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附近在流行传染病。在我们为女王服丧的那个礼拜里,我们家所在的那个街区中,有一半的家庭有人患流感而死。密德姆家运气好那是出了名的,但这次命运拐错了弯。
本杰明病了,可能是从替我们照看他的哪户人家那里染上的。
他的脸火辣辣地烧着,眼睛和鼻子不断流着水儿,还呕吐出脏东西,青色的,就像身体瘀伤那样的青色。夜里,他“咳咳咳”的声音常把我们惊醒。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咳得那么吓人?
“得带他去看医生,露丝。”梅耶舅舅过来吃早饭的时候这么说。
“只有我能照顾好他,”妈妈说,“他去医院会病得更重。你想他的病变重些吗?我亲眼看见过无数回了,所以我知道,小宝宝在医院只会病得更重。身体会越来越差,最后会死。本杰明不能去看医生,没了歌尔达已经够我们难受的了,我们不能连本杰明也没了。听到了吗?”
“你累坏了,露丝,”爸爸说,“想想约瑟夫,想想艾米丽。你想他们也染上病吗?还有生意……没有你,糖果店和玩具熊让我都管的话,我可管不了。”
“约瑟夫和艾米丽会多帮着点,莫里斯。别跟我争这个。本杰明不能去医院。”
克劳梅尔先生站在闷热的街角里,开始给单簧管热身了。
“要不请个护士学校的学生上这儿来吧,”我建议,“暑假里她们的时间一定多得是。”
“约瑟夫的主意不错,我们去请一个护士来。这你能接受吗,露丝?”梅耶舅舅问。
“可以,”妈妈同意了,“请个家庭护士,让她看看要不要送医院。”
“您的孩子必须马上送到医院。”护士在厨房里检查的本杰明,因为妈妈把他的婴儿床搬到厨房里来了。这位护士叫维尔小姐,长得很像老鼠姑妈,所以她一进我们家门,我们就觉得她信得过。“本杰明病得很重啊,密德姆太太。”维尔小姐说。
“我们就在这里治,不看医生,不行吗?”妈妈问。
“当然,您在家也是能照顾他啦,”护士说,“可这对本杰明未必最好。他需要医生的医护,需要持续性的看护。”
“我不需要医生,”妈妈说,“我不需要医院。”
护士温柔地看着妈妈,说:“我们可以带他去不必花钱的医院。”
“你以为我舍不得钱吗?舍不得钱吗?你以为我会为了那点儿小钱让我家本杰明送命吗?”
“也有人是看不起病的……”
“我们看得起病,我们看得起。”妈妈说,“可是我们这附近有两个小孩,他们上个月去了趟布鲁克林医院。一个月内有两个,没一个能回家的,反而办了两场丧事。”
“要不到别的医院吧,密德姆太太。我可以在维多利纪念医院或西奈山医院给本杰明找个床位。”
“你可以在我们家,帮我照顾他。我们付给你钱,你来当医生,维尔小姐。可以吗?”
妈妈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很清楚怎么得到她想要的。
在把照料本杰明的任务交给妈妈之后,维尔小姐便躺在沙发上休息,也就是宝琳·乌恩格尔不久前空出来的沙发。维尔小姐和妈妈轮流上阵,给本杰明降温、喂药,用勺子从他脱皮的嘴唇间往他嘴里喂水,还给他的床换床单、换被子。无论她们怎么努力,本杰明还是有气无力地瘫在床上,让整个厨房都充满了病房才有的难闻气味。这么小的一个小孩,怎么会让整个屋子都充满这么恶心的味道呢?妈妈和维尔小姐好像不太介意。可这间病房的臭气却让我大倒胃口。我决定去梅耶舅舅那里吃饭。我用餐巾裹起食物,带到他家。我们俩光着脚,挽起衬衫袖子,坐在床边一起吃。原来,他也不忍心看着本杰明病得那么重。
“维尔小姐可真有办法呀!她嘴上不说妈妈这么搞可能有问题,但她用行动来表示。她们每隔一两个小时就用酸醋刷一次屏风,搞得我总想吃酱瓜。”
“你觉得你妈妈这么做是错的喽?”
