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乔阳难得失眠，侧躺盯着韩墨沉静的睡颜。
不知盯了多久，韩墨倏然睁开眼睛，眼神里没有丝毫睡意，原来之前只是装睡。
两个男人脸对脸躺着给对方相面，他们没法交谈，只能从表情和眼神里独处彼此的想法。
乔阳轻轻叹气，闭上眼小幅度摇头：韩墨，我很迷惘，心里不托底。
韩墨眉头一挑：怎么了？
乔阳抿嘴：一言难尽……教授的智商也许高得吓人，兔兔的脑袋里有座记忆宫殿，这个传销组织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厉害很多。
韩墨嘴角微微上扬：你也很厉害啊。
意识到对方在夸奖自己，乔阳的表情温柔了几分：承蒙夸奖。但是我不确定我们两个能否战胜这么强大的对手……还有蔡子杰、顾德、孙长明这些人，他们是不是也深藏不露？
韩墨朝乔阳眨了一下左眼，飞了个传统意义上的媚眼：情况没有你想想的那么复杂，自信一点。
乔阳眉头上挑：嗯……其实我心里还觉得有点遗憾，像兔兔和教授这么能干的人，为什么要在传销组织中蹉跎岁月，为什么要靠欺骗安身立命？
韩墨缓缓对他眨眨双眼：不要想了，睡吧。
乔阳露出金毛犬一个无辜可怜的眼神：就是想，睡不着。
韩墨笑得露出牙齿，他伸手盖住乔阳的双眼，用微不可闻的气音说：“晚安。”
第二天上午，蔡子杰把乔阳叫到女生的小房间，对他说：“你已经做过一次值日，相信你对家里的生活也基本适应，接下来我会教你怎么打电话、怎么约人来了解情况……怎么样，进入新阶段了，开心吗？”
乔阳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蔡子杰回了一个假笑，扔给乔阳一个本子让他画表格，表格中必须包括以下几项：姓名、性别、年龄、籍贯、现在所在地、工作、性格特点、是否有配偶、本地是否有亲朋……
乔阳按他的要求画好表格，蔡子杰把他的手机递给他：“这个表格是登记你的潜在发展对象的。你手机通讯录、QQ好友列表、微信好友列表、微博互关好友……总之所有的社会关系人都填在这个表格里。”
乔阳的眉头紧皱：这就要对亲朋好友下手了？
“不慌，在填表之前我要告诉你几种不能发展的人。”蔡子杰弹弹本子让他记录，“血缘至亲不能发展，能跟你至亲联系上的朋友不能发展，在本市有亲戚朋友的不能发展，已经跟配偶同居的人最好不要发展，家乡民风彪悍的人也最好不要发展……”
乔阳一边记录一边总结：这个组织的选人标准好像跟以前看到的新闻不太一样，看到不同的传销组织有不同的目标群体。有些组织只求财，是玩命赚钱好无下限的亡命徒；有的组织却惜命，有命骗钱也想有命花。
能在社会上引起反响的往往是那些丧心病狂的组织：专骗血缘至亲，逃就杀人灭口，强迫女性卖春赚钱等等……跟最无底线的恶棍比起来，像网络销售这种传销竟然显得规范温和——然而再温和也是欺诈、也是犯法，再道貌岸然的贼也是贼。
“写清楚了吗？”蔡子杰拿过本子看了看，“行了，卡着标准往里填名字吧，今晚就带你打第一个电话。”
乔阳很抗拒把亲朋的资料泄露给传销组织——万一这群骗子还兼职倒买倒卖信息怎么办？他迟疑地戳开通讯录页面，觉察出通讯录顶端的名条不对。
在此之前，为了让韩墨的名条出现在通讯录最上方，乔阳把他的名条保存为“2韩墨”，按照手机通讯录的默认顺序人工置顶。可是现在，通讯录顶端的联系人变成了：1477。
1477？
记忆飞快地闪回大三的夏天，提前从家里返校的乔阳和韩墨每天都啃着冰棍缩在宿舍里看《死神小学生》，看到怪盗KID化名1412出现那一集，乔阳戳着屏幕说：“这个帅啊，不如咱们俩也想个数字代号？”
“都多大了还玩这个……”韩墨啃着甜筒望天花板，“KID拆解成数字变形成1412，你的QY拆解成数字……变形应该是017吧？”
