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没有梅耶舅舅领着,我一个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那个瀑布。
湿热的暑天松弛下来,进入夜晚。这时,属于布鲁克林区的声音从每家每户的窗户和门缝中漏出来。
一家的后院里传出歌声。整个街区都闻得到番茄酱的味道。人们有的坐在户外的椅子上,有的把身子探出窗外。大家在屋顶上,在防火梯上,互相喊话。
“喂,约瑟夫,要不要打一场球?”那是艾拉·杰尔绍维茨的声音。
“今晚不行啊,艾拉,”我回喊,“谢谢啦。”
“好吧。”
我听得出他声音里的那种不屑。他可能以为我觉得自己跟像他那样的人打球是跌份吧。
其实我真想跟艾拉、跟古斯,跟伙伴们好好儿打一场球。
可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本杰明,所以我继续往前走。
夏天夜里,很多人来到展望公园乘凉。草地上到处铺着毯子,小孩子就在毯子上睡觉。这些小孩子啊,每一个都能睡到大天亮,一觉醒来后又到处大喊大叫,在公园里你追我赶、跑来跑去,惹他们爸妈生气。有些孩子手里抱着熊,我们家的熊。一个小女孩搂着泰迪熊睡着了,而另一个小女孩则吸着大拇指,身旁就躺着泰迪熊,还用小毯子裹起来了。
我在暮色中漫步,四周的一切都很不一样。一个流浪儿与我擦肩而过,他的脚脏兮兮的,红色的头发从深色的鸭舌帽下支棱出来。他穿着短裤,裤腰用绳带扎着,破破烂烂的,好像裤边被什么东西啃掉了一样。我正了正自己的灰色鸭舌帽,继续往前走。
我想凭一己之力找到那个瀑布。我必须得凭一己之力找到那个瀑布。但找了好一会儿后,我放弃了。可能梅耶舅舅就像哈利·胡迪尼一样,是个什么大魔术师,能让我看得到不存在的东西吧。瀑布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一切只是幻象。
我们家空空荡荡的店铺就像汤普金斯大道上的一颗宝石,是整个街区里唯一灯全亮着的地方。爸爸和艾米丽干完活儿为什么不把灯调暗点儿呢?我的脑子里立刻蹦出唯一一个可能的答案——本杰明出事了。我在街上怔住了,腿脚不听使唤了。
维尔小姐在楼梯底下迎接我回家。一定是有人看到我了,才派她下来的。
她拉起我的手,轻轻地捏着,牵着我上楼。我很害怕进厨房门后会见到些什么。我怕我当场就看到我的弟弟已经走了。他还没打过一场球,还没谈过一场恋爱,就走了。他还没去过康尼岛,就走了……
我走上二楼,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可是厨房里面,坐在爸爸大腿上的,居然是本杰明,是精神十足的本杰明!
他正在用一个小小的陶瓷碟子吃着几小块水煮鸡肉。
他抬头冲我笑了笑,又继续埋头吃。
妈妈站在窗边,面向着大街。我走进厨房的时候她瞧了我一眼,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知道本杰明挺过来了,我知道本杰明没事了。就像莱普科夫家的孩子一样,他没事了。
“大概两个小时前,”维尔小姐说,“他的烧退了。本杰明指着他的小熊,跟你妈妈说,他和小熊都饿了。”
“喏,你们瞧,我就知道不该送他上医院。”妈妈对着我们说。
反正这个礼拜汤普金斯大道上不会有丧事了。我揉了揉眼睛。
“他还一直吵着要吃酱瓜呢,”爸爸说,“不可思议吧?”
“本杰明,明天我从迪利那儿买一根酱瓜跟你分着吃。”
我说。
“莫里斯,”妈妈说,“本杰明没事了,我们应该跟梅耶说一声。”
“约瑟夫,你还走得动吗?到富尔顿街跑一趟?”爸爸说。
“没问题,”我说,“我去。”
艾米丽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里:“我跟你一起去。”
克劳梅尔先生已经收摊回家了。“我明天一早就告诉克劳梅尔先生,告诉他本杰明的病好了。”我说。
“你知道吗?”艾米丽一边说,一边艰难地跟上我的脚步,“两天前就有人过来替迪利筹款了,爸爸给了他们一笔钱,够交租、吃饭,还能剩下一点儿。你今天拿给迪利的那些钱,爸爸说他们应该能用来付医药费。”
我真心希望跟艾米丽说那口瀑布的事。我想带着她,带着本杰明,去看那瀑布。我知道那是梅耶舅舅的秘密,可有些秘密是不该独占的,应该跟自己的妹妹和弟弟分享。我要告诉他们,我要带他们去。梅耶舅舅领着我走的是哪条路,我现在全想起来了。只要妈妈一让我们把本杰明带出去,我就带他们去看。
可首先,我得跟梅耶舅舅单独谈谈。
海伦和尼娜
因为一个错误,海伦和尼娜成了姐妹。有两个女婴在同一个晚上、同一所医院、同一间产房里诞生。一个是海伦母亲生的,而另一个是一位艾德勒太太生的。一位护士把这两个女婴弄混了,她把海伦的亲妹妹推给了艾德勒太太,而艾德勒太太的孩子则躺在海伦母亲的臂弯里手舞足蹈。两位母亲都不懂英语,两位的抗议都没人能听懂。
海伦的母亲把小尼娜带回家后,海伦的父亲便离家出走了,他说这个宝宝不是他的。海伦的母亲只能捶胸顿足,因为她知道他是对的。医院让她抱走了陌生人的孩子。海伦的母亲心里想,尽管他们没有给她亲生的孩子,这个美国,这个奇怪的、令人可怕的美国,但至少他们给了她一个孩子,某个孩子,随便哪个孩子。不过,任她百般尝试,她仍然无法爱上这个非她亲生骨肉的宝宝。她越来越少地出现在海伦和尼娜的生命里。
但海伦爱着尼娜。她关心她,喂她饮食,为她沐浴。
当这个错误最终得到纠正的时候,艾德勒夫妇,也就是尼娜的亲生父母,已经在一场电车意外中丧生。同他们在一起的那个孩子,也就是海伦的亲妹妹,虽然她满身是伤,却能存活下来。
救护车把她送到三年前错误发生的那所医院,护士想起了那天晚上,记起了两个女婴的名字。三年来她心里一直背负着这个包袱,现在她知道自己终于有机会弥补,至少能对还活着的人弥补。因此,她联系上海伦的母亲,而顺理成章地,海伦的母亲领回了她的亲生骨肉。然而海伦却不肯就范,不肯送走尼娜。不管别人怎么说,她认为尼娜就是她的妹妹。
所以,她偷走了她,匪夷所思。但如果不是海伦带走她,有谁来爱尼娜呢?哪家孤儿院给她的爱能像海伦给的那么多?没有,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像海伦那么爱尼娜。所以她带着她来到大桥下生活。有时候她会担心,自己这么做是不是错了。但大多数时间,她都很确定这么做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