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日,那个让轻凤走不动路的江王李涵登基以后,一晃已过了三年,如今天下正是唐文宗太和三年——各位看官不要纳闷这个故事为何要在此处跳跃,因为对于黄轻凤来说,这三年压根是空白的,所以略过不提也罢。
若论我们神通广大的黄轻凤为何会拿一个少年皇帝没辙,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不知道大家读过《上阳白发人》没有?其中有这么两句: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这说的虽是天宝年间杨贵妃的事,在这里拿来比轻凤,倒也算“虽不中,亦不远矣”。原来江王李涵在成为天子前,本已经纳了两位妃子,分别是如今的王德妃和杨贤妃,而李涵又很宠幸其中的杨贤妃,偏巧这位妃子也和天下所有善妒的女人一样小心眼,李涵用情专一再加上妒妃固宠有方,被远远安置在大明宫外歌舞教坊里的黄轻凤,得兴多大的风才能在不喜享乐的李涵跟前掀起浪呢?
所以说对于一个妖孽来说,要勾引一个荒淫无道的皇帝很容易,要勾引一个用情专一的皇帝却很难,要勾引一个勤俭务实又对悍妻用情专一的皇帝,那更是难上加难!
话虽如此,我们的黄轻凤可绝不会承认自己无计可施,她将这三年来自己与李涵之间毫无进展,统统归罪于她和飞鸾作为“先帝遗宠”,必须为那短命的敬宗李湛守孝三年。
文宗李涵生性崇尚俭省,在继承了哥哥的帝位后,先后遣散了数千名宫人,飞鸾和轻凤之所以没有被送出宫去,除了轻凤的拼死请愿以外,敬宗的遗诏也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大家应当都还记得那日敬宗在欣赏过飞鸾轻凤的歌舞之后,是如何兴高采烈地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吧:等回到大明宫里,我要用玉为你们琢个芙蓉宝台,专供你们歌舞用;你们怕风吹日晒,我就筑金屋宝帐,不怕你们像雪一样悄悄化咯!
对!就是这么一番话!所谓君无戏言,当日李湛的一言一行,可都有史官在一旁记着呢,更有那些喜欢溜须拍马的人,皇帝一发话,他们早早便将消息放了出去,以期回到大明宫之后,天子能够龙心大悦,进而嘉奖这些善于“揣摩圣意”的贤能。
因此当唐敬宗的灵柩被扶回长安时,飞鸾和轻凤的玉芙蓉宝台、金屋宝帐早已列入了内侍省的计划。等到江王李涵继承哥哥江山的时候,便无可无不可地接收了这两位“浙东国”进贡来的舞女,甚至连打造芙蓉宝台金屋宝帐的计划,也没有被勾销。
这一切正中轻凤的下怀,哪怕需要假惺惺为先帝守孝三年呢,那点时光对于她们来说,也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唯一使轻凤心痒难耐的,是她自己与飞鸾寄身教坊司,还没搬进大明宫里,与李涵之间隔着好几道宫墙,很有点咫尺天涯的意思。
不过这一点轻凤也不怕,对于一个肩负着魅惑君王败坏朝纲的妖孽来说,这点子距离,还能算难处么?于是在太和三年春天脱掉孝服的黄轻凤,抱着天生丽质难自弃的自信,在这天清晨例行公事地搽过二两胡粉和胭脂之后,对依旧窝在帐中赖床的飞鸾嗤之以鼻:“瞧你这点出息!”
“唔,不知怎么的,一到春天人家就容易困啊……”飞鸾缩在被子里喃喃回答轻凤,连眼皮子都懒得睁开一下。
“你哪个季节不这么说?换套说辞行不?”轻凤颇为不满地白了她一眼,又回头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匀了匀胭脂,“要是都像你这样不思进取地堕落下去,我们何时才能勾引到皇帝呢?”
“都已经三年了……”飞鸾自暴自弃道,“皇帝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你可不能这么悲观,你瞧,我们住在这金屋宝帐里,冬天不穿绵、夏天不流汗;吃的是荔枝香榧子、龙脑和金屑,你知道宫里的人怎么议论咱们吗?说我们是‘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嘿,再这么折腾下去,皇帝迟早也会对我们留心的。”
飞鸾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懒懒打了个哈欠:“你说你这不是穷折腾嘛,说到荔枝香榧子,那我也是喜欢吃的,可金屑龙脑你也问内府局要,有什么用?听说皇帝可不喜欢奢侈浪费了,你这样,当心他更不喜欢……”
“说你笨你还不高兴,要是咱们不会折腾,如今能过得这样舒心吗?若不是教坊的善才以为咱们不能受风吹日晒,还能由着你这样赖床睡懒觉?再说了,没有龙脑内服外用,咱们一只狐狸一只黄鼠狼,那气味能闻吗?”轻凤把眼一瞪道,“金屑那是留着备用的,等我攒够份量了,我就一次把它们都熔成金锭。我们现在虽在宫外,却也不是自由之身,比不得在民间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拿树叶子变钱骗人,等有朝一日进了宫,也好方便我们四处打点,这就叫钱能通神!”