“就017吧，妈呀，老子的代号真是帅飞了！”乔阳自我感觉十分良好，“你的缩写是HM，拆成数字变形应该是……1477？”
“听起来不错，”韩墨点头，把手里的甜筒递到乔阳嘴边，“奖励你咬一口。”
乔阳高兴得恨不得长出条狗尾巴拼命摇，一张嘴把剩下的都咬进嘴里，换来韩墨一阵暴打……
见乔阳盯着手机通讯录发呆，蔡子杰不耐烦地踹了他面前的桌子一下：“发什么愣啊，让你往本子上填名字！怎么着，突然后悔不想干了？”
“我……再想想……”乔阳回神，顺着蔡子杰的意思扮出懊恼迟疑的样子。
蔡子杰嗤笑一声：“呵，想加入的时候不是很牛嘛？现在犯怂，像话吗？”
乔阳装作哑口无言，垂眼摆弄手机。他先戳开联系人1477，读到里面的号码：13144789652。这串看起来很像手机号的数字显然是韩墨留下的暗号，有什么含义？
蔡子杰继续拿话刺他，试图用激将法让他下定决心：“乔阳，你就是个孬种。兔兔第一次抄电话号码都没犹豫，你一大男人连个小姑娘都不如……”
乔阳却已经自动将对方的垃圾话屏蔽。他退回通讯录总菜单，装做漫无目的地浏览名字，突然看到一个叫做“宜”的联系人——他存联系人时从来不存单字，看来这个联系人也是韩墨添加的……
戳这个陌生的联系人查看详情，里面只存了一个邮箱：[email protected]
Keyislanbo？Key，is，lanbo？密钥是lanbo？Lanbo又是什么……？乔阳微眯起眼睛，大脑飞速运转，脑海像一锅热水不断沸腾，跟韩墨有关的记忆一个接一个冒上来——
耳边响起某次跟韩墨一起逛街时的对话：“小乔，那边有个新开的奶茶店叫蓝波湾，你知道它英文名叫什么吗？”
“叫什么？”
“Number One！哈哈哈哈……”
“嘶，妈呀阿墨你的笑话真是……不冷则以，一冷惊人，打死你信不信？”
就是这个！Lanbo就是number。key is number……密钥是编号！
乔阳的心情雀跃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解开谜题，还是因为回忆跟韩墨同窗的日子。他再次退回通讯录总菜单，倒着数了一下“宜”这个联系人的编号——78，正是密码13144789652里包含的数字。
接下来，他在脑内将1477里的11位数字拆分成1-31-44-78-9-65-2，去掉无意义的第一个1，对应通讯录的联系人姓名便是：霍布吉-秦优-宜-步辉-谢楼-2韩墨。
“祸不及亲友，亦不会泄露。韩墨。”
乔阳默念这句话，感觉身体里有一股暖流缓缓流淌。韩墨应该是早就猜到自己会在登记联系人信息时有所顾虑，特意留下消息让自己宽心。
既然他说这件事不会殃及到亲友，也不会有隐私泄露的问题，乔阳就相信他。想到这里，乔阳抬头，打断蔡子杰喋喋不休地冷嘲热讽和激将：“好了别说了，我写！”那拿起笔，在本子上唰唰地抄写起来。
蔡子杰猛得被噎住。怎么说呢，虽然乔阳吃了他的激将法，他却并没感觉痛快……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儿啊！
花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乔阳终于把所有的“有发展潜力”的联系人填在了本子里。蔡子杰拿起来翻了翻，打发他去吃饭、晚上再教他打电话。
乔阳站起来，这时门被推开，韩墨笑着站在门口对他们说：“可以吃晚饭了。”
“这就准备去。”乔阳也对韩墨笑。
韩墨走进房间：“今天整理了一天潜力联系人吧？成果如何？”
“六页纸。”乔阳用手比了个六，站没站相地往韩墨身上蹭，“今晚吃什么？我快饿死了。”
“饿就快去洗手，记得把你的联系人信息本收好啊！”韩墨拖着他往外走。
“联系人记录本要自己收好？”乔阳眨眨眼，回头朝坐在床上的蔡子杰伸手，“那就不麻烦蔡主管帮我保管了。”
