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鱼瞳孔一缩,吓得手里的水差点没掉地上。她故作平常地调侃褚唯愿,生怕让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看出什么:“还小王子,你酸不酸啊,不怕纪珩东听见跟你掐?”末了她又补了一句,不知道是问褚唯愿还是问自己,“怎么好端端的就回来了?”
“可能是王阿姨催他催得急吧,一个人总在外头也不是那么回事儿。昨天我听纪珩东给他打电话还说要过几天一起去玩儿呢。”褚唯愿舔舔嘴唇,不觉有异,“你也一起啊,他还要我找你呢,说起来也好久没见了吧你们。”
周嘉鱼顿了顿,转头收拾自己的鞋子和换洗衣服:“再说吧,最近有排练,我还得照顾小月亮,不知道能不能腾出时间。”
“嘿!”褚唯愿手脚并用地坐到周嘉鱼身边,抱住她光溜溜的一条大腿蹭来蹭去,终于给她下了个定义,“嘉鱼姐姐,你今天,有点怪。”
褚唯愿是当年那帮孩子头的老大褚穆的妹妹,也是被王谨骞往书包里塞过小白鼠的纪珩东的小竹马,一路和这几个邻居哥哥姐姐一起长大,年龄最小,也最爱玩爱闹。记得以前王谨骞被她那个不靠谱的哥哥打了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哭哭啼啼地跑到树下去问王谨骞:“我哥哥又打你啦?”
所以就算是在王同学少年时期对那几个欺负人的孩子王充满不忿和不屑的时候,对这个小姑娘也还是带了几分喜欢的。每次回来他都没忘了给褚唯愿买些她喜欢的礼物,为此,纪珩东没少和王谨骞掰扯。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褚唯愿帮王谨骞说好话:“你好像对小王子有别扭?怎么啦?好歹当年你把腿弄折了还是人家把你从上海弄回来的呢,你倒是热情一点呀。”
这事儿就是周嘉鱼的一个耻辱,一提就让她迅速败下阵来。
周嘉鱼的大学不是在这里读的,而是在上海一所很出名的艺术院校,大四上学期的时候有一天她从床铺上下来,也不知道是蒙了还是没睡醒,一脚踩空直直地从床铺上摔了下去,当时就躺着不能动了,整个人疼得伏在地上一声不吭,吓得室友直接打120把她送到了医院。
那一下摔得不轻,脑震荡加上小腿骨折,周嘉鱼没有家人在这里,身边也不过两个室友陪着,她头上、腿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也不愿意和家里说,每天躺在医院里跟个留守儿童似的。还是一次跟褚唯愿打电话没忍住心里的难受跟她讲了,周嘉鱼在电话这头第一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蹲在病房单间的角落里直抽搭,褚唯愿原本打算马上飞过去把周嘉鱼接回来,正赶上从纪珩东那里得到消息王谨骞在上海代表美国那边来交流。纪珩东本身也不放心褚唯愿这么个小二货带着周嘉鱼那个大二货来回折腾,这下算是彻底粗暴地把这个差事推给了王谨骞。
王谨骞知道以后没多说,直接结束洽谈以后杀到了医院里。那是他和周嘉鱼隔了三年第一次见面,俩人看到彼此都吃了一惊。
周嘉鱼惊王谨骞不过三年却一身难掩的清贵矜傲姿态,王谨骞惊周嘉鱼千日已过却依旧没改犯傻的人生作风。
她头上、腿上缠得都是纱布,王谨骞险些没认出来。他站在门口不确定地问了一声:“周嘉鱼?”
周嘉鱼转过僵硬的头,也没来得及看是谁就应了一声。
目光相对,直到看见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时,王谨骞才确定真的是她。
王谨骞办事效率很高,一面吩咐人给她办出院手续一面给她收拾行李把她扛到轮椅上。三年没见,周嘉鱼就像个小话痨,看着王谨骞身上裁剪精良的西装拉着他问个不停:“王谨骞三年没见你这也算是人模狗样的,小子发展得不错嘛!
“投行是什么?你怎么来上海了?是出差吗?
“你还要回纽约去?回纽约干什么?卖汉堡吗?”
王谨骞听得头疼,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之后手下施力把她抱到轮椅上,重重吐出几个字:“周嘉鱼,你以前跟我说话的时候可没这么喜欢动手。”
他西装的领子被她扯得歪歪扭扭,身后的助手都不忍直视了。
轮椅上的周嘉鱼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即视感,王谨骞瞧着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忽然就乐了,问她:“你说这算不算是,风水轮流转?”
周嘉鱼知道他提的是以前他在树底下鼻青脸肿而她却趾高气扬地给他拉《二泉映月》的事儿,一时气得直哼哼。如今,还真是像他说的,风水轮流转。
那一次,是王谨骞全程把她这个半残人士安全送回来的,如果没有他,周嘉鱼是不会在家里好吃好喝养得身强力壮的。再后来,等她勉强能下地走路打算好好感谢一番王先生的时候,才得知这个好久未见的人又一次悄无声息地走了。
可是如果,自那以后两个人再没有什么交集,只怕现在的周嘉鱼在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时还是会雀跃的吧,至少,不是现在这样心怀忐忑与不安。
周嘉鱼看着褚唯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心想我总不能告诉你为了彰显我的热情我特地扛着琴到他的就职酒会上去给他拉曲助兴了吧?
