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上楼,从阳台向下俯瞰,我能看见邻居提姆西的家。他一个人和四只狗生活。我父母和叔叔们说提姆西是个“玻璃”,意思是说他跟男人做爱。但是,他们有时候又说他是“玻璃”,因为他跟狗交媾。奥萨马叔叔告诉我们,他从自己卧室窗户那儿可以看到提姆西的起居室。他说他看见过提姆西看同性恋色情电影。听说我们住的这一带有很多“玻璃”。从我们住的地方沿马路向前走是叫“新村”的郊区。阿里叔叔告诉我说,那儿的人全是“玻璃”,他们从来不穿内裤。
“亚当之家”属于大家。我们上楼,他们下楼。我们不用敲门,也不说“劳驾”。谁也没有专属自己的座位或者抽屉。我们分享一切,后院、车库、房间、衣服、玩具和食物。我们也共用枕头和床单。要是有牙刷,我们可能也会共用。可是我们没有,我们把肥皂蹭在手指上刷牙。
“亚当之家”的日子就是我在自己家族血脉中过的日子——它将永远伴随着我。堂妹齐娜下楼找妈妈要了个三明治。妈妈也常常让我上楼找她妈妈要一个三明治。我讨厌这样。齐娜的妈妈每次给我三明治前都要自己先咬一口。我拿着三明治下楼,把它藏在车库里。第二天,它就没了,我想应该是易卜拉欣叔叔吃了。我从起居室里仔细看齐娜,她皮包骨头,像长着瘦小胳膊的雏菊,两条细长的腿像草根。再向上看,就是那个不成比例的黄色大脑袋。她六岁了,明年年初,我八岁的时候,她也还是六岁。
“能在里面放点酱吗?”齐娜对我妈妈说,声音很低。妈妈把一勺酱抹在一片黎巴嫩面包上,然后把面包卷起来,递给她。这也是我每天带到学校的午餐。我在亚历山德里亚公立学校上学。整个学校只有九个移民子弟,其中六个都是我们家的人:哥哥比拉勒,他跟白人孩子说他叫比尔;妹妹尤切维德,自个儿说她叫辛迪;妹妹璐璐,说她的名字读作“路路”;还有我堂妹宰纳卜和齐娜,她们说自己叫苏姗妮和苏西。我叫巴尼,随祖父的名字,但是我告诉白人孩子,我叫贝尼。我们那卷着面酱或者能多益巧克力酱的黎巴嫩面包卷让白人孩子看不懂。他们总问:“是春卷吗?”他们说话时的口音好像声音是从鼻子后面发出来的。每次我都回答:“是的。”因为对他们来说反正都一样。
今天是星期天。楼下除了妈妈在厨房,妹妹们在卧室,没有别人。比拉勒、尤切维德还有璐璐和我商量今天白天该谁在屋里玩。到了晚上,这屋就是大家伙的天下了。我堂姐夏娃和璐璐也在我们家的卧室里睡觉。纳瓦监管她们。但是,轮到易卜拉欣叔叔监管的时候,她们就跟我们在一起。她们俩比我们大几岁,会告诉我们接吻和做爱的事,还让我们看《飞越比佛利》。我从来不想承认,但是,我得说我喜欢看那玩意儿。我们的卧室很小,可是,不管挤进来多少人,我都不觉得它太拥挤。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就害怕。我憎恨门被关紧的感觉。即使进浴室或者洗澡的时候,我也开着门。我总是依偎在我的兄妹和堂兄妹身边。晚上,若是堂兄妹们来睡觉,我们就成宿地聊天,直到太阳升起;若是只剩下我的兄妹和我,爸爸就给我们读祷告词,然后把《古兰经》给我保平安。
我不知道阿里叔叔今天在哪儿,但是他通常周末出去。他为“初级兔子队”效力,周日有比赛的时候,他也去。他们叫他“霹雳神腿”。爸爸、泰太和比拉勒去市场。他们在那儿卖二手货。多数是旧衣服和鞋子,也弄些其他的东西卖,比如户外椅、煤气灶、大锅,还有些干活儿用的工具。有时候,他还能弄到充气艇和气垫床,不过一般都有破洞。他也卖新货。他说卖新货比较轻松,因为不会有很多人来退货,但是要付出更多本钱,利润不大。所以他宁可先卖二手货。爸爸还收集了好多刀去卖。多数是厨房里用的刀。还有些小刀,有些是叫作“兰博”“护卫者”和“猎人”这样的名牌猎刀。这三种刀都沉甸甸像砖一样,每一把都比我的手臂还长。爸爸去的市场叫“大卖场”,在利物浦。比拉勒只有八岁,比我年长一岁,可他总跟着爸爸去市场。他常说长大了,他要接管家族生意。每次从市场回来,比拉勒都会给我们讲几个新故事,讲爸爸又做成一笔很好的买卖。比如,有一次,他讲,有个越南小子走到摊位前,尖叫着:“阿拉伯佬,这个艇多少钱?”爸爸说:“一块五!”越南小子回了一句:“一块八太贵了,我给你一块六!”于是爸爸说:“没问题,兄弟,怎么都行!”结果,那家伙在钱包里掏来掏去只有一块四,爸爸还是给了他。“其实,那东西他一块二就会卖。”比拉勒说。
