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用玛丽戈尔德自己的话说,她即将进行一次“真正”的访客之旅。这在她尚短的人生历程中还是头一遭。也就是说,她要在没有母亲和祖母带领的情况下,到保罗叔叔家做客,并在那儿住上一夜。对玛丽戈尔德来讲,“真正”的含义就在于此。跟祖母一起访客是件有意思的事,跟母亲一起访客既有意思又令人愉快,可是像这样独自出行却能让你感到自己已长大成人,就跟去探险似的。
而且,她还从没去过保罗叔叔家,那儿有几样东西她都很想看一看。比如那座“水上花园[1]”,保罗叔叔很喜欢靠它来消磨业余时光。族人们也经常谈起这园子,可玛丽戈尔德却连“水上花园”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一组蜂鸟标本。除此之外,最有意思的就是,他家的壁橱里有一具骷髅[2]。玛丽戈尔德曾听保罗叔叔提过这具骷髅,而且非常渴望能瞄上一眼。
保罗叔叔不住在“海湾彼岸”,所以他和那些紧靠“隐秘之境”而居的人不一样,身上没有那么浓厚的浪漫色彩。保罗叔叔只是住在海湾的岬角上而已,但距离云杉农场也有六英里之遥,因此到他那里去称得上是真正的“旅行”。尽管玛丽戈尔德对弗洛拉婶婶有些敬畏,但是她喜欢保罗叔叔。还有弗兰克她也喜欢。
弗兰克跟保罗叔叔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有一头乌黑的卷发和一双灰色眼眸——玛丽戈尔德曾听尼娜婶婶用“浪漫多情”来形容他那对眸子。玛丽戈尔德不知道什么是浪漫多情,但是她喜欢弗兰克的眼睛。他的微笑优雅而持重,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嗓音既温和又动听。玛丽戈尔德先是听说他要娶希尔达·怀特,后来又听说婚事告吹了。接着,弗兰克就卖掉了自己的农场,准备到一个叫做“西部”的神秘地方去。拉扎尔告诉萨洛米说,那是因为弗兰克被希尔达抛弃了。玛丽戈尔德不知道什么叫做抛弃,可无论那是什么,玛丽戈尔德都因希尔达这样对待弗兰克而恨透了她。反正她从来都不是特别喜欢希尔达,尽管希尔达的曾祖母也姓布莱斯德尔,所以希尔达也算得上是玛丽戈尔德的远房表亲。那是个有着白皙皮肤与褐色头发的漂亮姑娘,可玛丽戈尔德从来不喜欢她的嘴。那张嘴说起话来又执拗又刻薄,但是笑起来很讨人喜欢。希尔达的笑容几乎能诱使玛丽戈尔德对她萌生好感。
“那对情侣啊,他们脾气太倔啦,”拉扎尔告诉萨洛米。“希尔达说弗兰克得先跟她说话才行,而弗兰克却说要是自己先搭理她,就甘下地狱。”
玛丽戈尔德为弗兰克要去西部而感到伤心。在她心目中,那是一个“超越时空界限”的所在。不过她依然盼望见到弗兰克。他会带她去看蜂鸟和水上花园,而且她自信能够哄劝他让自己偷偷瞄一眼那骷髅;他会把她抱到膝盖上,讲有趣的故事给她听;说不定还会让他那匹黑色的小母马詹妮拉着他的新双轮轻便马车,带她出去跑跑呢。玛丽戈尔德觉得这比坐小汽车还要有意思得多。
当然,和母亲分开会让她觉得不好受,尽管只是一个晚上而已。离开新养的小猫咪也令她难过。可是,做一次真正的拜访!整整一个星期,玛丽戈尔德都在欣喜若狂的期盼和幻想中度过。
2
糟糕,真是糟糕。除了克朗叔叔和玛丽戈尔德婶婶开车送她到海岬以外,这趟访客之旅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暖洋洋的夏日午后,汽车行驶在林间公路上,四周弥漫着蕨类植物的气味。他们两个一走,糟糕的感觉就冒出来了。玛丽戈尔德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想家,但她知道自己从头到脚都不快活,对所有东西都感到失望。如果没有人跟她讨论,几只蜂鸟又有什么好玩的呢?就连水上花园也提不起她的兴致,而且到处都找不到骷髅的影子。至于弗兰克,最让玛丽戈尔德大失所望的就是他了。那家伙几乎根本就没注意到她。他的变化多大呀——说话粗声大气,脸上冷若冰霜,嘴上还长出了可怕的小胡子,活像涂了一道烟灰。希尔达就是因为这胡子才跟他吵架的,尽管这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玛丽戈尔德的晚饭只吃了一丁点。她觉得每一口食物都让自己噎得慌。弗洛拉婶婶做的果仁蛋糕,她也只吃了两口。那可是弗洛拉婶婶特意为她准备的,上面还涂了一层鲜奶油呢。后来,弗洛拉婶婶一直未曾真正原谅她。吃过晚饭,玛丽戈尔德走到外面,孤零零地靠在大门上,渴盼的眼神顺着道路眺望远方,那条神秘的红色长路就通向玛丽戈尔德的家。噢,要是她能回家和母亲在一起该多好!西风搅乱了草坪,旅鸫做起了晚祷,长长的树影投射在金黄色的麦地里——眼前每一件事物都让玛丽戈尔德感到难过,因为母亲不在身边。
“现实跟期待永远都是两码事,”她闷闷不乐地想。
现在,家人们应该也吃过晚饭了。祖母应该在阁楼里做针线活——萨洛米应该正喂猫咪们喝牛奶——还有母亲——玛丽戈尔德跑进房里去找弗洛拉婶婶了。
“弗洛拉婶婶,我要马上回家——求您了——求您了。”
“胡闹,小丫头,”弗洛拉婶婶态度生硬。“别这么神经兮兮的!”