他只好敷衍着褚唯愿先答应下来:“行了我知道了,等你们要出去玩的那天给我打电话,有时间我一定去,成吗?”
待送走褚唯愿,周嘉鱼才沿着体育馆的路慢慢往排练室走。
她现在念研究生二年级,带教的孙教授是一位很有实力的知名音乐家,因见周嘉鱼十分有天分,便举荐她到学校的乐团做大提琴手。C大的乐团在国内交响乐界还算小有名气,偶尔在学校有活动的时候友情演出,更多的是在外进行商演打响名声。
有孙教授的头衔和过硬的演出实力,乐团也算是发展得很不错。最近就有一次很重要的竞演资格比赛,听说如果得到主办方的赏识就有机会到美国去交流。周嘉鱼向来对这样的事不太热衷,但是孙教授一再提点她要她专心,毕竟不是谁都有这样交流的机会。
明天就是比赛的日子,下午大家都在排练室合拍练习。其实也没什么新意,无非就是悠扬浪漫的经典曲目罢了。周嘉鱼练得兴致缺缺,一心惦记着晚上给小月亮带些什么好吃的回去。
晚上排练结束后,路过蛋糕店的时候周嘉鱼买了满满一大袋子甜点去花店,小月亮正在门外的小板凳上坐着乘凉,见周嘉鱼回来了欢快地朝她招手。
周嘉鱼抱着她亲了亲她的脸蛋,笑嘻嘻地问她:“今天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卖了多少花?”
小月亮眯着眼睛去屋里给她拿今天的记账单子,快速地用手语比画着。周嘉鱼看着看着,神色就变了。
因为小月亮说:“今天有个年轻的叔叔来找你,看你不在就要我包一大束白玫瑰花给你,他让我告诉你:对不起。”
如果在你的生命中有一个人让你难以启齿,让你对未来怯步难行或对过去百般逃避,那这个人于你来说,一定在某一段时光里给过你最惨烈的重伤。
那束玫瑰花是王伯一大早就去冷库里提的货,此刻被精致的牛皮纸包得漂漂亮亮的搁在那张小桌上。花束下,还压了几张粉红色的钞票。
周嘉鱼怔怔地看着那花,大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王谨骞送来的,毕竟,这种可笑又幼稚的方式很像他的行事作风。
可是不是。
因为搁在花瓣中间那张卡片上的字迹,实在是太让她熟悉了。
察觉到周嘉鱼凝住不动的脸色,小月亮慢吞吞地拽拽她的衣角。
她用手语跟周嘉鱼比画着,眼睛里全是害怕、着急:“嘉鱼姐姐,你怎么啦?”
周嘉鱼握住小月亮的手,把桌上的玫瑰花扔到垃圾桶里,语调轻快:“没怎么,我今天给你买了好多你爱吃的点心,快去洗洗手,咱们开动了。”
小月亮摇摇头,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动。
小孩子比大人更容易察觉情绪的变化,周嘉鱼蹲下来摸了摸小月亮的头发,心里酸涩:“真的没事,姐姐就是不喜欢今天来买花的那个叔叔,下次月亮再看到他不要让他进门好不好?”
小月亮肯定地点点头,乖巧地伸出三根手指。
周嘉鱼被她逗笑,拿起蛋糕在她眼前晃了晃:“那就快去洗手,我们吃饭啦。”
夏天的晚上总是带着些懒怠,天空呈现出即将黑下来的墨蓝色,老城区里,小小的花店店门微敞,偶尔有风吹过带进一室花香,店内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围在桌边吃着甜点,彼此笑意温暖。
周嘉鱼出神地望着角落里被扔掉的玫瑰花,好像嘴里甜蜜的奶油都变得苦了起来。
她还记得,就是几年前的这天晚上,她在音乐厅门口捡到了小月亮,一晃,都过去好几年了呢。
小月亮吃得开心,虽然不会发声,但是她总是用一些很微小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周嘉鱼趴在桌边看着她,忽然问了一句话:“月亮,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哦,你爸爸他想把你接回去给你一个新家,让你每天和他生活在一起,你愿意吗?”
