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向爸妈亮出了她筹划多日的新项目,就是改造村后那片老槐树林,改种红富士苹果。这需要投入一笔资金,还需要有人来作技术指导,这样就必须动用爸妈的社会关系,才能搞成。爸妈听了她的意见,认为计划可行,但又提出:“产业结构调整必须形成规模,你一个人怎么能行?”玲玲说:“我先搞几亩作示范,待取得经验,再逐步扩大嘛!”爸爸说:“你有这个志气和决心很好,我全力支持你!你二叔在扶贫办,你大舅是农业局长,这事不难办!关键是群众有没有这个要求!前几年上级提倡种烟叶呀,发展塑料大棚呀,一个个都失败了。现在你又提出大种果树,群众会接受吗?”玲玲说:“这事就看我的吧!”
玲玲信心百倍地向爸爸表了态,然而,当她向乡亲们宣布了这个计划,首先反对她的竟是运良。他说:“还得种地,还得照顾你,我一个人哪能忙得过来?”
玲玲说:“我知道你忙不过来!咱可以雇人嘛!”
“雇人?”这事运良想也不敢想。多年来他都是被别人雇佣,今后却要雇别人。这不是由长工突然变成大老板了吗?
“为啥不能雇人?”玲玲颇为自信地说。“平时村民都是到南方打工,给南方带来了经济繁荣。现在让村民在家乡打工,把咱家乡搞繁荣,咱北方要努力赶上南方嘛!”
玲玲一番话把运良说得咧着嘴儿笑。他说:“我听你的。你想咋干就咋干吧!”
玲玲要的就是他这个态度。她通过亲属关系,进行调兵遣将起来。农科所派技术员来这里进行土壤分析和水肥化验,园艺所去山东和安徽联系果苗。这座远离城市的小村车来人往,顿时变得热闹起来。村民们一个个羡慕地说:“二傻呀,你真有福气!娶来个玲玲,等于娶来个摇钱树。”嫂子却说:“这摇钱树可不是光给运良一家摇钱,也为咱村打开一条致富门路!”村民们连连点头:“是哩,是哩!要是咱村的小伙子多找几个干部家的女孩子当媳妇,咱村早就脱贫致富了!”说得大伙哈哈笑。
大伙正说笑着,村头响起一串清脆的铃声,邮电所的小李子专程给吴三送录取通知书来了。嫂子接过那宽大的信封,激动得两手直抖,撕了半天,才把信封撕开。嫂子乐得直流泪,她说:“咱吴家总算出了一个正牌大学生了!”
这喜讯很快传遍全村,村民们纷纷来祝贺。小李子却对嫂子说:“先别高兴得太早了。你看看那通知后面还写着什么?”
嫂子把通知书的背面翻过来看,那上面还有几项注意事项。嫂子还没看完,便两眼发直,泪水在眼里直打转转。
村民们忙问:“咋了?咋了?”
吴三把“入学注意事项”念了一遍,除了四千块学费以外,还有住宿费、书籍费、被褥费、军训费和其它杂费,加在一起竟要六千多。村民们一下激动和愤怒起来:“这是正儿八经考上的大学,咋还要这么多钱?六千块,乖乖,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村民们在叹息中陆续走了,小院里重又安静下来。吴三安慰嫂子说:“人生道路不止上大学这一条。我学点实用技术,照样也能混出个人样儿来。嫂子,你别发愁,这大学我不上了,我去市里上培训班!”
嫂子冲吴三骂了一句:“放屁!就是砸锅卖铁,这大学也得上!”
吴三愣了一下,不敢再吭声儿。嫂子吃尽千辛万苦供他上学,就是为了日后有个好前程。现在大学入取通知书已拿到手,要是不去上,那会惹嫂子多伤心?然而,这六千块钱对他家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嫂子到哪里筹集这么多学费?眼下村民们虽然有吃有喝了,但手里却没有多余的钱,他们卖几袋小麦,却等着买化肥,买种子,准备种麦哩!就是舍下脸去借,也没有借的地方啊!
叔嫂二人坐在小院里正在一筹莫展,玲玲先塞给嫂子几百块钱:“这是我对三弟的一点心意。”然后递给嫂子一封信说:“嫂子,你去市里找我爸爸去吧!他会给你想点办法。”
嫂子却摇摇头,说:“我不能再给大叔添麻烦了。”
嫂子是明白人。她知道,为了给玲玲盖房子,买家具,还有种植苹果,大叔花了不少钱。现在若是再向人家张口借钱,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玲玲坚持把信递给嫂子,说:“我爸总比咱乡下人有办法!自家人,你客气啥?”
