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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环湖崩溃(2)

“益西拉毛?可以试试。”老人的神情又趋于黯淡了,但我感觉到的却是深沉的内在的力量。“三天后,给马驹儿断奶。”他又道。

“断奶?”我问。

“要叫母马奶胀,奶胀……”

风把卓玛意勒的声音播向四野。草色浮动,又一次朗声高叫了:“哗——哗——”

把两个小马驹儿藏起来的那天黄昏,益西拉毛从帐房门前经过,探进头来,四下看看,哀哀地望着卓玛意勒和她身边的我。我面孔呆板地摇摇头,见它急速转身,奔向了湖边,奔向了山岗。一会儿,它又失望地归来了,依旧那样哀哀地探进头来。

我忍不住了,上前扽住了它的缰绳。

“你要做啥哩?”卓玛意勒大声道。

我说:“两个马驹,你把它们藏哪儿了?”

卓玛意勒狠狠地瞪我一眼,走过来,俯身摸摸母马已经开始发胀的奶头。

“还小呢。”她说,“明天会更大。”

我忧郁地望望那两堆鲜红的奶头,也伸过手去。

“啪”的一声,她将我的手一巴掌打开:“摸错了。”

我愠怒地举起手,想还她一下。

“来呀!”她朝我挺挺皮袍裹着的隆起的胸脯,放声大笑。

“你呀,怎么就长不大呢?”我说。

我不再理她,丢开益西拉毛的缰绳,安慰地在它脖子上拍了拍。可它并不领我的情,一蹦子跳开。等我来到帐房外面时,它已经朝着盘腿坐在草地上的洛桑老人跑去。

它把头伸向老人,在他的衣肩上磨蹭着,似在苦苦哀求:“告诉我,我的孩子在哪里?”

老人扳住它的头,意味深长地抚摸着。

我站在帐房门口长叹一声,回望着卓玛意勒说:“别忘了,给马驹儿喂牛奶。”

卓玛意勒说:“你呀,真是瞎操心。”

我这才看清,昏暗中,她将木桶提起,袍衣脱去,隔着衬衣,乳峰在迷人地招摇着。

“进来呀!”她轻声叫我。

我没动。我没有兴致在此时和她共同拥有一顶帐房,哪怕是篷顶遮去天空亮色的瞬间——这一定会使我心血潮动的瞬间。但我马上从她那双平静的眼睛中明白,我误解了她。

她说:“你来挤我的。”

“你的?你又没有……”

但她已将衬衣脱去,安详地等着我。我只好进去,把手贴到她的胸脯上,像摆弄牛乳那样来回搓揉。乳尖被我手中的汗水弄得湿润了,我仿佛看到,清亮的乳汁滋出了一道优雅的弧线。唉!那些园林设计家们,怎么就没有搞出一座以石乳为底的喷泉呢!都是山,假山,僵死的雕琢的石头假山,或别的一些让喷泉失去生命之源意义的玲珑玩意儿。

我眼睛凑近乳尖:“不行,你永远不会有奶的。”

她失望地叹气。出乎意料,她没有对我做出任何挑逗的举动,而我,如果不是她快快穿上衬衣,一定会搂紧她丰满柔软的身子,让胸脯的生命之源渍湿我干燥的面孔。她虽然至今没有生育,但她的乳房比过去大多了,而且似乎还在无休止地增大。这是由于成熟,由于发胖,更由于男人的摸揣——那只为男人而存在的魔肉是被我和白华尔旦摸胖、摸出气息和旋律来的。而她却以为,只要怀中抱个孩子,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生的,她就一定会有奶,那乳房的鼓胀,也一定是因为白色的汁液过剩了,涨潮了,就要汩汩流淌了。其实,我何尝不希望她的奶水源源不断呢!不为别的,仅仅为了让我天天呷几口。很多人都接受过母亲奶水的哺育,可很少有人说出人奶到底是怎样一种滋味,在渴极饿极的时候想到的总是别的:馍馍、肉、牛奶、泉水。我不清楚,那些有妻子的男人,是不是想通过吮吸妻子的奶水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母亲。而我是想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知道人奶的滋味。

卓玛意勒穿好袍衣,提桶出去了。我黯然神伤。是的,我不会成为一个荒原女的丈夫,我终究会走的。我会走么?

