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金拉姆让自己的马卧下来,扶着酒鬼索加趴在了马背上,然后吆喝着牛群和羊群,拉着马,跟着公獒鲁噶往前走。
半个时辰后,她来到了酒鬼家的帐房前。帐房旁边,还有一座修建了一半的石头碉房。
帐房是破破烂烂的,里面冰锅冷灶,连佛堂佛龛也没有,只在帐壁上贴着一幅格萨尔降服妖魔的画。锅灶右侧,脏腻的毡铺上,堆着一床羊皮缝制的被子。
央金拉姆把酒鬼索加扶进了帐房,用摞在帐房一角的干牛粪点着了炉火,看到木桶里还有水,就倒尽了铝壶里的茶叶渣滓,涮一涮,盛水搁在了泥炉上。
第二天一早,酒鬼索加醒了。
央金拉姆说:“你家有草场,你却没有牛羊,为什么?”
索加说:“你是谁?”
央金拉姆说:“是你弟弟让我来找你的,他说你会收留我。”
索加用鼻子哼了一声,起身走向了帐房外面。
他一眼看到了牛群和羊群,不禁惊呼一声:“哦呀,怎么多的牲畜。”又看到了卧在帐房旁边的公獒鲁噶,又惊呼一声:“哦呀,这么大的藏獒。”
央金拉姆从帐房里出来说:“现在都是你的了,连我也是你的了。”
索加说:“你是我的?你能看上我这样的人?”
央金拉姆说:“我看上你家的草场啦。”
索加看了看牛群和羊群,又看了看她,突然明白了,朝着遥远的旷野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声说:“伟大的山神恩赐我啦,让我得到了一个有财产的寡妇。”他连磕三个头,站起来,扑过去,抱住央金拉姆压倒了她。
央金拉姆推搡着喊道:“孩子,孩子,我有孩子。”
公獒鲁噶跑过去,一头撞开了索加。
索加站起来说:“孩子?”
央金拉姆半跪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他(她)也是你的孩子。”
央金拉姆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每天都是她做饭、挤奶、背水、捡牛粪。放牧的事情就交给了索加。索加每天带着公獒鲁噶去放牧牛羊。一个星期过去了。
早晨,出牧的时候,央金拉姆奇怪地看着那座修建了一半的石头碉房。
索加走过来说:“好不好啊?以后,我们就住碉房不住帐房了。”
央金拉姆说:“住碉房有什么好?碉房不能驮到牛背上跟我们走。”
索加说:“走?我们还能往哪里走?草场就这么大一点,没有冬窝子,没有夏窝子,没有秋窝子,也没有春窝子,追着水草四季搬家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县上星宿海酒馆的老板说,以后不会再有牧民啦。”
阿爸扎西尼玛带着母獒卓娃来看望我奶奶和我。
他远远地下了马,朝巴颜喀拉雪山走去,马背上的褡裢里,鼓鼓囊囊装着风干肉、酥油和糌粑。母獒卓娃跑在前面,准确地找到了奶奶和我的位置。我奶奶停止了磕头。
扎西尼玛走到跟前说:“阿妈你好吗?身体好吗?吃得好吗?”
我奶奶说:“好啊,好啊。你好吗?家里人好吗?牛群羊群好吗?卓娃好吗?”
母獒卓娃礼貌地过来,让我奶奶和我摸了摸它,然后走向了六只小藏獒。
六只小藏獒呆愣着,好像对母亲有点陌生了,或者,它们大了,有点矜持了。母獒卓娃闻着它们的鼻子,温情地轮番舔着它们。突然,它们摇起了尾巴,几乎同时扑向了母獒卓娃。一番激烈的嬉戏打闹。
扎西尼玛从马背上卸下褡裢,放下一个鼓鼓囊囊的牛肚口袋对我说:“我把口袋装满了,你背得动吗?”
