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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大黄蜂奇航(20)

哈罗德平静了心情,努力地思考着。在火车上他已经准备了各种各样的说辞,其中有一些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可现在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很抱歉我不应该在岗亭上涂鸦,因为那是毫无意义而且非常幼稚的行为。”

“算你还明白!”

有一秒钟的时间,哈罗德想告诉父亲关于抵抗行动的事,但很快他就决定不应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且,现在保罗已经死了,抵抗行动可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决定就事论事。“我很抱歉我让学校蒙羞了,因为艾斯是个好人。我很抱歉喝醉,因为那让我第二天早晨感到非常难受。但我最抱歉的是让妈妈难过。”

“那你想没想过你父亲?”

哈罗德摇了摇头。“您生气是因为阿克塞尔·弗莱明知道了一切,让您丢面子了。您担心的是您的尊严,不是我。”

“尊严?”他的父亲怒吼道,“这跟尊严有什么关系?我一直希望把你培养成正派、清醒、虔诚的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哈罗德也火了。“这件事并没有那么丢脸。很多人都会喝醉——”

“我的儿子不会!”

“——至少可以醉一次。”

“但你被抓起来了。”

“那是因为我运气不好。”

“是因为你的行为不端——”

“我并没有受到指控——警官都觉得我很有趣。他说‘我们又不是恶作剧巡逻队’。如果不是彼得·弗莱明威胁艾斯,我根本不会被开除。”

“你还敢给自己开脱!我们家的任何人都没有进过监狱。你让我们全家人都蒙羞。”牧师的表情突然变了。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了悲伤的情绪,“就算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这也已经够可怕够可悲的了。”

哈罗德感到父亲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这让他马上失去了刚刚的坚定。确实,眼前这个老人的骄傲受到了打击,但那并非是全部。他真心实意地期待自己的儿子在精神上能够如他所愿地成长。哈罗德对自己刚刚的态度感到后悔。

但他的父亲并没有给他和解的机会。“现在的问题是你之后该怎么办。”

哈罗德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我并没有少上几天的课。”他说,“我可以在家里预习大学的课程。”

“不行,”父亲说,“不可能让你这么轻易就过关。”

哈罗德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您什么意思?您想要怎么样?”

“你不能去上大学。”

“您说什么?我当然要去。”哈罗德突然感到非常恐惧。

“我不会让你去哥本哈根喝酒听爵士乐。你太幼稚,根本没办法抵御城市的诱惑。你要留在这儿,我必须对你的灵魂成长负责。”

“但你不能打给学校说,‘不要教这个男孩’,我已经被录取了。”

“他们并没有给你钱,不是吗?”

哈罗德惊呆了。“祖父给我留了教育经费。”

“但钱是由我保管的。而我绝对不会把钱给你花在夜总会上。”

“那不是你的钱——你没权利那么做。”

“我当然有,我是你老子!”

哈罗德哑口无言了。他做梦都没想到父亲出这么一招。除了这个,什么都伤不到他。但他还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但您一直都告诉我,教育有多重要。”

“重要不过信仰。”

“但……”

父亲看到了他的震惊,态度也缓和了一点。“一小时前奥夫·波尔金死了。他没受过什么教育,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一生都在别人的船上工作,连给他老婆买一块地毯的钱都没有。但他养育了三个虔诚的孩子,每周都会把十分之一的薪水捐给教会。这才是上帝眼中的好人。”

哈罗德认识奥夫,也很喜欢他,对他的死感到非常难过。“他是个简单的人。”

“简单没有错。”

“如果所有人都和奥夫一样,我们现在还在船上打鱼。”

“也许吧。但你在做其他事之前还是要先以他为榜样。”

“什么意思?”

“穿好衣服。穿你的校服,找件干净的衬衫。一会儿去工作。”他说完便走了出去。

就算没有父亲的支持,哈罗德也可以去上大学。但那样他就得找一份工作维生,而且他很有可能没法支付那些付费的私人课程——在很多人看来,仅仅去听免费课程是不够的。这样的话他还能达到自己的目标吗?他并不满足于只是顺利毕业。他想成为一个伟大的物理学家,成为尼尔斯·玻尔的传人。如果没有足够的钱去买书可怎么办?

