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子和纲子顺路去了图书馆,把泷子叫了出来,三人一起来到代官山。
“我记得确实是在这一带遇见他们的。”泷子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中四下张望着。
“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卷子一脸苦恼。
“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纲子忧心忡忡地说。
“想想就头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了那孩子不是爸爸亲生的,我现在反而轻松了一些。”
“按说是能轻松些。”
“靠区区五十万,就让她和爸爸一刀两断,是不是有点太异想天开了?”卷子打算付给父亲的情人一笔分手费,早上从银行取来的整捆的钞票这时就放在她的包里,“但是这已经是我全部的私房钱了。如果她看不上,我就跪在地上,求求她可怜一下我们已经六十五岁的老母亲。”
泷子一脸为难地说:“你真打算这么干?”
“为了这件事,我连内衣裤都换上了新的。”
“简直像黑社会要去火并似的。”
三人正说笑着,却突然绷紧了脸色——照片上的那个小孩,正踩着滑板往这边滑过来,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提着购物篮跟在他身后。
泷子和纲子慌忙转进旁边的巷子藏了起来。只有卷子仿佛着魔似的,向那对母子走去。小孩滑过卷子身边,飞快地远去。纲子和泷子远远看着,暗自捏了把汗。
那女人似乎认出了卷子,突然停住脚步。她感情复杂地望着卷子,然后深深鞠了一躬。卷子惊讶地停下脚步,呆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三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望着那对母子的背影逐渐远去。
十天后的星期日,姐妹四个带着母亲去看文乐[12]。
这天鹰男也来到国立的老家。而弄到戏票,又把几个女人都打发出去的始作俑者也正是鹰男。
“我特意把家里的女人们都支开,是有些事想跟您单独商量一下。”恒太郎点了堆火,正烧着落叶。坐在他旁边,给火里添着枯枝的鹰男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
“我就知道你是有事才来的。”恒太郎望着燃烧的篝火,回答说。
“无风不起浪,没有火就不会起烟,您说是不是?”
两人陷入沉默。“对,正因为有火,才会起烟。”恒太郎突然冒出一句。
“那,把火灭了吧。”
“算了,不用管它。”
“但是,爸爸……”鹰男扔进的枯枝燃烧起来,“您是怎么打算的?”
“嗯,”恒太郎用烧火棍拨弄着火堆,“已经无可设法了。”
“向妈妈道歉呢?”
“不……”恒太郎叹息一声,“这已经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事了。”
“所以您才不道歉?”
恒太郎没有回答,只是拨弄着火堆。火堆烧得不旺,冒着白色的浓烟。
“您压力很大吧?”
“自作自受而已。”
白色的浓烟过后,火堆再次燃起熊熊的火苗。
两个男人望着不断蹿起的火焰,谁也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竹泽家的女眷们正在观赏着文乐,今天的剧目是《安达原》[13]。剧情达到高潮时,剧中美女的脸突然裂成两半,变成狰狞的鬼脸。
纲子“啊!”地捂住了嘴巴,卷子则面无表情地看着。阿藤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哎哟,怎么会这样。”但转瞬间便恢复平静。泷子认真地看着,咲子却吃吃地笑着,但每个人的目光都被鬼脸所吸引。
傍晚时分,一行人喧闹着回到了家里。鹰男和恒太郎出来迎接。
“怎么大家都回这边了?”恒太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阿藤笑着说:“是我说,大家偶尔一起回家吃个饭嘛,把她们全拖了回来。”
“现在开始准备太费事了,卷子,你问问大家,点个寿司或者鳗鱼饭算了……”
鹰男这么一说,阿藤赶忙阻止说:“不用你费心啦!”
“这有什么,姐夫,那就让你破费啦!”
“咲子,你太厚脸皮了。”
“大家选哪个?”纲子用逗乐的语调大声问。
“我要鳗鱼饭。”卷子不假思索地答道。
纲子犹豫了一下,说:“……我,我要寿司!”
两人互不相让地瞪视着对方。纲子鼓足了气大喊一声:“寿司!”让大家目瞪口呆。
“卷子,还有姐姐,你们都多大年纪了,有必要这么歇斯底里吗?”
“你们俩怎么回事?”
“干吗呢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指责着。不过,阿藤却开心地笑着:“回到父母家,不知不觉就变回小孩子了,是不是?”
卷子莞尔一笑,说:“那就吃寿司……”
纲子表情扭曲地笑着,仿佛随时会哭出来,用力捶着卷子的肩膀。
“文乐怎么样?”鹰男问道。大家正围着一大盘寿司,热闹地吃着晚餐。
“我第一次看,没想到会这么有意思呢。”咲子说。
“非常好看!”泷子也附和道。
阿藤也点点头:“确实不错,果然还是日本传统的东西好看。”
“对了,那个脸突然裂开那一段……”
“那个太厉害了。”
纲子和咲子模仿着,纲子认真地说:“真吓人。”
“就像泷子似的。”咲子说完吃吃地笑起来。泷子柳眉倒竖:“哪里像?”
