀叹。她只是在悲痛中日渐枯槁。她没法向别人诉苦，因为她是哑巴；她不能飘洋过海寻找普朗克，因为愁绪使她哀毁骨立。
她可以去哪里呢？这可怜的人！有一天，她回到了遥远的山中，那里埋葬着她的母亲。她站在母亲的墓前，这时，一只漂亮的母鹿向她走来。
如同所有不会言语的动物一样，母鹿用动物间特殊的无声话语对女人说道：“不要坐在那里沉沦下去，我的女儿，否则你的心灵将会崩溃，你的家也将变成废墟。你必须每天晚上为普朗克准备晚饭，晚饭后你还要拆出一些上好的大麻线。如果普朗克当晚没有回家，那么第二天早晨你带着给他的晚饭和大麻线到遍布岩石的山里，还要带上细长的双管笛。你要吹奏双管笛；蛇会带着它们的孩子来吃掉晚餐，而海鸟会用那些麻线筑巢。”
女人完全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并且照做。每晚，她都做生火做饭，饭后拆一些大麻线。普朗克还是没有回来。于是翌日清晨，女人便带着她的小双管笛、晚饭和麻线上山。她轻柔地吹奏右手中的笛子，瞧呀，蛇带着小蛇们从岩缝里钻出来，它们吃掉了晚饭，用动物间特殊的无声语言向女人道了谢。当她吹奏起左手中的笛子，瞧呀，大大小小的海鸥纷纷飞来，把麻线衔到巢里，它们向女人道了谢。
女人坚持了整整三个月；满月三次，新月三次。而普朗克依然未归。
悲伤再次笼罩了可怜的，不能言语的人。于是她又来到了母亲的坟墓。
母鹿出现了，女人无声地对它说：
“啊，妈妈。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一切。普朗克却没有回来。我已经等得厌倦了。我是该跳进海里，还是该掉下悬崖？”
“我的女儿，”母鹿说。“不要失去信念。你的普朗克现在遇到了很愁人的麻烦。我告诉你要如何帮助他。在未知之海中有一只大鲈鱼，它有一片金色的鳍，鳍上有个金苹果。如果你趁着月光抓住这只鲈鱼，你的普朗克就能得救了。可是在通往未知之海的路上，你要穿过三个云雾缭绕的巨大山洞。第一个山洞中有一只可怕的大蛇，万蛇之母——正是她在海中掀起波浪；第二个山洞中有一只可怕的大鸟，万鸟之母——正是她卷起风暴；第三个山洞中有一只金色蜜蜂——正是她掌控雷电。去吧，我的女儿，去未知之海。除了你的骨质鱼钩和细长的双管笛，别的什么都不用带在身上。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大麻烦，就撕开你那全是白布没有褶边的右臂袖管。”
女儿全神贯注地听着。第二天她拖出小船，驶向大海，随身只带着骨质鱼钩和细长的双管笛。
她行驶在海面上，直到海水将她带到遥远的地方。瞧啊，那里刚好有三座可怕的洞穴坐落在海面上，周围云雾缭绕！一只恐怖的蛇从第一个山洞口探头张望，她就是万蛇之母。她那颗可怕的头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她的身体沿着山洞卷曲到另一端，她那条可怕的尾巴正抽打着海水，掀起一层层波浪。
女人被这景象吓得不敢靠近。她想起了自己的小双管笛，开始吹奏右手的笛子。吹着吹着，遥远的，岩石覆盖的陆地上，大蛇小蛇纷纷赶来，它们浩浩荡荡地游过大海。无论是巨大的花蛇，还是细小的幼蛇，全都匆匆前来，向可怕的蛇母求情：
“让这个女人驾船通过您的洞穴吧，我亲爱的母亲！她对我们非常好，每天早晨都喂我们食物。”