蔡子杰脸色难看地走过来，把乔阳的本子拍在他手心：“你们二位不愧是老同学，一唱一和可真默契。”
韩墨好像没听出任何潜台词，他谦虚地笑了笑：“哪里哪里。”
晚饭之后，本来说要教乔阳打电话的蔡子杰出门去了。电话教学改由韩墨主讲、顾德陪同。这种调整对乔阳来说是百分百的福利。
韩墨讲解东西既有条理，举例生动，不光乔阳听得认真，就连名为陪同实为监视的顾德也听得入了迷。
他告诉乔阳：网络销售发展“新同事”主要有两个途径，网站招聘，熟人脉络。
网站招聘只能由C级及以上的成员组织进行，具体方法有很多，比如冒充其他企业挂名招聘。
传销组织通过网络锁定潜在发展目标后，组织成员会冒充知名企业的人力资源专员，用座机号码给目标打电话，约定与其进行远程电话面试。这之后，会有另外两个高级成员装成人力主管和部门经理分别对目标进行面试。两轮面试之后，组织成员通知目标通过面试，开出丰厚的薪资和福利吸引目标，并且邀请目标到贯城来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岗前培训……
熟人脉络则是新人加入组织之初主要采取的“发展”方式，分成“撒网’、“跟进”、“施压”、“收网”四个阶段。
韩墨讲到这里，举起一根手指：“撒网阶段，新人整理自己的人际关系，将所有潜在发展目标都整理在表格上，然后逐步跟所有人取得联系、拉近关系，塑造自己目前钱多活好福利爽的幸福形象，同时打听对方的情况，比如在做什么工作啊、有没有恋爱啊、什么时候打算结婚啊？根据这些信息找到完全符合我们要求的目标。”
乔阳想到韩墨突然在Q上回复自己那句“我现在在贯城一家世界五百强做人力资源管理，你研究生毕业了吧？过得如何呀？”不爽地皱皱鼻子。
韩墨竖起第二根手指：“找到符合要求的目标人物，就进入到跟进阶段。在这个阶段，要全方位多层次地向对方炫耀我们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并且有技巧的挑起对方心中的负能量，引导对方厌弃已有的生活状态、渴望过上我们这样的生活……”
乔阳扶额，他突然意识到韩墨骗自己时根本没有第二阶段。
韩墨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笑着说：“不过第二阶段不是必须的，如果你跟目标的关系非常好，可以直接进入第三阶段。第三阶段是施压，当目标对我们的生活表达出向往时，我们就要根据他们的弱点向他们施加压力。如果一个人十分迷信人际关系，你就告诉他你跟人力主管有关系，可以保证他入职；如果一个人很向往诗和远方，你可以邀请他来这里旅游，顺便了解一下你的工作环境……
“记住，我们的目标是那些缺乏正确自我认知、满腹抱怨、懒惰又贪婪的人，他们身上才有机可趁。”
乔阳默默给自己归类：哦，我大概是缺乏正确自我认知的那一类？哼。
“最后，”韩墨做了个抓的动作，“就是收网阶段，把他接到办事处，让他了解网络销售的运作方式，最终把合适的人留下……懂吗？”
乔阳点头，心中盘算：撒网阶段和跟进阶段虽然要说谎，但应该不能算欺诈吧……我必须在第三阶段开始之前带韩墨一起从这逃出去。
“很好，这是撒网阶段会使用的话术，你抄下来记熟就可以开始打电话……”韩墨站直身体，从他的文件夹中拿出一张纸递给乔阳，“恭喜你入门。”
小卧室明亮的吊顶灯照得韩墨面白如玉，也让他落在墙壁上的影子漆黑如墨。那团影子像是一头张着巨口狞笑的怪兽，又像一扇通往黑暗世界的诡异大门。韩墨站在那扇门前，仿佛是黑暗世界的守门人，背负丑恶，面向光明。
乔阳专注地望着他，从他手中接过那张纸，就像接下前往黑暗世界的通行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