弗洛拉婶婶的大鼻子活像一张鸟嘴,玛丽戈尔德好奇自己怎么从没注意过这一点。
“噢,拜托您送我回家吧,”她不顾一切地哀求道。
“你今晚回不了家了,”弗洛拉婶婶不耐烦地说。“家里的汽车出了毛病。不要觉得孤单啦。我猜你是累了,还是上床睡觉去比较好。要是明天不下雨的话,弗兰克就会用马车送你回家。好啦,你在家的时候7点钟就睡了,对吧?”
“你在家的时候7点钟就睡了。”在家的时候——躺在自己的床上,灯光从母亲房里照过来——还有一团毛茸茸、金灿灿的可爱圆球在你的床上四处乱窜,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最后终于在你的腿上睡去。玛丽戈尔德受不了啦。
“哦,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抽抽嗒嗒地说。
“再瞎闹我就没耐性了,”弗洛拉婶婶无动于衷地说。弗洛拉婶婶在孩子面前总能保持一副铁石心肠,她这项看家本领可是出了名的。“你肯定不愿意做个爱哭鬼吧。我来带你上楼,帮你脱衣服。”
3
偌大的房间里,玛丽戈尔德独自躺在一张仿佛离地面数英里的巨床上。她忽然觉得自己快被恐惧逼疯了,而无法忍受的想家念头则让她完全失去理智。屋里很黑,是那种摸得出来的黑。她以前从未在黑暗中入睡过。母亲房中,那束亲切的灯光会一直亮着——有时候,母亲也会留下来陪她,直到她进入梦乡,尽管祖母并不赞同她这么做。玛丽戈尔德不敢求弗洛拉婶婶把灯留下。弗洛拉婶婶帮她盖好了被子,要她做个听话的小姑娘。
“闭上眼睛,快点睡觉,不知不觉就到早晨了——然后你就可以回家啦。”
接着,她走出房间,关上门。弗洛拉婶婶为她懂得怎么应付小孩而沾沾自喜。
玛丽戈尔德无法在一片漆黑中入睡。早晨何年何月才会到来呀——如果它真会到来的话。
“这儿没有人喜欢我,”她气呼呼地想。
时间缓缓流逝,没有尽头,也没有盼头。其实才几个小时,可对玛丽戈尔德来说却像几百年一样。早晨一定马上就要到了。
风围着宅子哀嚎,那声音何等悲切啊!玛丽戈尔德在家时很喜欢风,尤其是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那张舒适的小床仿佛会因呼啸的风而显得更加舒适。不过,眼前的风会不会就是拉扎尔口中那些可怕的“妖风”呢?
“死去的人每年都会从坟墓里钻出来,在外面停留片刻,那时节就会刮风,”他告诉她。
现在就是“那时节”了吗?弗洛拉婶婶把灯拿走之前,她不是看到天花板上有一个检修孔吗?拉扎尔曾给她讲过一个可怕的故事:他看见一张恐怖的脸,“长着毛茸茸的长耳朵”,正从检修孔里俯视着他。
房间里有一个壁橱。那具骷髅是不是就放在里面?万一橱门开了,骷髅从里面掉出来、或者走出来呢?万一它的骨头会咯咯作响呢?保罗叔叔说它们有时候真的会响啊。听说保罗叔叔在谷仓里养了一只老鼠当宠物,这意味着什么?万一他夜里把那只老鼠带进房中呢?万一老鼠到处乱跑呢?听,是不是有老鼠在什么地方啃东西?
