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谨骞轻轻摩挲着手里冒着冷气的易拉罐,面沉如水:“我记着她前些年处了个男朋友,怎么现在也单着?”
“那个王八蛋。”纪珩东冷笑两声,眉眼间满是不屑,“要不是他周嘉鱼不至于像现在活得这么倔。是谈过,俩人分了有两年了。哎对了,就是你那年把她从上海接回来以后,她当时还拄着拐呢那男的就过来跟她提分手。听说是个画家,当初跟个家里开画廊的台湾人跑了,为了这事儿周嘉鱼休学半年连去国外进修的机会都没要,这才考的研。”
果然。
王谨骞波澜不惊地丢掉手里的啤酒罐,啤酒罐划着一条优美的弧线被精准地投进垃圾桶里。
还真是烂透了的剧本,王谨骞本以为那个一说周嘉鱼就跳脚的人至少应该有点资本来影响她这么长时间,以至于他再次回来的时候看不到一点儿她当年活泼灵动的影子,如今听来,却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没一点英雄气概的东西。
大院儿里长起来的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是有点傲气的,尤其是像王谨骞这样靠着脑子能在国外独立地杀出一条血路的。男人活在世上,左右不过为了“情、金”二字,在王谨骞看来,一个男人能为了钱出卖自己的感情,已然是下下等,亦不配与他为敌。
纪珩东眯眼盯着王谨骞,若有所思:“王谨骞,你以前没这么八卦啊?”
王谨骞谦逊一笑,迅速回神:“嘿,我这是瞎打听。这几年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不是怕哪天跟她说话一句不对了惹她不高兴吗,这样心里有个数。”
纪珩东慢慢哦了一声,继续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你真是家里催你催得紧才回来的?连我这外行人都听说了,你在那边风头可是正盛,就这么回来了不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王谨骞毫不在意地扯开衣领露出肩膀下一片结实干净的皮肤,上面赫然一道长长的紫色瘀痕。瞧着模样,倒像是王妈妈以前用得十分趁手的那条皮带给打出来的。
王谨骞龇牙咧嘴地碰了碰伤口:“瞧见了吧?开眼了吧?我回家头一天,我妈看见我连句话都没说直接就往这招呼,张嘴闭嘴就是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卖国贼,说我给外国佬打工坑害祖国人民,结果还没等打两下抱着我的脑袋就哭,哭得人心里头直不落忍,他俩到底老了,家里就我一个,我也是真怕俩人出了什么事儿没人照应。钱在哪挣都一样,反正都是给人家打工,回来我倒是舒坦。”
纪珩东听完也赞同,兴致盎然地搓了搓手:“反正哥儿几个都在这边,回来正好。我听说北郊新开了个欢乐谷,在野蜂山上,愿愿老早就说想去玩,借这个机会周末一起出去聚聚?回来了不跟大家知会一声儿不合适。”
“行啊,”王谨骞答应得干脆,“周六晚上我得和纽约那边开会,太晚就不回来住了,早上我过来跟你们会合。”
纪珩东又开了一罐啤酒递给他:“回头我让愿愿接着周嘉鱼一起去。这回人凑得齐,一起热闹热闹。”
纪珩东和王谨骞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彼此笑得意味深长。
夜风中,王谨骞舔掉嘴角醇厚的啤酒泡沫,心里默默地念刚才纪珩东说过的那个名字。
周嘉鱼。
小鱼儿。
欢乐谷是建在野蜂山山顶的,在园内能360度无死角通过多种娱乐设施看到山下的风景。把游乐园建在这种谁都无法想象的地方自然是充满了刺激和新奇,早在开园第一天,就有大批的游客闻风驱车来凑热闹。
原本很长的盘山公路,硬是在半山腰的地方塞车了。
在这周围都是些带着孩子、老人出来散心的私家车中,有一行队伍尤为显眼。
队伍中都是年轻人,分别坐在几辆跑车里戴着墨镜彼此谈笑,车子价值不菲,颜色也是十分张扬的宝蓝色、红色一类,看上两眼听几耳朵,就能知道约莫是谁家的富贵祖宗集体出来寻乐子呢。
“老四,你瞧你挑的这破地方,我为赶早儿六点就起来了,瞅瞅,堵得满满当当的,中午能到就不错了!”
“可不是吗,二十多岁奔三十的人了,想一出是一出,还来欢乐谷,我儿子都不乐意来的地方全让你淘弄着了。”
“我媳妇防晒霜都擦三层了,你有谱没谱啊?一会儿晒化了嘿!”