哼哼,这三年真是多亏了她轻凤冰雪聪明,否则日子哪能过得像现在这样有声有色呢?
“嗯,嗯……”飞鸾对轻凤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便哼哼了两声,转眼便又睡死了。
黄轻凤冲飞鸾撇了撇嘴,径自起身望着窗外晴好的春光,悄悄蹙起了眉。如今一切都好说,唯一摆在她面前的难题是:天子李涵励精图治、杜绝奢靡,已经许久不曾举行宴乐,召教坊的歌舞伎进宫侍奉了,那她该怎样邀宠呢?
正当黄轻凤冥思苦想的时候,老天爷这三年来竟然头一次睁开眼睛,将一块馅饼从天上扔下来,准准地砸在轻凤摇摇晃晃的脑袋上。
只见一名绿衣宦官同着教坊里的善才从黄轻凤窗下经过,头一抬正巧看见了俏生生的轻凤,笑眯眯地同她招呼:“哟,轻凤姑娘,明天是清明节,陛下在麟德殿宴请百官,完后在玄武门下还有拔河赛,你去不去?”
正无精打采的轻凤一听此言,登时喜出望外地拍着窗棂大喊:“去!我当然去!”
眨眼到了第二天,这日黄轻凤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地把飞鸾从被窝里拉扯出来,激动地催促道:“快起来!决定命运的时刻来到了!”
飞鸾昨夜和轻凤玩了一宿的双陆,此刻被她吵醒,简直比死还痛苦:“唔……年年都决定命运,命运不还是这样……”
“不管怎么样,你赶紧给我起来!”轻凤把眼一瞪,恶狠狠地看着飞鸾,直到她唯唯诺诺地起床才罢。
“看哪,这不是能起来嘛,每次你都能这样争气点该多好,非要逼我又念叨你……”轻凤监督着飞鸾穿好裙子,自己也换了一身光鲜衣裳,照旧对着镜子搽了二两胡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才与飞鸾一起等着往大明宫里去。
每年到了清明时节,长安城的男女老少们便倾城出动,乘着车跨着马,去园圃或者郊野搭起帐篷,在一片明媚的春光里举行探春之宴。正是:
九陌芳菲莺自啭,万家车马两初晴。
这一天人们不但踏青野炊,还要进行各式各样的娱乐活动,例如蹴鞠、秋千、拔河、马球等等。大家在窝了一个冬天之后,趁着二月这乍暖还寒的晴朗天气,当然要好好活动一下筋骨!
文宗早在前两天的寒食节就赐下了秋千、气毬、马鞭和球杖,因此今日的大明宫里自然是遍地笑语,文武百官和神策军们混在一起,有在飞龙院打马球的,有在毬场蹴鞠的,嫔妃宫女们则聚在一起打秋千、斗百草,正是:
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
好一派初春胜景!
黄轻凤一进大明宫内廷,就心潮澎湃、斗志昂扬,简直要随着太液池上的春风一起飘飘然起来。这一次她又拿出笛子故技重施,可惜骊山的鸟雀这几年场子赶多了,不免心生怠慢,这次只稀稀拉拉来了几只,借口自己要趁着春天觅食孵蛋,只绕了两圈就拍拍翅膀飞走了,气得黄轻凤在笛声中直骂。
在与教坊各部的歌舞伎们一起献艺之后,轻凤便一直左顾右盼着寻找圣驾。只有飞鸾还在傻乎乎地一边嚼着子推饼,一边喝糖粥。
“你缺心眼啊!”轻凤忍无可忍,拍掉飞鸾手中的汤匙,“到了后宫还只顾着吃,后宫是什么地方?心眼多的钻被窝,没心眼的在唠嗑,缺心眼的在傻喝!你就是那个缺心眼!”
“那我们表演完了能干什么?”飞鸾十分委屈。
“走,拔河去!”