她还能再见到自己的家园吗?万一早晨还没到,母亲就去世了呢?万一下起雨来、连下一个星期呢?那他们就不会送她回家了。玛丽戈尔德知道弗洛拉婶婶非常讨厌让那辆新车沾上泥巴。听,那不是雷声吗?
从这座宅院往东河下游去,有一座长桥,那只是货车过桥过时发出的辘辘声而已,但是玛丽戈尔德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马上要叫出声来——这陌生的床铺、这黑漆漆的鬼屋,她知道自己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那是什么?窗户上响起了奇怪的刮擦声。哦,拉扎尔讲过一个故事:魔鬼扒拉着窗子企图进屋,因为他要来带走一个没做祷告的坏孩子。玛丽戈尔德也没做祷告,因为她太想家、太难过,就把这事给忘了。现在她已经念不出祷词了——不过,她还可以坐起来,像疯子一样发出尖叫。她的确这样做了。
4
辛苦忙碌了一天之后,保罗叔叔和弗洛拉婶婶刚刚进入甜美的梦乡。他们醒了过来,冲进房间。玛丽戈尔德一看见他们,就停止了尖叫。
“这孩子在发抖——她一定是冷了,”保罗叔叔说。
“我不冷,”玛丽戈尔德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她的牙在打颤。“可是我必须回家。”
“好啦,玛丽戈尔德,你得做个懂事的小姑娘,”弗洛拉婶婶安慰着她,语气很坚决。“现在是11点钟。你今晚回不了家的。想不想吃点葡萄干?”
“我想回家,”玛丽戈尔德重复道。
“谁把魔鬼引到这儿来啦?”弗兰克一面说一面走了进来。他刚准备上床休息,就听见了玛丽戈尔德的尖叫。“大小姐,喏,这只巧克力老鼠给你。吃完就闭上你的小嘴吧。”
那只棕色的巧克力老鼠憨态可掬,里面还有软软的奶油夹心——平时玛丽戈尔德对这种甜点是打心眼里喜欢。不过现在它只能让她想起传闻中保罗叔叔所养的那只耗子。
“我不要这个——我要回家。”
“要不你给她抱只小猫来吧,”保罗叔叔在绝望中提议。
“我不要小猫,”玛丽戈尔德哭着说。“我要回家。”
“要是你安安静静地待到明天早上,我就把我的彩色蛋托送给你,”弗洛拉婶婶恳求道,把那份沉稳坚决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不要彩色蛋托。我要回家。”
“那好,走啊,”保罗叔叔说,他终于对这个气人的孩子失去了耐性。“平坦大道有的是。”
可是,弗洛拉婶婶意识到玛丽戈尔德的情绪已濒临失常。想到自己将照管一个情绪失常的孩子,就连弗洛拉婶婶这样意志坚定的人也不禁有所动摇。当初保罗叔叔心血来潮要把这孩子领到家里来,原本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的。这真是只有温思罗普家的人才玩得出的恶作剧。
“我想弗兰克最好套上车送她回家。她可能会哭出毛病来。”
“她是个超大号的婴儿,我都替她害臊,”保罗叔叔的措辞让人不堪忍受。这句话足足折磨了玛丽戈尔德好几天。不过眼下她唯一的关注点就是保罗叔叔吩咐了弗兰克去外面套车。
“喂,这也太过分了吧,”弗兰克不满地说。
玛丽戈尔德还在啜泣,弗洛拉婶婶帮她穿好了衣服。保罗叔叔心烦意乱,连再见都没跟她说。弗洛拉婶婶用生硬的语气向她道了别。母亲吻别玛丽戈尔德时曾低声嘱咐她:“回家的时候一定要向弗洛拉婶婶道谢,说你在她那儿玩得很开心。”但是现在说这话好像不大应景,所以玛丽戈尔德什么都没有说。
“收起你的眼泪,”弗兰克一边抱她上马车一边命令道。“跟你说句实话,我可是很崇拜希律王[3]啊。”
弗兰克火冒三丈,他已经在丰收的农田里辛勤劳作了一整天。只因为一个傻孩子突发奇想,自己就得驾着马车走上12英里,他实在没这份心情。天啊,小孩子真是令人讨厌。他很高兴自己将来绝不会有小孩。玛丽戈尔德努力止住了呜咽。她就要回家了。其他事都无所谓喽。那匹黑马在弗兰克的驱赶下沿着公路飞奔起来。弗兰克一言不发,可是玛丽戈尔德并不在乎。她就要回家了。
行至半途,他们在学校附近转弯,再往前走就是马丁·理查兹的家了。那是一栋老式的白色小房子,两棵高大的伦巴第黑杨像哨兵似的把守着两边的墙角,短短的小路边长着一丛玫瑰花。
“哎呀,弗兰克!”玛丽戈尔德叫道,“那栋房子怎么了?”