“因为……太多了说不清。”
卷子侧目瞪着咲子:“咲子……给我换一盘。”
鹰男帮她把寿司拿了过来。卷子伸出筷子,夹起一个寿司放到恒太郎的盘子里:“爸爸,赤贝——这一盘的扇贝裙也似乎比较好吃。”
泷子插口道:“没关系吗,吃这么硬的东西——爸爸——小心牙,牙!”
“就是呢,前几天纲子姐不是还因为吃镜饼把门牙崩断了吗?”咲子说。
“笨蛋!”纲子作势要打她。卷子和泷子也对咲子怒目而视。
“怎么了?”
“怎么回事?”恒太郎和阿藤纷纷惊讶地问道。
“太好笑了,”鹰男难掩笑意,学着纲子用手捂着嘴巴的样子,“门牙断了。”
“好恶心!”
“别说了。”
“赶紧打住。”
“第二天就装好了。”卷子说。
“哈哈哈,太可怕了,”纲子窃笑着,“不过,虽然鹰男也在这儿,但我还是要说,咱们家最可怕的,其实还是卷子吧?”
“她哪里可怕了?她连狗和武打片都怕,看电视的时候都是这么看的。”鹰男用手挡着眼,学着卷子从手指缝里面看电视的样子,“还怕虫子,怕坐电梯,整个就是一胆小鬼。”
“鹰男你还是不够了解她啊。”
“什么?”
“你这么小瞧她,小心被她从背后一刀毙命。”
“嘿嘿嘿……”鹰男干笑着掩饰自己的紧张。
“我是深有体会呢,”泷子说,“每次和卷子姐一起吃寿司,我都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总会先把又软又好吃的东西一扫而光,比如金枪鱼啊、鲑鱼卵啊之类的。”
“确实如此,而且还吃得特别快。”咲子说。
卷子愤愤不平地说:“不要揭人短好不好。”
“小小杜鹃鸟,哀啼惹人怜,岂知是猛禽,和骨吞蜥蜴。”恒太郎吟咏道。
“爸爸!人家在吃虾蛄,你说什么蜥蜴嘛!”
“她嘴上嫌这嫌那,却从来不会耽误吃。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只吃得到章鱼和鱿鱼。”泷子不悦地噘着嘴。
阿藤笑着安慰她:“大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挑的都是自己喜欢吃的。”
“这么说起来,妈你每次也会抢别人的星鳗和玉子烧吃呢。”
“哦,是这样吗?”
女人们的话题一个接一个,似乎无穷无尽。
“女人真是不得了呢。”鹰男佩服地小声说道。
“确实不得了。”恒太郎也表示同意。
这时,鹰男无意间扫了纸门一眼。
“咦?里屋的纸门也会破呢。”
纸门上,阿藤扔玩具车时砸出的洞,已经用剪成花形的千代纸补好了。
恒太郎也抬头看着纸门,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嗯,确实如此,毕竟都是普通人,是吧?”恒太郎仿佛在征询着阿藤的同意,但阿藤却没有回应,只是开心地笑着,吃着玉子烧。
女人们吵闹健谈的样子让恒太郎和鹰男彻底拜服,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一丝苦笑。
注释:
[1]即元月15日前后,因为准备年货以及接待亲戚都暂告一段落,家里一直忙碌的女性也终于可以休息一下,因而得名。
[2]阿藤和富士的发音都为“fuji”。
[3]日语中周二为“火曜日”,周四为“木曜日”,故有此说。
[4]镜饼(かがみもち),日本人在新年时供奉神灵的扁圆形年糕。一般在年前开始供奉,到一月中旬时,再用木槌砸碎后食用,叫做“开镜”(かがみびらき),象征春节结束,新的一年开始,具体“开镜”的时间因各地风俗而略有不同。
[5]门松(かどまっ),新年装饰在门前的松枝。
[6]“寡默”(Kamoku)与“火木”(Kamoku)发音相同。
[7]位于东京都涩谷区,属于东京较高级的住宅区。
[8]浦岛太郎是日本民间故事里的人物,传说他因救了神龟,被带到龙宫,得到龙王女儿的款待。临别时龙王女儿赠他玉匣,并告诫不可将之打开。浦岛太郎回家后,发现物是人非。此时打开玉匣,从中喷出的白烟使他瞬间变为老翁。
[9]意指情人,女朋友。
[10]一种颜色和花纹都极为丰富的日本传统纸,多为正方形。多用于装饰,如折纸、贴纸和人偶衣装等。
[11]Chin与日语中男性生殖器的俗称“ちんちん”(chinchin)发音相同。
[12]即“人形净瑠璃”,日本独有的木偶戏,三味线弹唱配合木偶戏的一种舞台表现形式。
[13]取材于“安达原鬼婆”传说的一出戏剧,此鬼婆在安达原的荒野中搭了一个茅屋,每逢有路人借宿,便伺机杀死路人并食其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