可能是等得不耐烦了,几辆跑车干脆把敞篷打开彼此逗闷子聊起了大天儿,一水儿地把矛头对准了头前那辆宝蓝色的车子的车主。
纪珩东也被这大太阳晒得龇牙咧嘴,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冲着外头嚷嚷:“堵车赖我?要是七点走不赶上高峰期咱说什么也不能憋这儿啊,你们一个个拖家带口的磨叽得要命,对,江北辰我就是说你呢!还带着你儿子,光尿不湿就背了两包,你当送孩子去幼儿园呢?
“还有小卫,你媳妇长得本来就黑,去趟阿拉伯那是黑上加黑,擦多少防晒霜都没用!甭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纪珩东你找死呢是吧!”隔壁车里正对着镜子补妆的女人闻言一愣,抓起一旁的矿泉水就朝对面打过去,“就你白,一个大男人生得跟小白脸似的,搁我都不好意思出门!”
纪珩东得意地冲着外头摇头晃脑,一脸嘚瑟相:“就是底子好,没办法。”
这话一出,一帮年轻人集体在车里起了哄。
“典型的给脸不要脸。”
“不是,这叫蹬鼻子上脸。”
“底子好?纪珩东麻烦你拉下遮光板照照自己好吗?论颜值人家王谨骞超你三个来回都带拐弯的,气质根本不在一个档次好吗?”
纪珩东脑子短路,下意识不服气地反问人家:“他啥气质?”
和他同车的褚唯愿扳过他略显疑惑的脸,一本正经地解释:“谨骞哥哥是贵族气质,你是……”小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从他身上穿的T恤到脚上穿的拖鞋,半天才摇头给出了定论,“东三胡同烤羊肉串的老大爷气质吧。”
纪珩东跟王谨骞的这两张脸,曾经是院里这些女孩子争论了很久的话题,一个妖里妖气风骚得很,一个笔挺严谨精致得很。
平心而论,纪珩东从小长得就好看,随了他母亲,皮肤白五官也精致,长大以后更是顶着一张桃花脸出去招猫逗狗,那几个孩子王里,属他长得最出挑。所以只要一提脸,纪珩东通常是谁也不服的。但是天不遂人愿,偏偏这不大的院儿里又搬来了一个王谨骞,让纪珩东再没了一枝独秀的时候。为此,俩人不知道打了多少架。如今一提这事儿,纪珩东都气得跳脚。
纪珩东抓住他小竹马的手,夸张地晃来晃去:“褚唯愿我告没告诉你以后不能管王谨骞叫哥哥?小王子也不行!还东三胡同烤羊肉串的老大爷气质?!烤羊肉串的要都长成我这样,中国餐饮界就有救了知道吗?我问问你,是谁上回求我给弄个模特签名一口一个‘东子哥哥’,还夸我帅,合着你这一套不知道用在多少人身上呢吧?”
纪珩东梗着脖子,明显被挫伤了自尊,看着前头没有一点松动的车流心里头更不爽快,干脆开车门下去找碴儿。
“说起王谨骞,他人呢?今儿个是给他办的场子,现在哥儿几个都跟这憋得脸红脖子粗的,这孙子躲哪去了?”
这一提,大家才纷纷明白过来。
“对啊,咱这儿侃半天了,他人呢?”
同行的江家老二回头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示意大家:“在后头呢。”
众人顺着话一起往后瞅,只见几辆张扬的跑车后头,一辆憨厚霸道的白色越野正安安静静地尾随着停在原地,车窗紧闭,车里空调开得十足。
王谨骞坐在副驾驶位上正偏着头说什么,坐在驾驶座的周嘉鱼却趴在方向盘上,好像郁闷得很。相比外面热闹的气氛,这车里显得尤为诡异。
“周嘉鱼,打我上这车起有俩小时了,你除了给我瓶矿泉水扔了块饼干以外你跟我说过别的吗?别说你捎的是个人,就是个小动物也得动手稀罕两下吧。”王谨骞叹了口气,身子往靠背上重重一靠,似乎在发泄不满。
周嘉鱼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丝毫没注意到一帮人往她这里看的视线,声音干巴巴的:“王谨骞,你都回来这么久了,不会连台车都买不起吧?”