青青的草,迎风好比波浪漂……

是卓玛意勒的歌声,迎来了这个沉寂的青海湖畔的秋夜,我的为了环湖草场存亡的忧虑顿时和太阳一起消逝得干干净净了。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和以前一样揣度着荒原之夜的幽邃和奇妙,又一次体味到了那种愠情淡淡的迷惘。但我明白,如果没有卓玛意勒的博大情怀,荒原的黑夜便会像白天一样乏味、厌倦。

我出去,在益西拉毛身边盘桓,给它加料也给它安慰,然后,回帐房和卓玛意勒以及洛桑一起,就着酥油灯吃饭。然后……我朝她轻轻点点头,起身出门,朝原野深处那个神秘的地方走去。

离开毡帐已经好远了,可我怎么就听不到她那熟悉的脚步声呢?我回过头去,愕然了:她竟然没有跟来。

纯净的黑色的天地间,只有清风忠实而愉快地送来淡淡的草香,只有那颗明亮的被我视为卓玛意勒化身的女性的星星跟着我。我又一次失落了。大荒原,我为你忧伤……

忧伤的歌是低沉的么?是的。然而,在青海湖畔,在环湖荒原,当人们终于迎来了这个灰蒙蒙混浊一片却充满骚动的早晨,当我和益西拉毛就要以天体的盲目和勇敢开始运行的时候,卓玛意勒却用突兀的开头、奔放的旋律、颤抖的尾音,唱出了她的忧伤:

茫茫雾气里,我把马儿寻找,

低低的青草,我的马儿高,

找呀找不到哟,

青青的草,迎风好比波浪漂。

她要用这高亢的忧伤来为我壮行了。而我却呆然木立,望着那望不见的远方的绿色。沉重的雾岚使草天衔接处迫近了我。秋霜,这银白色的冷峻的天露,在阳光撕裂远方云翳的前夕,显出一种铁硬的意志来。

益西拉毛被洛桑老人牵着,从帐房前走了过来。它的情绪已趋于平静,尽量耐心地等待着让它飞奔而去的时刻到来。有它那两个孩子的地方就是终点,至于起点和终点之间的路程,它是不在乎的。不管有多远,那胀疼的奶头都会使它奋不停蹄的,除非它不幸死去。

“这是一匹很平常的马嘛。”我的朋友,那位以权力藐视着科学和自然从而激发了我的环湖奔驰的朋友,对他身边的随员——他的妻子——我的花儿说。

他们就在我身后十步远的地方。我替益西拉毛伤心,连外行也能从它的毛色、体形和步态中,看出它温情阴柔有余而刚武强健不足的气质来,甚至温情得有些病态了。我不理会他们,发狠地咬咬牙,痴望洛桑递过来的鞭子。

我了解我自己的孱弱,即使我不是益西拉毛的主人,即使我和它的感情远没有和环湖荒原的感情那样深沉,我也不会快马加鞭,尤其是在它疲劳欲倒的时候。可我还是紧紧握住了鞭杆,对鞭子的拒绝,意味着对环湖绿色的冷酷。

老人气派地拍拍我的肩膀,仿佛说——不要放过举起鞭子的机会,为了环湖永久的生命。我点头,望望依门而立的卓玛意勒和她那双忧虑的眼睛,啊,她也会忧虑?