我双手搂着口袋抱了抱说:“背得动。”
扎西尼玛把另一个饱满的牛肚口袋装进褡裢,又放回马背,骑着马,沿着转山的路跑了很长一段,然后下马,挖了一个坑,把牛肚口袋埋起来,又用石头做了记号。
等扎西尼玛回到我们身边时,我奶奶又开始磕头了。他看看了我和六只小藏獒,大声喊道:“卓娃,卓娃。”
我说:“卓娃跑了。”
扎西尼玛问道:“往哪里跑了?”
我指了指。
扎西尼玛望了望说:“它去找公獒鲁噶了,还有央金拉姆,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我们这时候还不知道,是藏獒神奇的预知能力让卓娃跑向了公獒鲁噶。鲁噶需要它,鲁噶有难了。
我仰脸望着扎西尼玛,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阿妈?”
扎西尼玛说:“我去哪里找?”
我盲目地随便指了指。
扎西尼玛吃惊地说:“各姿各雅城?”他使劲摇摇头。
傍晚,索加没有把牛群和羊群赶回来,公獒鲁噶也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趴俯在马背上,流着口水,被马驮了回来。
央金拉姆把索加从马背上抱下来,着急地喊道:“羊呢?牛呢?鲁噶呢?”
索加又喝醉了,咕咕哝哝的,满嘴吐着口水,什么也说不清楚。
央金拉姆把索加拖进帐房,自己骑马去寻找牛群和羊群。她“鲁噶,鲁噶”地喊了大半夜,跑遍了索加的草场,也没有看到一头牛、一只羊。
她跑回帐房,撕起沉睡的酒鬼索加,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牛群呢,羊群呢,鲁噶呢?你把它们搞到哪里去了?”
索加迷迷糊糊告诉她:“我把牛羊卖了,把鲁噶也卖了,卖给县上的人了。”说着从胸兜里掏出几沓钱来,“你看,你看,这就是钱,我们有钱了,这些钱,可以把我们的碉房盖起来,还可以喝一年的酒。”
央金拉姆放下索加,再次飞马跑进了黑夜。
黎明时分的县上阒无一人。“县上”这个称呼需要解释一下,它是县政府所在地,又不具备城镇的规模,有房子,都是平房,丁字形的街道,五分钟就走到头了,所以人们就叫它“县上”。县上的东边,一些简陋的土坯房簇拥在马路两边,就像从远古走来的废墟。
公獒鲁噶闭着眼睛趴在地上,一根粗铁链子套住了它的脖子,又连接着一根木桩。它身后是一个土墙围起来的大羊圈。从大羊圈里传出咩咩的羊叫声和哞哞的牛叫声。
薄雾朦胧的马路上,沙沙沙地走来两个人,一个穿着酱色氆氇袍,一个穿着老羊皮袍。他们比比划划说着什么,来到了公獒鲁噶面前。公獒鲁噶忽地站了起来。
“氆氇袍”说:“死狗,一晚上一点动静也没有,我都没听到它喊一声。”
“老羊皮袍”说:“好狗不叫,两万块便宜你了。”
“氆氇袍”说:“你两千块买下的,要两万块卖给我,还说便宜了我。”
“老羊皮袍”说:“你会五万块卖给各姿各雅城的人,各姿各雅城的人又会五十万、上百万地卖给内地人,你以为我不知道?”
“氆氇袍”说:“它不会咬我吧?”