泰太也喜欢去市场。但是,爸爸不让她拆包和摆摊,他说那是男人的活儿。泰太只要晒着太阳,坐在卖水果的男人对面,整天看着那些刀,就心满意足了。我跟着爸爸去过几次市场,看到过泰太卖刀。她会说的英语不多,但是她知道这些刀的价钱,遇到乱砍价的人她也知道该怎么对付。有人若问:“多少钱?”她就说:“五十。”对方说:“不行,太贵了,我给你四十!”她就说:“一口价,四十五!”没等人家同意,她就替人家把刀包起来。那些刀原本应该卖给猎人或者渔夫,可是多数都被泰太卖给了那些还在为自己的“小鸡鸡”长不大而焦虑的十来岁的男孩们——这是阿里叔叔说的。家里可不准我说“小鸡鸡”这个词。如果我或者我的兄妹骂人,妈妈就会把红辣椒粉塞进我们嘴里。爸爸也常威胁说他也会这么干,可他总是干活干得太累了,于是干脆拿皮带揍我们。我们挨打的时候,挡在爸爸和我们之间的最后屏障就是奶奶。我们惊惶地跑到她背后,她向爸爸挥舞着巨大的手臂,把他推开,直到他退下去。他得听他妈妈的,就像我们必须听他的一样。我们藏在泰太身后还有一个原因。天冷的时候,我就坐在沙发上,挤在她身边取暖。她身体软软的像个硕大的、热乎乎的果冻。我们洗过的最舒服的澡都是她那双手帮着完成的。大多数夜晚,她让我的兄弟姐妹、堂兄妹还有我在浴室里排队,然后一个一个给我们洗。她穿着穆穆袍[3]坐在浴缸中的奶箱上,我坐在她两腿中间,水顺着我浓密的头发哗哗流下。她用僵硬的手指仔细地给我搓遍全身,我只觉得特别安适,特别干净。
我讨厌去市场,因为必须早晨四点就起床,这样才能赶在开市前到达那里。我唯一喜欢的就是那儿有鸡肉汉堡。泰太总提醒爸爸离开市场之前给我带个汉堡回家。他不愿意带,但是假如头一天晚上他用皮带打了我,第二天他就会感到自责,于是就破例给我带一个回来。多少回,爸爸都让我体会到他有多爱我。当我对他心烦意乱,一个人躺在床上盼着他回来的时候,他总会走进来,爬到我的被单里,趴在我耳朵上,悄悄说:“你知道我最爱你。这就是为什么我总给你买书的原因!”他指的是杂志。但是,我俩谁都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我从来都不确定他的话是真是假,可这已经足以使我回到起居室。
今天,易卜拉欣叔叔也不在家。其实,他根本就没让我们觉得他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他独来独往,有时候把女儿们送回家里,然后三天不见踪影。回来后,把她们又送到她们妈妈那里。父母告诉我,易卜拉欣叔叔吸冰毒上了瘾。我不相信,因为家里没有谁为了什么原因吸过冰毒。一次,有个人带着枪到我家来找他。那人白皮肤,留着山羊胡子,秃头。他说:“这枪是我自己造的,好用着呢!”显然,易卜拉欣叔叔欠他的钱。爸爸事后对叔叔大光其火。他让易卜拉欣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结果,易卜拉欣叔叔还是回来了。无论事情多糟糕,爸爸总是原谅他,泰太也是。易卜拉欣一完事就会有个新女朋友。泰太禁止他带着女朋友穿堂入室,于是,他就走后面的卷帘门。有时候我从厨房门的锁眼里偷偷看易卜拉欣叔叔亲吻他的女朋友,那扇门就通向他睡觉的车库。那些姑娘都比他高,也比亚当之家的其他人高,或许,阿里叔叔除外。她们穿着黑色的高跟鞋,黑色的紧身迷你裙,紧身上衣,肩膀那里的衣带非常细,绕到后背系上,露出肉来。平时家里人告诉我的姐妹们,女人的身体是神圣的,绝对不许暴露出来。易卜拉欣的女人都是白种人。是的,除了这一次是个黑女人之外,总是白种人。而且,她们个个瘦骨嶙峋、皮包骨头,从锁孔望过去更是如此。我从锁孔里能看到这些女人脖子上的骨头,还能看到易卜拉欣叔叔双手搂着她们的腰。他的双手在黑种女人皮肤的映衬下显得很白,在白种女人皮肤映衬下显得黝黑。看到叔叔那双手的颜色,我情不自禁看了看自己那双手——这一看,吓了一跳。因为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不是白色的,也不是和白色相反的颜色。这自然更糟。假如完全是相反的颜色,至少说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换句话说,黑色虽然不如白色,但至少知道你是个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