阳光斜射,银白的霜色愈加显得晶莹秀透了。益西拉毛的耐心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前蹄轮番刨着草地,头一次次仰起,蔑视着不远处我的朋友一行的现代化交通工具——汽车。老人已将鞍子备好,我接过缰绳,用我那年轻人的敏捷,像一个真正的牧人,一眨眼便跃上了马背。

益西拉毛在我的朋友和我的花儿面前狂暴地打着转儿,等我身子稍一前倾,它便一跃而出。环湖荒原,你容得下一个高原人的豪迈和深爱,可你能容得下益西拉毛母性的激情么?我要诅咒你的辽远和开阔了。诅咒声中,我开始了动荡的马背上的千里行。

太狭小了,这草绿鸟隐的地方,这绣线菊润色成彩锦的牧场。益西拉毛的四蹄还没有真正迈开奔驰的步履,牧人们拘泥成法的对马的调教还在固执地囚禁着它那母亲寻觅孩子的力量,和它应该具有的迅急的跃动相比,它的奔跑简直可以说是鹅行鸭步。然而,绿地就要消逝,前方,那一片恢弘而磅礴的万物枯死的荒原已经向我们漫溢而来了。

天上一朵云,云下一股风,风中一匹马,马上一个人。这怪诞的环湖云洁白而又厚重,它的一头压在远方的雪峰上,那雪峰便轰然圮毁,金字塔式的峰顶杳然不见了。而这诡异的荒原风,衔悲而来,猛烈而充满情欲地拍打我的冰凉的额头,撩拨起马鬃——一溜儿密密匝匝的林柯从两只山峦般对峙的耳朵开始,延伸到稳实的马鞍下。

漠漠穷边路,扩张出一种贫瘠而荒败的无限。荒原,无限的荒原,蕴蓄无限悲愁的荒原,就要吞没我们了。而在益西拉毛的四蹄下,一道扭曲的粗硕的绿色草线顽强地羁绊着它的腿,益西拉毛只好掉掉身子,顺着草线前行。

我侧过脸,深情地望一眼石粒般滚动在绿波间的黑色的帐房,那由秋光点染而成的牧地,那花瓣簪满秀发的牧地,那风闲风静、草黄草碧的牧地,那用温煦的微笑扰乱了我心绪的牧地,和我们渐渐分离了。裂隙——灰黄质朴和密绿疏黄的衔接带,这青色朦胧的中间调子,承接了马蹄的叩访。就在这分界线上,环湖的牧地和环湖的荒原,以极化的对比,划分出历史和现实的悲哀与喜悦来,滞涩了益西拉毛鼓声般擂响的蹄音,迷惑了它的眼睛,还有心。

益西拉毛,别流连,别像我一样回头看,那孩子——两个小马驹儿在前方,永远在前方。我用双脚和晃动的鞭梢告诉它。它懂了,一侧身冲进了荒原的领地。而我依旧在回望,望得很远很远——

古羌人威武的姿影、吐谷浑悠长的情歌、蒙古人响亮的鞭声,以及为了草场所有权的血腥的厮杀,古战场金戈铁马、气吞河山的悲壮,已经远远离去了。年年如此,那牧草老绿的茎叶覆盖不住的褐色的厚土上,秋风哀鸣。游牧民们悲剧的日子——冬天,就要从青海湖海心山的那边啸然而来了。

我开始祈祷,祈祷时间,别给我们带来精力耗尽的那一刻;祈祷青海湖,馈赠我们那种永不疲倦的涌浪的力量;也祈祷神灵……我这个心里充满了荒原神祇的人哪!……再往前,穿过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便是浑黄无际的沙漠了。曾经,那里是作为冬窝子的草场,它让我最初认识了荒原人的真诚,也让我现在猛然涌出这样的想法:我愿她拿着粗粗的皮鞭,不断重重打在我的身上。

是的,我为什么还要犹豫呢?既然我自视环湖之子、高原大汉,我就应该得到这种粗犷的厚爱。遗憾的是,她毕竟只会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揣度我。即使在她受到委屈的时候,也始终没有把鞭子举向我。啊,我怀恋,怀恋她的古朴的温醇,她的汪洋恣肆的春情。