月华接过信,第二天一大早便搭车去市里了。
月华又一次来到玲玲家,但她不好意思提借钱的事,就连玲玲写的那封信她也没有拿出来,只是向两位老人表示感谢,说三弟考上大学了。月华以为大叔和大婶会主动问她学费的事,而大叔和大婶在表示一番祝贺之后便没有下言了。嫂子意识到借钱不是那么顺利的,但仍要耐着心坐下来,想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再张口。于是,她便没话找话地说了一通玲玲在乡下的情况,说她如何有志气,每天跑来跑去,联系果园承包的事。又说二弟运良跟玲玲配合很好,事事听玲玲吩咐,连玲玲也夸他是“驯服工具”,比自己长两条腿还听指挥。月华独自说着,本想讨大叔和大婶高兴,可话刚说完,忽然意识到,上次来找大叔和大婶时,这话已说过一遍了。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一位年轻姑娘,看那模样儿,月华便知道她是玲玲的妹妹。这位妹妹见了月华也不打个招呼,却对妈说:“姐姐走了,你好像清闲了不少,其实呀,今后可能会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
月华知道这话是啥意思,就软软地顶了那个当妹妹的一句:“眼下俺农村也不愁吃不愁喝的,没有啥要麻烦你们的。”
“但愿如此!”那个当妹妹白了她一眼,“哐”的一声,把门一关,走了。
这白眼深深地刺痛了月华的心,她不明白,那原本漂亮的大眼睛为什么从眼角里射出的光芒竟会像箭一样具有杀伤力。月华如坐针毡,再也没勇气拿出玲玲写给父母的信了。她不能为那妹子提供一个借口,让自己在人家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月华起身要走。大叔和大婶问她有什么事?月华说:“没事,没事,我只顺便来看看大叔和大婶。”
月华奔出6号楼,来到大街上,真想大哭一场。穷人怎么这样没出息,事事被人瞧不起?然而,正是这感受,更让她下定了供三弟上学的决心。如果三弟不能上大学,这辈子永远被人瞧不起。现在被人瞧不起,正是为了以后让人瞧得起!哪个大人物不是经过大苦大难磨炼的?她不能白跑一趟,她决定再找小霞去试试。
小霞老公是干部,能不能借几千钱呢?若是再落一个白眼,自己该怎么办呢?
月华在街头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没勇气跨进小霞的家门。临街的房子新开好多门面房,成了一个个小商店。月华转悠到一家服装店门前,忽听有人喊:“月华,月华嫂子!”
原来喊她的正是小霞。小霞站在一家服装店柜台前,满身都是时鲜服装,变得叫人都认不出来了。
小霞把月华领进店里,指着那一排排时新服装说:“这是我开的服装店。嫂子,你买衣服不买?我刚从上海进的货,真是物美价廉。”
月华又惊又喜:“啊,你当老板了?”
小霞笑笑说:“也算是个小老板吧!”
小霞结婚后,一直盼老公柳林能给她安排个正式工作。柳林告诉她:“现在好多国营企业都开不出工资,有的工人都下岗了,就是当个工人有啥意思呀?”小霞问:“难道我就这样吃一辈子闲饭?专门伺候你和孩子吗?”柳林说:“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现在中央不是在讲发展市场经济吗?你看人家南方,原来的个体户都当上大老板了。咱为啥就不能向人家学习学习呢?”小霞说:“就我这样,还想当老板?你做梦吧?”柳林劝说她:“当老板也不是多难的事,老板也有大有小嘛!”在柳林的全力支持一下,小霞租了一间房子,开起服装店来了。
月华听了小霞的介绍,叹了口气说:“还是城里比乡下好混啊!”
“现在连乡下人也大多是买成衣穿了,经营服装是很有潜力的。”小霞鼓动月华说:“你也到城里来做生意吧!在乡下辛辛苦苦干一年,还没有在城里干半个月挣钱多哩!你要想法离开农村,走向城市,这可是大势所趋啊!”
月华也想离开农村,可她哪有小霞这样的条件呢?
小霞见月华还穿着那件破的确良褂子,就劝她挑件满意的服装穿。月华唉口气说:“我哪能买得起这么好的衣裳?我正发愁运来没钱上学哩!”
月华向小霞介绍了运来考大学的情况,小霞很高兴:“我早就看出来,咱村的青年就数运来有出息。”
这话让月华很高兴,她说:“有出息也是白搭,眼下那几千块钱学费还没影儿呢?不知你能不能给我想想办法?”
“我这服装店刚开业,还没多少赢利。”小霞说的是实话,月华却以为是拒绝她。“没事,没事,你没有就算了,我也不是专门来向你借钱的。”
月华转身要走,小霞急忙拦住她说:“嫂子,你别急,我再给你想想别的办法嘛!”小霞说罢,便走进里间去打电话。
月华真后悔,自己为啥不先问问人家的经营情况再张口借钱呢?头一次张口就碰了个钉子,唉!穷人咋这样没出息?
月华正后悔不己,小霞高兴地说:“考上大学不容易,哪能轻易不上呢?嫂子,你别急,柳林一会儿就把钱送来。”
月华还没喝完一杯茶,一位中年人就来了。他也亲亲热热地喊了月华一声嫂子,伸手递过来厚厚一卷钱:“在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运来兄弟能考上大学,实在了不起啊!这是我给小霞准备的一笔周转资金,你先拿去用。要是不够用,我再想想办法!”
月华不好意思去接钱:“你们也等着用钱。我怎么能再给你们添麻烦?”