“没有,梅耶舅舅。没错。不全错,可也不全对。你也知道我妈她是什么人,同一个医生她都不准我们连着看两回的。可她就喜欢维尔小姐。她们聊得上,我是说女人跟女人之间的聊。还是维尔小姐帮得上忙。”
“那我们家本杰明在这么精心的呵护下,情况怎么样呢?”梅耶舅舅问道。
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碰到了我的哪根神经,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没有本杰明的世界。然后,我觉得自己像在水中打转,被拖着往下沉。我仿佛溺水了。
我知道本杰明没死,可突然间我意识到,要是本杰明真的死了,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这感觉跟女王死的时候的感觉又不一样了。要知道,女王的死已经让我够难受的了。
我呼吸困难,仿佛梅耶舅舅房间里的空气都被吸走了似的。我喘不过气来。
梅耶舅舅看见我很难受,就站了起来,示意让我穿上外套、袜子和鞋子,然后跟他走。
我们走到外头。
我们往展望公园的方向走着。在我们身边,电车丁零丁零地开过,马儿套着哐当作响的马具拉着四轮马车“嘎吱嘎吱”地驶过,汽车呼啸而过。而我们就这么走着。
在展望公园里,梅耶舅舅带我穿过羊群,穿过人群,越走越深,最后走到一个我从没到过的地方。公园深处,树长得又密又厚,空气中也不再蒸腾着七月的热气,这里凉爽、清净。
我先是听到有声响,再往里走几步后,我看到了那个地方。我们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下脚步。
梅耶舅舅把我带到一个小瀑布前。水流直下,拍打着一个长满蕨草的岩洞。展望公园我都来过几回了呀?在这里我都待过多少个小时了呀?可这个地方我从来没见过。
梅耶舅舅把他修长的手指搁在我的肩膀上。“我有时候会来这里,这里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相信你,约瑟夫。你不会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吧?”
我摇头表示我不会。
我们站了好长一段时间,默不作声,看着水溅到石头上。
我放松下来了。这些日子以来,我耳边净是本杰明痛苦的喘息声。现在,我头一回听到了别的声音。
快到家了,我听见了克劳梅尔先生的单簧管,心里想起迪利的酱瓜。我多想跟本杰明一起分着吃酱瓜,多想看着他伸出小手,比画着“我要,我要”,看他像往常我喂他吃酱瓜时那样挤弄着脸蛋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嘴咧得比酱瓜还要宽。酱瓜是夏天午后的必需品,可能也是把本杰明的病治好的必需品。
我慢慢地走过克劳梅尔先生,走过我家店铺的橱窗。我踏上二楼,看见维尔小姐正在厨房里。我问本杰明情况有没有变化。但是没有,维尔小姐说,没有,没什么新进展。妈妈在睡觉。我退出厨房,走下楼梯来到街上。
店铺正面看起来还是糖果店的样子,但邻里街坊们即使路过也几乎不会再进来买东西了。古斯和艾拉,他们有好几个月没来了。从我们家收到罗斯福总统的信后不久,他们就不再过来了。
我站在门边,像着了魔一样盯着爸爸的围裙。
“你没事吧,约瑟夫?”爸爸问。
“我没事。真的,爸爸,我很好。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你还是到外头去吧,约瑟夫。看你那样子,你还是别掺和点货的事了。”
我不知道爸爸和艾米丽是怎么沉得住气干活儿的。本杰明在楼上病得那么重,谁还静得下心来点货啊?
我站在街角,听着克劳梅尔先生吹他的单簧管。听了一会儿后,我壮着胆子打断他:“不好意思,克劳梅尔先生。抱歉打扰一下。”
他从唇边取下单簧管,握在胸前,等候着。
“克劳梅尔先生,您见过迪利吗?”
“迪利?”他说,“迪利·莱普科夫?卖酱瓜的?约瑟夫,你不知道吗?迪利家的孩子也生病了。他老婆在医院里陪生病的那个,他就一直留在家照顾其余那几个。说起病的事,小本杰明情况怎么样啦?”
我知道让人担心的事还是得发生了,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知道这个礼拜在汤普金斯大道上少不了一场丧事。可能是迪利·莱普科夫家的孩子,也可能是我们家的。我不知道丧事将会降临到哪家头上,我只知道有人快要死了。
溺水的感觉又出现了,就是在梅耶舅舅家里时的那个感觉。可这次它很快就消失了。看来,幸亏梅耶舅舅带我看展望公园的那个瀑布,我才懂得当我感觉像被拽着往下沉的时候,只要想着它,我就知道该怎么仰着头呼吸。
克劳梅尔先生站在那里看着我,右手在那支沉默的单簧管上上下游动。他在等我回答,我却不记得问题了。
“约瑟夫,你还好吧?”
“我没事,克劳梅尔先生。”
“那本杰明呢?他好一点儿了吗?”
“本杰明还是老样子。”
“有护士帮着你们可真好啊。”
“对啊,是很好。”
他重新把单簧管凑到嘴边。
“克劳梅尔先生……”
单簧管又放下来了。
“什么事呢,约瑟夫?”