王谨骞镇静自若地编瞎话:“手里头这点零花钱还不够买辆新车的,回来孝敬完爸妈现在我连吃饱都成问题。”
“咱不胡扯行吗?”大抵是听不下去了,周嘉鱼转了个方向,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
“骗你干什么?”王谨骞信誓旦旦,“我在美国闯了祸,干不下去了才被发配回来,没跟你们说不是不好意思吗。”说完好像觉得不够,他又气急败坏地补了一句,“你就非得问得这么直白,一点面儿也不给我留?”
周嘉鱼将信将疑,一时语塞。
褚唯愿来找她说出去玩儿的事儿时压根就没提有王谨骞,她只当是新开了个游乐场陪着她去逛逛。周六、周日是小月亮学习文化课的日子,本来也没什么要紧事,怪只怪自己心眼儿太实诚,早上来跟褚唯愿会合的时候周嘉鱼才知道这是一次小规模的集体出行。
更可怕的是,始作俑者竟然笑眯眯地对她说:“嘉鱼姐,谨骞哥没车,你捎上他咱一起过去。”
周嘉鱼为了轻装简行什么都没准备,连衣服都只穿着最普通宽松的运动短裤和防水外套,更别提人家带的餐布和料理便当了。她双手空空地站在车前,看着面带笑意从众人中朝自己走过来的王谨骞,觉着自己傻透了。
所以这一路,她都阴郁地不想说话。或者是,她怕,像之前那次一样和他同处一个空间里。
前方有交警过来疏通,车流开始有了慢慢动起来的架势。本来想过来调侃周嘉鱼和王谨骞的众人见状高呼一声,兴冲冲地跑回去启动车子。
本来两个小时的路程,硬是挨到了中午才到。
进入园区的时候,满耳充斥着人们在恐怖的游乐设施上的尖叫和大笑。一帮年轻人折腾了一上午早就跃跃欲试,虽然成年了,可是心底那些寻求刺激的新鲜感到底是和那些小孩一样。
拖儿带女不适合玩项目的就拿着野餐的东西找草坪给大家准备食品、饮料,剩下单身的就两三个一帮自己找乐子去。
周嘉鱼仰头看着高高的过山车,有点失落地跟褚唯愿念叨:“有时候我想跟小月亮一起来玩,可是她害怕又不能出声儿和他们一样大喊大叫,算起来,我都好久没来过这种地方了。”
王谨骞负手站在她身后,闲闲地应了一句:“那走吧,一起上去,陪你玩个痛快。”
周嘉鱼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往后退了几步,神情戒备:“怎么是你啊?愿愿呢?”
她记着刚才进来的时候他一直跟别人走在后头啊!
王谨骞伸出右手手腕上系着的手环在排队入口的磁铁处晃了一下,左手自然平静地牵起周嘉鱼往里走:“早跟纪珩东跑了,今天你跟我混。”
大家是一起出来玩儿的,周嘉鱼不是扭捏的性子,见王谨骞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不再推辞,反而回握住他的手快步往前走,语气半带挑衅:“一会儿谁害怕谁小狗,你别认怂。”
等过山车真正开始启动起来的时候,周嘉鱼才知道王谨骞那句“你跟我混”有多让人热泪盈眶。
那种毫无防备的忽上忽下总给人一种极度不安全感,两个人卡在安全座椅上,身长腿长十分不舒服。王谨骞皱着眉,一只手被周嘉鱼恶狠狠地攥出了红印子,耳边伴随着强烈的风声不够,还要忍受着她高分贝的尖叫。
这是他头一回,听见周嘉鱼这么大的声音。
这也是她头一回,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一样狠狠抓住。
俩人从过山车上下来的时候,王谨骞感觉自己耳朵被她喊得嗡嗡直响,以至于他看着周嘉鱼的嘴一开一合的,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周嘉鱼好像也不在意他没回应,刚才那一圈过山车让她整个人放松开朗了很多,她开心地拍着王谨骞的肩膀大笑,头发被高高地抓成一捧梳了马尾,和之前永远散着一头长发安静拉琴的周嘉鱼大相径庭。
她兴致高,在欢乐谷里穿梭不停,嘴也说个不停:“小伙子不错嘛,三圈下来声儿都不吭一下的。
“王谨骞,听说那边的天际滑板也挺好玩儿的,要不要去看看?
“还是不要了,先去激流勇进吧,滑道是木头做的呢!”
她拉着他在人群中恣意穿梭,白净细长的手指扣在他手腕上,两个人肤色分明,像最寻常不过的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