柳林却说:“嫂子,别客气!我父母都有工作,总比你们多一点门路。”
月华真不知如何感激这位柳林兄弟。初次相识,人家就这样热情大方,月华眼里滚动着激动的泪水,她紧握住柳林和小霞的手说:“你俩真是好人啊!我和运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
月华数了数正好是五千块,一下能借这么多钱是她没有想到的。月华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板儿便格外有力,她甚至哼起了多日不唱的那首歌儿:“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谁先尝。”
月华一溜风似的往家赶。她猜想,运来一定在那片杏树林子里等着她。那树荫下既幽静又凉爽,是不是再来一次热烈拥抱和亲吻呢?那一次拥抱和接吻,让俺高兴好多天,干起活来浑身都是力气。眼看运来要走了,这一走就得几个月不能见面儿。在他临别前那就再亲热一下吧!这次我先主动一次,当他问我钱借来没有时,我先把手伸出来:“给!”这个“给”可是语意双关,在他向我走来时,我就顺势将他搂抱起来。不!到时候他一定满怀感激地向我扑来,也分不清谁主动谁被动,就拥抱在一起了!
月华想着这激动人心的一幕将要来临,心跳得像小兔子似的。不觉间,那绿葱葱的杏树林就在面前了。月华不愿这幸福来得太快,她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绿林深处。现在已是傍晚时分,在地里干活的庄稼人都回家了。那小树林里格外幽静。啊,这正是月华盼望的好环境和好机会啊!月华真想一下投到运来怀里。虽然他的胸脯还不宽大,双手还不那么有力,但只要他把自己轻轻搂一搂,这一天奔波和劳累便会烟消云散,要是再来个亲吻,呀,那滋味能一直传导到骨子里,浑身都是劲头儿!
月华终于来到那小杏树林子里,三弟为啥还不出来接我呢?对,今后不能再喊他吴三了,人家将是大学生了,不能再他小名儿了。今后要正儿八经地喊他的大名:吴运来!这名字起得真好,运来!金榜题名,紫气东来。运来考上大学,他吴家的运气就会接踵而来!她当初嫁给吴家,盼望的就是这一天啊!
月华来到绿树林里,四处寻找,却不见运来的影子。这让她有点失望!难道运来能在家安心地等我吗?不!他一定早早地就在这里等我,只是等得不耐烦,才回家了。到了家我也不能放弃这次拥抱和接吻!小院里就我们叔嫂两个人,我们就是有点过格的行动,也不会被人发现。只是——,只是……
月华有点害怕了。要是在那小屋子里,在那松软的床铺上,两人还能管得住自己吗?要是突破了那道防线,有了更亲密的接触,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城里人把这事比喻成偷吃禁果,既然是禁果,就不能随便吃的呀?若是吃了这一次,尝到了甜头,会不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哎呀,要是这么下去,可怎么收拾?
月华正为这禁果吃得吃不得而犹豫时,她已慢步走进村。消息灵通的王三叔告诉她:“吴三打药中毒,到医院抢救去了。”
这么多天嫂子为他忙东忙西,顾不得管理棉花。吴三要为嫂子分担忧愁,他背起喷雾器,便给棉花打药去了。正是盛夏,日头象个大火炉,直直地照在身上,比前几天在玉米地里浇水还难受。但吴三知道,这二亩棉花是全家的主要经济收入,一旦减了产,他上大学就失去经济支柱了。所以,天再热他也不吭声儿。他脱了个光脊梁,顶着小风打了一上午,中午回家就不舒服,饭没吃,下午又去打药了。干了半响,实在撑不住了,他就躺在地头睡了。老支书从地头过,只见他口吐白沫,昏迷不醒,这才发现他是农药中毒了。老支书喊来路过这里的腐腿王三,急忙把他送到医院抢救。
月华慌忙赶到荷花镇医院,只见吴三躺到病床上,面色青黄。吴三见了嫂子,像做错事的孩子,十分羞愧。他轻轻喊了一声“嫂子”,再不吭声了。
月华轻声抱怨吴三说:“你急啥哩?我回家再打也不迟嘛!”
玲玲和运良也在医院照顾运来。玲玲说:“是三弟可怜你呀,他一遍遍对我说,嫂子太辛苦了,嫂子太受累了。嫂子整天为我操心,这点农活我不能再等嫂子了。”
月华听了,扑在病床上,抱着吴三呼喊着:“我的好兄弟,我的好兄弟啊!”
运来睁开眼,轻轻抚摸着嫂子消瘦的脸蛋儿,泪水涮涮地直流:“没事,我没事。”
月华安慰他说:“三弟,钱借来了,你能上大学了!”
吴三深深理解嫂子的艰难,他又一次流下泪来,深情地喊了一声:“嫂子!”
运来出院了,跟医院一结账,住院费竟花了两千多。医生说:“这还是少的哩,只是皮肤中毒,程度较轻,有的喝了农药,花万儿八千的也不一定能保住命!”
月华连声说:“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弟弟一命啊!”最后给医院送了一面锦旗,月华这才用架子车把运来拉回家。
路过那块棉花地,月华在心里抱怨吴三,你这哪是给我帮忙啊!二亩棉花今年白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