我想跟他一直聊,聊什么都行,聊布鲁克林超霸队,聊康尼岛,反正聊什么都行,只要别让我一个人待着就好。可我看得出来,他还是比较在意吹单簧管这个事,比较在意刚才这几分钟里来来往往的人们没有往他的盒子里扔硬币这个事。
“没事了,”我说,“谢谢。”
我又溜回店铺里。“爸爸?”我喊道。
爸爸和艾米丽正忙着给糖果贴减价标签。爸爸知道他的未来不会是糖,而会是毛茸茸的、装着纽扣眼睛、缝着爪子的玩意儿。本杰明的病让爸爸不得不做出选择。他正打算把糖果一次性处理掉,把整间店铺改成泰迪熊工厂,然后等丽奇·卡普兰找到好地方,再把整家工厂搬过去。“爸爸,迪利的孩子生病住院了,迪利整个礼拜都在家待着,这您知道吗?”我说。
“我听说过。”爸爸说,“这个暑假小家伙们不好过啊。”
他眼珠往上翻,把在我们头上的厨房的角落里正与病魔搏斗的本杰明也包括在内。
“爸爸,如果迪利不卖酱瓜,他哪来的钱交房租啊?”
爸爸停下手。“约瑟夫,我……”他合上嘴,歪过头,看着我。
艾米丽坐下来,用沾满灰尘的手把她那乌黑的头发拨到肩后。
“他们准会挨饿,爸爸。”
“是,约瑟夫。你说得没错。”
爸爸走到收银台那边,打开抽屉,取出三张一美元的钞票。“艾米丽,去拿包奶油糖给你哥。”爸爸说。
“可是爸爸……”
“照我说的做。”
艾米丽把糖拿给我。
“这些送去给迪利,”爸爸说,“可别待太久。听到了吗?”
古斯·莱普科夫是我哥们儿,应该待多久我有分寸。
我离开莱普科夫家,慢慢地走下楼梯,回到大街上。一辆汽车飞快地开过,副驾驶座位上坐着个女人,在仰头大笑。
她用双手摁住头上那顶硕大的帽子,免得被风吹走。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妈妈我在迪利家看到的事。
他家的孩子到医院看过病,上医院的小孩按理说是会死的,可他现在平安在家,而且病轻些了。
“医生说他会痊愈的,”迪利说,眼里闪着光,“我明天还上街卖酱瓜去。你转告你爸爸,我一有钱就会还他。”
迪利的孩子们,包括生病的那个,他们都很健康。他们争先恐后地抢着糖果,好像一个月没吃饭似的。
回到家后,我看见妈妈把病恹恹的本杰明抱在怀里,正用一块湿布给他擦身。维尔小姐正在扯掉旧床褥,再给本杰明的婴儿床换上新的床单和被子。在保持病房卫生这个问题上,她和妈妈意见是百分之百一致的,尤其是因为病房刚好也是我们的厨房。
“他刚才情况好些了,约瑟夫,”妈妈在本杰明头顶对我说,“他还笑了,是不是,莉莉安?”
维尔小姐点点头。可她的头一直低着,这让我感觉不妙。
大人们要是都不敢正眼看你,那准没好事。她都知道些什么又不肯说呢?
我猜我知道了。失去孩子的不会是迪利·莱普科夫家了,是我们家。
迪奇·蒂德维尔
迪奇·蒂德维尔对新娘心存好感。她睡觉时,他就睡在附近,将自己的身体挡在新娘与外界之间,保护她。他甚至以为他能保护她不被发光的男孩滋扰,尽管他希望这样的情况不会出现。
他就像一条大狗,她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跟到哪里,爱慕地看着她,但他不会碰她。而且,也没人会碰他,他很怕别人碰。这个迪奇·蒂德维尔,他以前与他父亲同住在展望公园对面的一所豪宅的地窖里。地窖是给佣人住的地方,也一直是他的家。直到有一天,他当场撞见了一桩盗窃案。三个蒙面的男人,其中一个就是他的父亲。迪奇的主人斥责他没看好房子,但与他无关,根本与他无关。是他父亲放小偷进来的,这是监守自盗。
他父亲恶狠狠地对他说,我宰了你,你这个小兔崽子,竟敢出卖你的亲生老爸?我全让你给毁了!
迪奇的父亲说要宰了他,他说到做到。迪奇·蒂德维尔的脸被他打肿了,骨头也被打折了。然而迪奇没有死,他逃走了。
在夜里,在那无尽的夜里,那痛不欲生的夜里,他一瘸一拐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终于,他找到了大桥下的孩子们。
他拖着被打伤的、满是血污与瘀青的身体,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他时刻戒备着,仿佛一条狗,提防着,不让任何人走到他的身后。他的想法深深地隐藏在他那两道浓浓的眉毛下。他视众人为敌,不与任何人接近,直至新娘的出现。这位肤白如雪的新娘,头发不再如淑女般盘起,而是散落下来,扎成一根粗粗的辫子,就像一位来自内布拉斯加州的农场少女,就像他从未有过的母亲。
由前到后,乐园里的
每一寸土地都散发着吸引力,
不让游客有喘息之机。
如果有人在长凳上坐下来想歇歇,不到片刻,就会有一小支乐队过来,唤起游客的兴致。
——《布鲁克林每日鹰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