小月亮嘴边还有没擦干净的蛋糕屑,她眨着眼睛,半天没有回应,神情一下子紧张恐惧起来。
周嘉鱼懊悔自己的坏心情带来的后果,连连摆手跟小月亮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姐姐只是打个比方,没有不想和你在一起的意思啊!”她把小月亮抱起来低头一连亲了几口,说不清是为了向她道歉还是为刚才小孩子脸上那一瞬间似曾相识的落寞慌张。
话说出去总会对小孩子有一些影响,本来就被上天夺去说话这项本领的小姑娘这下子更沉默了,周嘉鱼整个晚上都处于浓重的歉疚之中。晚上周嘉鱼带她去花店里间的卧室去睡觉的时候,小月亮忽然勾住了她的手指,用小孩子最容易表达情感的方式紧紧地抱住了周嘉鱼。
周嘉鱼鼻子一酸,险些哭出声来。
包里还装着从南方寄过来的信,外间的垃圾桶里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今天是谁来过,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得让她措手不及甚至无从招架,永远挺直的脊背好像真的要被压垮了似的。
其实,她又何尝不想自己无助难过的时候能像小月亮一样找个人来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和难过,可是她是周嘉鱼,一个生龙活虎就算地球上只有自己也依然能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人。
她坚决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窘迫。
小月亮慢慢入睡,周嘉鱼肿着眼睛懒怠地打了个呵欠,心里悄悄想着,好像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呢。
与此同时,距花店很远的一个高墙大院儿里,有个年轻男人正蹲在树下百无聊赖地拿石头画着圈圈。
他等了好几分钟,才从对面的小二楼里走出一个穿着休闲随意的人。
纪珩东呸的一声扔了手里的烟,随手就把石头朝着王谨骞打了过去:“你真孙子!大晚上的把我撂外头喂蚊子是吧?磨叽什么啊,拿自己当大姑娘出个门还得三脱三换哪!”
王谨骞不同于平日里一身严谨精致的西装打扮,从家里出来的他一件白色半袖衫,一条五分的黑色大短裤,脚上趿拉着拖鞋。好像是刚洗完澡,他精短利索的头发上还往下淌着水。
甚久没见纪珩东这个货了,王谨骞笑着踢了他一脚:“出门三脱三换的那是你,别给爷戴歪帽子。再说了,谁让你跟这儿等着了?你自己乐意出来喂蚊子不回家,怪得着谁。”
纪珩东是当年参与欺负王谨骞的一员猛将,以前那些找碴儿的阴损招数不少都是拜他所赐,他是威望甚高的纪家独子,老太爷的心肝儿。如今多年过去,俩人总是改不了小时候一见面就掐的毛病。
纪珩东伸直了两条长腿,噗的一声开了罐啤酒给他:“我不爱回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儿晚上要不是为了送小姑奶奶你还见不着我呢。”
王谨骞接过啤酒仰头灌了一口,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你这一天就为女人活着了吧?纪珩东,打小你就没出息,没承想长大了还是这个德行。”
“呸!你找我到底有事没事?没事儿我可走了啊。”
“这不寻思找你解解闷吗,没什么事儿。”王谨骞挨着纪珩东坐下,冲大杨树不远处的那幢房子扬了扬下巴,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前儿个我碰见周嘉鱼了,她跟她爸还是老样子?”
那亮着灯的地方大家伙都熟,是周书记周景平的家。
纪珩东一乐:“怎么着,前脚刚骂完我为了女人活着,后脚就来跟我打听人家闺女的事儿?我记着你这刚回来也没几天啊,这么快就惦记上周嘉鱼了?”
王谨骞微哂:“不是,公司办的任职酒会上她跟着乐团来商演,就聊了几句,没别的。”
纪珩东不着调,夸张地扬起眉毛:“她给你演出去了?王谨骞你厉害啊!我上回求着她给我新开的那个场子去壮脸儿可是放了不少血呢。”
王谨骞踢了他一脚:“滚蛋,我是碰巧了。”
纪珩东手里反复摆弄着打火机,斟酌半天才开口:“小鱼儿这几年,过得不太顺当。”
小鱼儿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是谁开始叫起来的,好像打周嘉鱼初中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个名字就叫响了。
“跟家里还是那样,逢年过节回来一趟,以前有她姥爷在周叔多少还忌惮着点儿,最近这两年老爷子身体也不大好没什么精神头管了,她几个娘舅又都是忘恩负义的主儿,加上周致涵挺给他们老周家长脸,现在……”纪珩东停顿了一下,略显嘲讽,“全家对她估计比来个生人都要客气。”
王谨骞不自觉地蹙起眉:“这些年一直这样?爷儿俩就没和好?”
纪珩东冷笑:“爷儿俩要是那么容易和好,嘉鱼当年也不至于被送到她姥爷那里养活。”
关于父亲与孩子之间的关系,纪珩东深有体会。
“周叔现在就是后悔也没什么机会找补了,说难听点儿当年跟她妈根本就是闹着玩儿,拿小鱼儿当牺牲品,何况周致涵母女都在一起住了这么些年早就根深蒂固了。有时候出席什么大场合,谁都知道周书记旁边那两位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女儿,可是根本没人注意是第几个老婆、孩子。”纪珩东向来不管别人家的闲事,可是现在聊起来,多少还是带了些对周家的轻视,“说起来,咱们这些一起长大的,就属小鱼儿过得最要强。挺好一姑娘,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