“老羊皮袍”说:“乖着呢,昨天就没有咬我。”说着,走过去从木桩上解开粗铁链子,拉在手上,准备交给“氆氇袍”。
就在这时,公獒鲁噶跳了起来,它沉静了一晚上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机会。它扑向了“老羊皮袍”。“老羊皮袍”转身就跑,粗铁链子脱手了。公獒鲁噶追了几步,回身又扑向了“氆氇袍”。“氆氇袍”边跑边叫,礼帽掉在地上都来不及捡起来。
公獒鲁噶追了一会儿,迅速回来,朝着大羊圈的木栅门撞了几下,又用锋利的虎牙咬起来。木栅门用一根木棍闩着,哪里经得起公獒鲁噶的猛撞猛咬,哗啦一声开了。公獒鲁噶轰轰轰地吼起来。牛羊一听这吼声就往外跑。公獒鲁噶朝前跑去,边跑边吼,牛羊从羊圈里鱼贯而出,奔跑着跟上了它。
“老羊皮袍”跑过来,想拦住奔跑的牛羊,差一点被一头公牦牛撞倒,喊道:“我的牛羊,我的牛羊。”
央金拉姆听到了公獒鲁噶轰轰轰的吼叫,纵马跑了过去。公獒鲁噶边吼边靠近着她。
“老羊皮袍”和“氆氇袍”带着八九个人骑马追了过来,分成两拨,左右包抄着奔跑的牛羊。
公獒鲁噶停下来,不再吼叫,望着追过来的人。
母獒卓娃出现了,用吼声呼唤着公獒鲁噶。
公獒鲁噶跑向了母獒卓娃。两只藏獒迅速碰了一下鼻子,又默契地分开了。
母獒卓娃边吼边朝前跑,继续引导着牛群和羊群奔跑。
公獒鲁噶从牛群和羊群中间直插过去,冲向了刚才被它冲撞开的大羊圈。
大羊圈连接着大羊圈,一溜儿全是大羊圈,里面全是集中起来准备运往东部实行“牧繁农育”的牛羊。
公獒鲁噶撞开了一扇栅栏门,又撞开了一扇栅栏门,几乎撞开了所有大羊圈的栅栏门。都是在草原上自由奔跑惯了的牛羊,早就存心逃跑了,立刻从敞开的栅栏门蜂拥而出,带着对圈养的愤怒和对旷野的热爱奔跑起来。
到处都是牛群和羊群。公獒鲁噶又喊又叫地驱赶着它们。它们跟在了央金拉姆的牛群和羊群后面,把狂奔变成了惊雷的鸣响和潮水的滚动。
“氆氇袍”喊道:“拦不住了。”
“老羊皮袍”喊道:“能拦住几个是几个。”
他们带着八九个人冲进牛群和羊群,连成一堵墙,堵挡着牛羊的奔跑。但根本就挡不住,公獒鲁噶疯狂的驱赶让牛羊也变得疯狂,人墙很快被冲垮了。
满草原都是浩浩汤汤的牛羊,央金拉姆驱马跑在最前面,母獒卓娃跟着她用吼声引导着央金拉姆的牛群和羊群。别的牛群和羊群又紧跟着央金拉姆的牛羊。而在满地疯跑的牛羊后面,是公獒鲁噶又吼又咬的拼命驱赶。
所有的牛羊都跟着央金拉姆跑向了酒鬼索加的草场。
饿极了的牛羊突然停下来,贪婪地啃咬着牧草。
央金拉姆突然意识到她把事情做错了,大叫起来:“索加,索加,快来啊索加。”
索加站在建了一半的碉房墙上,看着自家草场上突然来了这么多牛羊,吃惊地叫唤着:“哎哟佛爷,哎哟佛爷。”
央金拉姆驱马来到他跟前说:“快跟我来,把不是我们的牛羊赶出去。”
索加说:“为什么要赶出去?”
央金拉姆说:“它们吃了我们的草,我们的牛羊吃什么?”
索加说:“我们还有牛羊?对了对了,来到我家草场的都是我们的牛羊。哎哟佛爷,我明天就把它们卖掉。”
索加无动于衷。央金拉姆只好跑向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又是手势又是吆喝地撺掇它们赶走不是自己的牛羊。但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已经没有力气了,趴在地上,吼喘着,长长地吐着舌头,几次挣扎着站起来,走两步,又卧下了。
央金拉姆望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牛羊,痛悔地俯身在马背上。
天黑了,又亮了。吃了一夜的牛羊们有的卧着,有的站着。已经无草可吃了,它们都抬起着头。央金拉姆躺在地上睡觉,她的身边是恢复了体力的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
一阵马蹄的骤响,几十个人奔跑而来,其中有“老羊皮袍”和“氆氇袍”。他们追踪而来,要把所有的牛羊包括央金拉姆的牛羊赶回去。
央金拉姆跳了起来,看到来人已经跑到跟前,大喊一声:“留下我的牛羊。”
“老羊皮袍”说:“你是谁?哪是你的牛羊?”