他需要时间去思考。而在思考的期间,他将不得不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

他走下楼梯,食不知味地喝了母亲煮的粥。

父亲为马套好了马鞍——“上校”是一匹阉过的爱尔兰马,身体强壮,可以驮得动他们两个人。牧师上了马,哈罗德骑在了后面。

他们从岛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到码头后,他们边让马喝水,边等渡船。牧师依然没有告诉哈罗德他们去向何方。

船停好后,船主向牧师抬帽示意,后者说:“奥夫·波尔金今天凌晨去了天国。”

“我想也是。”船主说。

“他是个好人。”

“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阿门。”

他们乘船到了大陆,直奔市镇广场。商铺都还没开门,但牧师来到了一间男士服装店门前,敲了敲门。店主叫奥托·赛尔,是桑德教会的一位长老。看样子他知道他们要来。

父子二人走进屋。哈罗德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盛着不同颜色毛线的玻璃盒子。架子上还有各类的材料,毛织品,印花棉布,还有一些丝绸。架子下面有几个抽屉,上面贴着整齐的标签:丝带——白色,丝带——彩色,松紧带,扣子——衬衫,扣子——牛角,别针,毛衣针。

房间里混杂着樟脑和熏衣草的味道,闻上去仿佛是一个老太太的房间。那味道激起了哈罗德童年的记忆,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他仿佛变回了那个小男孩,看着母亲为父亲的牧师袍选布料。

这商店很破旧,可能是因为战时不景气的缘故。高处的架子都是空的,他童年时那些五彩斑斓的毛线不见了踪影。

但他们今天为什么要来这儿呢?

父亲马上回答了这个问题。“赛尔弟兄同意给你一份工作。”他说,“你就在这里帮手吧,帮忙照顾客人,能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

他呆呆地看着父亲,哑口无言。

“赛尔先生身体不好,不能再工作了。他的女儿刚刚结婚,马上要搬去欧登塞。所以他需要人帮忙。”牧师继续说道,好像是要解释一下这件事。

赛尔身材矮小,留着小胡子。哈罗德从小就认识他。这个人高傲自大,卑鄙自私,而且还狡猾奸诈。他摇了摇短粗的手指头:“努力用心工作,听我的话,你会学到东西的,小哈罗德。”

哈罗德全然不知所措。

这两天,他一直都在揣测父亲会怎样惩罚他。但眼前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这简直就是终身监禁。

父亲和赛尔握了握手,向他道了谢,然后对哈罗德说:“你中午就在这里吃饭,下班后马上回家。晚上见。”他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哈罗德的任何反应,便离开了。

“好啦,”赛尔说,“开门前要扫一下地。扫帚在橱柜里。从后面开始往前面扫,把土扫到门外去。”

哈罗德开始工作了。看到他一只手拿扫帚,赛尔不高兴了:“要用两只手,小子!”

哈罗德乖乖地服从了。

九点钟,赛尔把门上的牌子翻到了“正在营业”的那一面。“我要让你去服务某个客人的时候,我会说‘过去’,你就走到前面,”他说,“对客人说,‘早晨好,我能帮您做些什么?’我先给你演示两次。”

哈罗德看着赛尔把一板六根一套的针卖给了一个老妇人,那老太一个一个硬币地数着钱,仿佛手上拿的是金币一般。下一个客人是个穿着得体的40岁女人,她买了两码线。接下来轮到哈罗德接待了。第三个客人是个薄嘴唇的女人,哈罗德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她想买一团白色的棉线。

“左边,最上面的抽屉。”赛尔生气地说。

哈罗德找到了棉线。线轴上用铅笔标了价钱。他收了款,找了零。

那女人开口了:“哈罗德·奥鲁夫森,你这几天可是名人啊。”

哈罗德的脸红了。他没想到这件事传得这么远。难道整座城都知道他的事了吗?他可不想向这些爱传八卦的家伙做出什么解释,一句话也没说。

赛尔说:“小哈罗德在这里会受到更好的影响,金森太太。”

“我想这应该对他有所帮助。”

他们显然很享受于对他的羞辱,哈罗德想道。他问:“还有其他需要吗?”

“哦,没有了,谢谢。”金森夫人虽这么说,却完全没有想离开的意思,“你不去上大学了?”

哈罗德转开头问道:“赛尔先生,请问厕所在哪儿?”

“走到后面上楼梯。”

他离开时听到赛尔先生抱歉地说:“他可能觉得尴尬。”

“毫无疑问。”那女人回答道。

哈罗德爬上楼梯,来到了商店上面的公寓。赛尔太太正在厨房里,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棉居家服,在水池边洗碗。“我只准备了一点鲱鱼,”她说,“希望你的胃口不会太大。”

哈罗德直奔洗手间。再回到楼下时,金森太太已经离开了。他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赛尔说:“人们好奇是正常的——你必须保持礼貌,不管他们说什么。”

“我的生活和金森太太无关。”他生气地回答道。

“但她是客人,客人永远都是对的。”

整个早晨过得慢极了。赛尔查库存,写订单,计算账务,接电话,而哈罗德则一直要在那里等待客人的光临,随时准备好服务下一个走进大门的人。这意味着他有很多时间都无事可做。难道他的一生就要浪费在向家庭主妇卖线团上吗?这简直不可想象。