“我不会让她通过我的洞穴，”可怕的蛇母答道，“因为今天我必须卷起大海的波浪。不过既然她对你们那么好，我可以用别的方式报答她。她想要一个金块还是六串珍珠呢？”
然而本分的妻子不会被金银珠宝迷惑，女人无声地回答说：
“我来到这里只为一件小事。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在未知之海中的鲈鱼。如果我对你们那么好，就让我通过这个洞穴吧，威严的蛇母。”
“让她过去吧，亲爱的母亲，”大蛇小蛇再次请愿。“我们中的大部分都吃过她喂的食物——吃过她给的肉。母亲大人，您就躺下打个盹儿，我们来替您搅动海水。”
面对如此多的家人，蛇母难以违背众意，何况几千年来她一直想睡个觉。于是她让女人通过了洞穴，然后蜷曲在洞内，陷入了可怖的沉睡。入睡前，她再次提醒大蛇小蛇们说：“我歇会儿，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可要尽职尽责地为我搅动水流。”
女人穿过了洞穴，众蛇留在洞中。可它们并没有搅动大海，反而抚慰了它，使其归于平静。
女人继续驱舟前行，来到第二个洞穴。洞里有一只巨鸟，她是万鸟之母。她从洞口探出庞然巨头，铁喙大张。她的翅翼在洞内招展扇动，每扇一下，都刮起一阵风暴。
女人举起了双管笛，用左手的笛子吹奏出甜美的音乐。从遥远的海岸飞来大大小小的海鸥，请求巨鸟让女人的船通过洞穴，因为女人是它们的好朋友，每天都拆大麻线给它们。
“我不能让她通过我的洞穴，因为今天我必须掀起一场大风暴。但是如果她对你们那么好，我会给她更大的报答。我要把我铁喙中的生命之水送给她，这样她就可以重新开口说话了。”
啊，对于可怜的哑巴来说，重获说话能力难道不是莫大的诱惑吗？可是女人还是保持坚定。她是这样回答巨鸟的：
“我来到这里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件小事——为了栖息在未知之海中的鲈鱼。既然我对你们那么好，就请让我通过您的洞穴吧。”
灰色的海鸥纷纷恳求巨鸟，也建议她小睡一会儿，并保证其间会帮她掀起风暴。巨鸟听从了孩子们的请求，铁爪紧贴着洞壁，沉沉睡去。
而大大小小的海鸥们却并没有掀起风暴，反而安抚了狂风，使之归于平静。
于是女人乘船驶过第二个洞穴，来到了第三个。
在第三个洞穴的入口处她遇到了嗡嗡飞舞的金蜜蜂。蜜蜂掌控着滚滚的天雷与耀眼的闪电。海上和洞穴中回荡着雷鸣，闪电从云端倾泻而下。
独自一人面对如此恐怖的场景，女人吓得魂不附体。但她想到了自己的右臂袖管，便将其扯下。她的袖管洁白无褶，她将袖管掷向金蜜蜂，将它捕入其中！
电闪雷鸣瞬时消逝。金蜜蜂开始哄骗女人：
“哎呀，放了我，女人！作为回报，我会让你看一些东西。看看宽阔水面的彼端，那里有你喜欢的东西。”
女人远远望过去。太阳还在地平线上，天空呈现灰蒙蒙的粉色，大海从东边变为深红，海面上升起一只银色的小船。船上坐着拂晓少女，如同公主一般洁白而美丽。在她身边，有一个穿着丝质衬衫的小男孩，手中拿着一颗金苹果。原来，这是拂晓少女带着国王宝宝在海面上进行清早的航行。
女人认出了那是她丢掉的儿子。
海那么大，天那么高，区区一个母亲，竟能在其间找到儿子，这难道不是奇迹中的奇迹吗？