我已经看不见绿意凝结的大块颜色了,只有一丝绿影在天际跳荡。起伏的荒原因了益西拉毛的跃动,变得左右摇晃,有时甚至腾挪跌宕。

我依旧在望远——一座土台、两条毛毡、三条棉被、四个荒原人,一顶帐房下,几只金龙碗。我们共进茶饭,情暖如春。可是在帐房外面,漠风一天比一天肆虐了,荒地日日扩张着,草场渐渐缩小了,牧草一片一片地死去了,湖水一年一年地缩小了。而真正消逝的,却是环湖的恬静与和平。

益西拉毛,在你征服脚下这一千里坦途之后,你能不能再做一次勇敢的进击呢?当那个预料中的日子一旦出现——荒原和绿色最终被人类押上审判台时,你应该是最合适的律师。而我是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的,资格早已经被自己丢弃了,在我们第一次进驻环湖草原,大无畏地进行那次可悲的“跃进”旗帜下的垦荒运动时,就已经丢弃了。

第二章 开蒙

“叭啦啦啦啦……”

多少年过去了,即使我有机会让我的脑海保持一片空白,比如打喷嚏时出现两秒钟的忘乎所以的时候,我也无法制止这阵颤栗。它每时每刻都想破坏我的心境意绪,都想拉我回到荒原,回到那个神秘而恐怖、阒寂而阴冷的荒原之夜。

这是汽车在寒夜里打战的声音。我当时自然想不到,它会引起我脑神经持久的悸动,直到十多年后,仍然纠缠不休。

草地凸凹不平,加上大风一浪一浪的撞击,汽车在行驶中不住地哆嗦着:“叭啦啦啦啦……”车厢、车篷、车窗玻璃、车上所有能活动的东西,都在颠簸中跳跃。而隆起的草墩又使车体不住地大幅度地打着趔趄,抑扬顿挫的吭哧声让人感到汽车立刻就要耗尽最后一滴油了。

原野上,不时有大的小的野物箭镞般穿过斜打前方的车灯光射,让我们记住了各式各样的面孔、姿形和叫声。可惜的是,我们对荒原异常陌生,只会单调而重复地喊叫:“又一只獐子!”或者:“看!野羊,比刚才还要多。”直到后来,我们才明白,那天夜里出现在我们视域中的虽然有羚羊和香獐,但更多的是四不像和野驴。

“叭啦啦啦啦……”野物们大概是被灯光吸引来的,却又受到这震颤声的惊吓,往来倏忽,不敢驻足。

其实受到惊吓的还有我,我是父亲的儿子,而父亲又是我们这支垦荒队的队长,加上我年龄最小,小到不知道男人的妻子除了做饭补衣外还会有什么别的用处,只好被大家客气到了司机旁边。司机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兵娃,开车送我们一遭,算是环湖驻军对开发荒原的支持。

突然,一个黑森森的家伙,像一面厚重的石壁,逆光立到了汽车前方。“嘟——嘟——”喇叭声起。它好像没长耳朵,前掌腾地落下,迎车爬来,连那“叭啦啦啦啦”的震颤声也对它毫无威慑作用。

“瞎熊。”兵娃嘀咕。

“什么?”我一抬屁股站起来,头顶咚地撞到驾驶室顶上。

车猛然刹住了,几乎在同时,那黑森森蛮横无礼的庞然大物扑了过来,“啪”的一下,紧紧抱住了右边的车灯。

兵娃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按响了喇叭。可汽车越叫唤,瞎熊将车灯抱得越死。兵娃很机灵,顿时摁灭了车灯,又飞快地摇紧车窗玻璃。瞎熊突然发现自己什么异物也没抱住,伸开前肢,抬头望着驾驶室里的两个暗影,一只前掌“嗞啦啦”地抠着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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