弗兰克看了一眼,便嚷道:“天哪!”他勒住马儿,跳下车来,一路狂奔进了院子,把门擂得“咚咚”响。一扇窗户从门的上方打开,玛丽戈尔德看见有个女孩探出了身子。是希尔达·怀特,她肯定整晚都和她的表亲珍·理查兹在一起。弗兰克也看到了她。
“房子着火啦!”他喊道。“把他们都叫起来——要快,不能再耽误了!”
接下来的半小时大家都手忙脚乱的——真是格外有意思的半小时。幸好弗兰克的马受过训练,即使没被拴住也能站着不动。于是玛丽戈尔德就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看热闹。那栋房子里突然亮起了点点灯光。几个男人冲出来拿水桶和梯子。在提灯的照射下,巨大而奇异的黑影在谷仓上面横冲直撞。狗儿则朝着影子一阵狂吠。整个过程让玛丽戈尔德觉得十分满意。火很快就被扑灭了,原来是火星点燃了厨房的屋顶。火灭以后,玛丽戈尔德看到弗兰克和希尔达一起站在一棵伦巴第黑杨下面,俩人挨得可近了。
玛丽戈尔德坐在马车里,享受着骤然而起的急风。要知道那并不是一个风暴肆虐的晚上——夜幕中繁星点点,风呼呼地刮着。星星那么密集,玛丽戈尔德本想数数来着,可是她不敢。拉扎尔曾告诉她,要是你试着去数那些星星,就会倒地而亡。想象一下,一颗星星从某处掉在你的脚下,许多星星都掉了下来,你四处追逐它们,跑遍了草场、山坡和沙丘,直到捡起了大把大把的星星。
弗兰克和希尔达一起出来,走到马车前。希尔达手里拿着一盏小提灯,头上裹了条红丝巾,仿佛一团鲜红的火焰在她的面颊周围轻轻飘动。希尔达没再说什么刻薄话。她在微笑。弗兰克也在微笑。
“这段时间你一直坐在这儿,一句话也没有说。詹妮连绳子都没拴。好了,你到底是个勇敢的小丫头。也难怪你会在备用客房里想家、害怕——弗洛拉所谓的备用客房其实就是个大谷仓。现在,我马上就送你回家。晚安,宝贝。”
“宝贝”指的不是玛丽戈尔德,而是希尔达。她接受了弗兰克的吻,然后向前探出身子,攥住了玛丽戈尔德的手。
“我很高兴你会想家,”她小声说道。“可是我希望你永远不再经历这种感受。”
“我猜弗兰克现在不打算去西部了,”玛丽戈尔德也小声回答。
“如果他要去,我就跟他一块儿去,”希尔达耳语道。“天涯海角我都会跟着他去。”
“嘿,宝贝儿,你会着凉的,”弗兰克体贴地打断了她们的交谈。“快进屋去,接着睡你的美容觉吧。我要到明天晚上才能起床了。现在我得把这个小宝贝送回家去。不管怎样,她今晚耍的捣蛋鬼恶作剧毕竟保住了你舅舅的房子。”
余下那段路上,心情愉快的弗兰克一直表现得又和善又风趣,到家的时候玛丽戈尔德几乎感到遗憾。云杉农场里的人都已经睡下了,但是母亲还醒着。她立刻跑下楼,一面拥抱玛丽戈尔德一面听弗兰克说明了事情经过——至少听完了他节选后讲出的那一部分。弗兰克对希尔达只字未提,但他临别时热烈地拥抱了玛丽戈尔德,还把两只巧克力老鼠塞到她手里。
“我看现在就算把这些家伙全吃光,也噎不着你啦,”他说。
玛丽戈尔德安安稳稳地躺在她心爱的小床上,脚边卧着她的小猫。吃掉那两只巧克力老鼠之后,她便琢磨起弗兰克会不会下地狱的问题来,因为毕竟是他先跟希尔达说话的呀。想着想着她便进入了梦乡。
注释:
[1]水上花园(water garden),一种人造水景,主要用于存放、展示或培植水生植物,通常以植物为主角,但有时里面也会养金鱼。(译注)
[2]壁橱里的骷髅(a skeleton in the closet),除字面意思之外,在英语习语中还指不为人知的家丑。(译注)
[3]希律王(Herod),《圣经》中以残暴著称的犹太国王,曾下令杀死自己的三个儿子。(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