极度的欣喜如同恐惧一般，使她激动得浑身战栗，好像一颗纤细的杨树。她是否应该向自己的孩子张开怀抱？或者温柔地呼唤他？亦或就这样站着，看着他，直到永远？
银色小船慢慢驶过深红的海面，渐渐消失在了远方。看着小船在波涛中沉入海面，这位母亲才恍如大梦初醒。
“我可以告诉你，”金蜜蜂对女人说，“告诉你如何找到国王宝宝，也就是你的儿子。你可以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首先你得放了我，这样我才能继续在洞穴中操纵电闪雷鸣——我不能让你通过洞穴。”
这位可怜的母亲感到痛彻心扉。她看到了她亲爱的儿子，看到了她内心的渴望；她看到了他，注视着他，却没有拥抱他，没有亲吻他！可怜的母亲被这样的痛苦从头到脚地占据了。她是否应该忠于普朗克？她应该放走金蜜蜂换回孩子，还是穿过洞穴，去未知之海寻找大鲈鱼？
女人悲从中来，泪如泉涌。她竟重获嗓音，一字一句地回答金蜜蜂道：“啊，不要蛰我，金蜜蜂！我不会放你走，因为我必须穿过你的洞穴。我已为我的孩子哭泣，我已把他埋葬在心底。我来到这里并非寻找自己一人的幸福，而是为了一件小事——寻找那条生活在未知之海中的大鲈鱼。”
说着，女人驶入洞穴。她在洞中的小船上稍事休息，等待夜幕降临，月亮升起。
天啊，今天的大海真是平静，风在空中歇脚，恐怖的大蛇在第一个洞穴中睡觉，巨鸟在第二个洞穴中睡觉，而疲惫的女人睡在第三个洞穴！
平静地度过白天后，夜晚到来了，月亮升起来了。午夜时分，月亮当空，女人驶入了未知之海。在海面中央，她垂下了小小的骨质鱼钩。
3
就在那一晚，国王宝宝命令普朗克为自己编织一副上好的丝质缰绳。“明天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拴到我的婴儿车上，你要拉着我在金沙滩上兜风。”
天啊，可怜的普朗克！要是明天一早，拂晓少女到海底时看到他被自己的儿子当马使唤，那他可真是羞得遁地无门。
整个王宫的人都睡下了。大海之王睡了，任性的国王宝宝也睡了——只有普朗克醒着，一针一线地编织缰绳。他织得风风火火，似乎内心正努力思考着什么。当缰绳看起来已经足够结实的时候，普朗克自言自语道：
“我在犯傻的时候从来没有请教过别人的意见，那么既然我已经清醒，就更不必征询他人的意见。”
说着，他轻轻地来到摇篮前，他的儿子正在里面睡得香甜。他用缰绳一圈一圈地缠住摇篮的弯杆，并把摇篮捆在自己背上，然后带着儿子逃走了。
普朗克脚步轻巧地穿过金沙滩，大步走过宽阔如牧场的巨大门厅，悄悄溜过金篱笆，掰开挂满珍珠的树枝，就这样来到了大海之墙前，没什么可怕的，他带着儿子跳入了水中。
可是大海之王的宫殿距离水面以上的世界还很遥远——远得可怕！普朗克游啊游，可是这可怜的渔夫背上背着国王宝宝，何况还有金摇篮和金苹果，他可怎么游上去呢？
普朗克感到大海堆积在自己身体上，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正当普朗克还剩最后一口气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碰触到金摇篮，勾住了摇篮弯杆。那个东西抓紧弯杆后，就迅速地把他们一起向上拖去。
“这下可完蛋啦！”可怜的普朗克自言自语道。“一定是一只海怪用长牙把我抓走啦。”