上午,赛尔太太给他和赛尔先生端来了茶水。他当时就决定,他决不可能把整个夏天耗在这个铺子里。

午饭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就连今天他都挨不过去了。

赛尔先生摆上了“休息”的牌子。哈罗德说:“我想出去走走。”

赛尔愣住了:“但是赛尔太太已经准备好午饭了。”

“她告诉我食物不多。”哈罗德打开了门。

“你只有一个小时,”赛尔在他身后喊道,“不要迟到。”

哈罗德走下山,搭上了船。

他回到桑德岛,直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眼前的沙丘,几英里的沙地,还有无边无尽的大海,让他的胸中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情感。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面孔,然而此刻,这个熟悉的地方却让他感到一阵心痛。他几乎要哭出来了。良久,他才意识到为什么。

他今天就会离开这里。

原因很清楚。他没必要去做这份别人强加给他的工作——但在违抗了父亲的命令之后,他不可能再住在家里了。他必须离开。

他边在沙滩上漫步边想道,违抗父亲的命令如今仿佛没有那么可怕了。那种恐怖的气氛已经消失了。这变化是何时发生的呢?哈罗德猜测,应该是牧师决定不给他祖父留下的钱时。这是一次致命的“背叛”,不可能不伤及他们的父子关系。此刻,哈罗德意识到他再不会相信父亲真心重视他的利益了。他只能靠自己。

得出这个结论就好像总结出《圣经》是绝对正确的一样无谓。他本来就有责任自己照顾自己啊。现在想来,他之前怎么会这样轻信地把命运交给他人来掌控呢?

回到家后,他发现马不在小围场里。父亲可能去波尔金家筹备葬礼事宜了。他从厨房门走了进去。母亲正在桌前削土豆皮。她看到他后吓了一跳。他吻了吻母亲的脸颊,却什么都没有解释。

他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好行李,和之前去上学没什么区别。母亲来到他的房间,看了他一会儿,用毛巾擦了擦手。他看到了她布满皱纹的悲伤面孔,马上扭开了头。过了一会儿,母亲开口了:“你准备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

他想到了哥哥亚恩。他走进牧师的书房,拿起电话听筒,打给了飞行学校。几分钟后,亚恩接了电话。哈罗德告诉了他这边发生的事。

“老头子做过头了。”亚恩评论道,“他要是给你找份难差事,比如在罐头厂收拾鱼,你估计还会做一阵子,证明自己是男子汉。”

“我估计我会。”

“但你一辈子也不可能在一个商店里面工作。我们的老爸有时候就像个傻瓜。你现在想去哪儿?”

哈罗德直到此刻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可突然间,他头脑中滑过一个念头。“科斯坦村,”他说,“达克维茨家。不过别告诉爸爸。我不想他追过去。”

“老达克维茨可能会告诉他。”

确实如此,哈罗德想。提克的父亲恐怕对他这个弹爵士乐、在岗亭上涂鸦的出走少年没什么同情心。但他可以住到那间废弃了的修道院里去,那儿本来也是夏天里短工们的宿舍。“我会住在那间老修道院里。提克他爸爸不会知道我在。”

“那你吃什么?”

“我可以在农场上找个活儿干。他们夏天的时候会雇学生干活。”

“提克还在学习吧?”

“他妹妹会帮我。”

“我知道她,卡伦。她和保罗约过几次会。”

“只有几次?”

“是啊。怎么了?你对她有兴趣?”

“她可看不上我。”

“我看也是。”

“保罗……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彼得·弗莱明。”

“彼得?”麦兹·柯克都不知道其中的细节。

“他带着一车的警察来这里找保罗。保罗想开着虎蛾逃跑,彼得开了枪。飞机坠毁了。”

“上帝!你看到了吗?”

“没有,但我的一个飞行员看到了。”

“连麦兹都不知道实情。也就是说彼得·弗莱明杀了保罗。太可怕了。”

“别乱说话。别给自己惹麻烦。他们只说是一场事故。”

“好。”哈罗德注意到亚恩并没有提到警察找保罗的原因。而亚恩也一定意识到了哈罗德没有问为什么。

“到科斯坦村后告诉我一声。有事给我打电话。”

“谢谢。”

“祝你好运,老弟。”

哈罗德放下了电话。他的父亲走了进来。“你在干什么?”

哈罗德站起身来。“您要是想收电话费,可以找赛尔要我的工资。”

“我不要钱,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没在店里工作。”

“做裁缝不是我的命运。”

“你不知道你的命运是什么。”

“也许吧。”哈罗德走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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