几十个人挥舞鞭子,驱赶着央金拉姆的牛羊。
央金拉姆喊起来:“鲁噶,鲁噶。”
公獒鲁噶朝离它最近的“老羊皮袍”扑过去,把他从马背上撕下来,又去扑咬另一个驱赶牛羊的人。它一连扑倒了五个人,扑惊了五匹马,最后扑向了“氆氇袍”。“氆氇袍”是端着叉子枪的,立刻瞄准它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响,公獒鲁噶倒了下去,突然又跳起来,再次扑向了“氆氇袍”。“氆氇袍”打马就跑,没跑多远,就被追上来的公獒鲁噶咬倒了马。他从马上栽下来,抱头惨叫起来,惨叫了几声,发现藏獒并没有压住自己,抬头一看,发现公獒鲁噶已经倒在地上了。
央金拉姆跑了过来。母獒卓娃跑了过来。
响起了一阵哭声,央金拉姆喊道:“鲁噶,鲁噶……”
母獒卓娃用自己的鼻子在公獒鲁噶还在呼吸的鼻子上碰了碰,就要扑过去报仇,却被央金拉姆紧紧抱住了。
“老羊皮袍”和“氆氇袍”带着几十个人,赶着所有的牛羊离开了酒鬼索加的草场。
母獒卓娃舔着公獒鲁噶的伤口呜呜呜地哭叫,眼泪一滴一滴缓慢流淌着。
央金拉姆不甘心自己的羊群和牛群就这样失去,骑马追了过去,追了一段路,看到被牛羊采食过的索加的草场已经全部变成了黑土滩,绝望地尖叫一声,从马上栽了下来。
血从盖住脚面的衣袍下摆处流了出来。她疼痛地扭曲着身子,躬起腰,看到了血,知道自己流产了,“啊呀”一声昏了过去。
母獒卓娃丢开受伤昏迷的公獒鲁噶,含着眼泪,跑向了央金拉姆。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着急地闻着,舔着,叫着,围绕着央金拉姆来回兜圈子。看她没有清醒的样子,扭身就跑,箭镞一般插向了地平线。
母獒卓娃跑过了整个白天,跑过了整个黑夜,一头撞进了扎西尼玛家的帐房。
扎西尼玛跟着母獒卓娃,来到了索加的草场。
他把央金拉姆扶出索加的帐房,又扶他上了自己的马,然后骑上去抱住她。
索加过来说:“我的媳妇,你为什么要带走?”
扎西尼玛说:“你卖了她的牛群和羊群,就差一点卖掉她了,她恨你。”
索加说:“等我盖起了碉房,她就不恨我了。”
扎西尼玛说:“没有了草场,也没有牛羊,光有碉房你吃什么?”
索加说:“依靠政府啊,政府让我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扎西尼玛说:“懒汉,你会饿死的。”
索加说:“饿不死,我的碉房可以是酒馆,我卖酒给过路的人喝。”
央金拉姆突然喊起来:“卓娃,咬他,卓娃,咬他。”
母獒卓娃回身朝着索加吼一声,就要扑过去。
扎西尼玛说:“卓娃不要。”然后对索加说,“你卖了央金拉姆的牛羊,你把钱拿来。”
央金拉姆说:“我不要钱,我要我的牛羊,你把我的牛羊还给我。”
索加“呀呀”地答应着说:“能赎回来我就给你送去。”
扎西尼玛说:“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知道鲁噶去了哪里?”
索加说:“我再说一遍,我看见它死了,后来就不见了,大概被人拿去剥皮了吧。”
央金拉姆说:“鲁噶不会死。”
母獒卓娃转身离开了他们,四处跑动着,想找到公獒鲁噶消失的踪迹。但显然它没有找到,跑出去一会儿,又不吭不哈地回到了扎西尼玛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