但那并不是海怪的长牙，而是一支骨质鱼钩，正是普朗克的妻子垂下的那支鱼钩。
女人感到有东西上钩了，她兴奋地使出浑身力气，连拉带拽，唯恐错失大鲈鱼。
拉着拉着，金色的摇篮弯杆露出了水面。月光下，女人分辨不清，便想道：“这就是鲈鱼的金鳍吧。”
接着出现了孩子和金苹果。女人又想道：“这就是鱼鳍上的金苹果。”最后，普朗克的脑袋也露出水面，女人开心地叫喊道：“这就是大鲈鱼的头啦！”
她一边喊，一边把钓上来的战利品拖到自己身边——咦，天哪，我该如何向你描述，月光下，在这未知之海中央，一家三口在船中再次团聚的喜悦呢？
可他们不敢浪费时间。他们要赶在巨大的守护者苏醒之前穿过三座洞穴。于是取出双桨，拼命地划。
啊，可是，他们并不走运呀！国王宝宝醒来看到了妈妈，就立即认出了她。他伸出小胳膊搂住妈妈的脖子——这时金苹果从他手中掉落，掉进了海中，沉到海底，也就是大海之王的城堡，刚好砸在了大海之王的肩上！
大海之王怒吼着醒来。整个王宫的人都从床上跳下来。他们马上就发现国王宝宝和他的仆人不见了！
他们当即展开追捕。美人鱼在月光下游向宫殿外；泡沫仙子飞到了水面上；跑腿的被派去唤醒洞穴的守护者。
然而船已然驶过了三座洞穴，所以他们只能去更远的地方追捕了。普朗克和妻子划着桨——为了逃命。追兵已经发现他们的踪迹。美人鱼拍打着水花；敏捷的泡沫仙子不断俯冲；惊涛骇浪，海风怒号。追兵越来越近，即便是海上最好的船只也插翅难飞，何况这艘小小的双桨船？几个小时过去了，小船一直行驶在风暴的边缘。破晓时分，看啊，恐怖已从四面八方聚拢，围着小船。
小船被飓风吹打着，被海浪包围着，被美人鱼环绕着。美人鱼们手拉着手，组成圆环，起起伏伏，让巨浪通过，却不给小船丝毫逃脱的机会。大海在咆哮，飓风在怒吼。
死亡的恐惧击垮了普朗克，他亟不可待地喊道：
“哦！美丽的拂晓少女，救命！”
拂晓少女从海中浮现。她看见普朗克，却不屑于直视他。她望向国王宝宝，也没给他带礼物，而是迅速地把礼物给了忠贞的妻子——一条绣花手帕和一根针。
他们赶忙升起手帕。手帕变成了一面白帆，针则变成了船舵。风把帆吹得鼓鼓的，好似熟透的苹果，女人用强壮的手掌着舵。小船冲破了美人鱼的包围圈，行驶在蔚蓝的海面上，就像一颗划过蓝天的流星！真是奇迹中的奇迹，他们在追兵眼前逃脱了；疯狂的追击反倒帮了他们；因为风越是猛烈，乘风而驶的小船就越轻快；海水越是湍急，破浪而行的小船就越迅捷。
已经依稀可见远处海岸的礁石，普朗克的小屋就在岸上，屋前有一块白色的沙洲。
陆地一出现，追兵的脚步就慢下来。泡沫仙子惧怕海岸；美人鱼也无法离开大海。飓风与波涛远远地驻足，只有小船如同奔向母亲的孩子一般，飞快地径直朝陆地航行。
小船冲上了白色的沙洲，卡在一块岩石上。船撞得粉碎帆、舵还有金摇篮统统沉入海底；金色翅膀的蜜蜂飞走了。留在沙滩小屋前的只有普朗克一家。
当晚，他们坐下来吃着野菠菜做成的晚餐，发生过的一切已被遗忘。尽管这会没有人还能想起双管笛，但只要有人吹奏，那支粗笛子便会立即嗡嗡地讲述普朗克的故事：
冒失鬼普朗克，
只知寻找珍珠与珊瑚，
得到的却是不幸与痛苦。
而后那支小笛子又会使我们记起女人的故事：
到来吧，美好的黎明
这里是新生的幸福。
无论被痛苦吞没多少次，
都会在爱与信念中得到拯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