拔河,古称牵钩,起源于战国时期楚国水军的一种战术练习,发展到唐文宗的时候,早成了清明节盛行的一项娱乐活动。早在天宝年间,唐玄宗就曾在宫中组织过一次空前的大型拔河,足有一千多人参加,当时战鼓如雷呼声震天,盛况真是惊天动地,无论是番邦还是大唐的看客,都被这样壮观的胜景震惊。
轻凤和飞鸾匆匆赶到玄武门下的时候,只见门楼下已聚集了几百名宫女,而放在地上的拔河用的大绳足足有五十丈长,手臂那么粗,绳索两头还分出数百条小绳索,供更多的人拉索。
轻凤存心想出风头,于是转了转眼珠子,对飞鸾道:“你到那边去,我在这边,咱们分开玩儿,不然没意思。”
“噢,好。”飞鸾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乐颠颠跑去了另一边。
这时宫女们纷纷拽起绳子,大绳正中插着的大旗虚晃着,等大家准备好之后,随着宦官一声号令,顿时鼓声喧天,聚在四周围观的人兴奋地叫好助威。
不料两边势均力敌,久久僵持不下,大绳上的旗子始终在两条“河界线”里徘徊,最后飞鸾没了耐性,暗暗使了个力字诀,立刻千钧的力道聚在她手掌上,眼看着绳索就被她一步步扯走。
绳索另一边,轻凤这方陡然陷入劣势,宫女们纳闷地惊呼,轻凤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呸!死丫头你敢耍诈!”
这时玄武门上忽然冠盖云集,轻凤眼珠往上一瞥,心知她天天记挂的男人此刻已站在了城楼上。她早下定了决心要吸引李涵的目光,可这要是输了,谁会注意她呢!
当下轻凤也不再犹豫,同样在心中念了个力字诀,顿时轻凤这方的劣势就被扳了回来。另一边飞鸾发觉,以为是自己没使足力气,赶紧又念力字诀,和轻凤拉锯起来。
其余几百人的力量成了轻描淡写的点缀,这场拔河实际上已成了轻凤和飞鸾两人之间的较劲。渐渐的四周的呐喊声更响了,半是因为天子在看,半是因为大家都瞧出了端倪——这场比赛不寻常!
轻凤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拼命拉绳,心中早把飞鸾念了个半死:你个死丫头就不知道让让我,成心和我作对是吧!打小吃我娘的奶长了力气,倒来欺负我这没奶吃的苦命孩子!我怎么这么倒霉……
飞鸾却想:凡人的力气也很大啊,我都使法术了还敌不过,真奇怪……我可不能再脓包了,省得姐姐她又骂我……
眼见着成人手臂粗的麻绳,渐渐从中间被一点点撕扯开,围观众人无比惊骇,最后随着一声惊叫,绳索绷断,拔河的宫女被无比强大的惯性带得纷纷跌倒在地,一时哀叫和着香风尘嚣甚上,令玄武门上正在观赏拔河的文宗李涵目瞪口呆:“如此粗的麻绳都能被扯断,这还是宫女在拔河吗?下去看看……”
却说玄武门下,轻凤与飞鸾自作孽不可活,一时统统跌了个狗吃屎。轻凤七荤八素地摔在地上,皱起小脸正要骂娘,却听见一旁的宦官唱礼道:“圣上驾到——”
黄轻凤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山呼万岁声中霍然惊醒,深刻地意识到命运的转机终于出现!
冷静,冷静,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她双眼贼溜溜一转,暗暗握拳。
“众卿平身,”只见李涵徐徐步下城楼,在二月和煦的春风中浅笑,仿佛一位从朗月中走下的谪仙,真是比那春色还要风光迷人,“怎么这绳子竟绷断了?诸位没受伤吧?”
说罢他接过宦官奉上来的断绳察看,根本不曾留意爬到他脚边搔首弄姿的轻凤,只专注地自言自语道:“这断口没有刀割的痕迹,竟真是生生被扯断的,实在奇怪……”
轻凤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与自己阔别已久的李涵——这份“阔”别,不仅跨越漫长的时光,也隔着遥远的距离,使她不由得替李涵唏嘘人生苦短,而自己还白白错过了他三年好光阴。
可惜文宗李涵一双桃花眼天生风流,此时黑眸凝睇,倒仿佛他手中的断绳才是那绝代的佳人,急得轻凤火上心头。她皱起眉灵机一动,索性捂住小腿咿咿呀呀假哭起来,矫揉造作的哭声倒真引起了李涵的注意,不料天子的好奇抵不上姐妹的关心,还没等轻凤抬起头亮给李涵一个梨花带雨的照面,飞鸾竟已一头撞进她怀里,大惊失色地叫嚷:“姐姐你没事吧?嗷呜……”
黄轻凤顿觉不妙,还没来得及叫上一声糟,事态的发展便已印证了她不祥的预感——关键时刻,狐族魅丹的作用再一次立竿见影,只见文宗望着飞鸾微微一怔,下一刻便亲自将她扶起,关切的话涌到唇边却神使鬼差地改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刹那黄轻凤恨不能捶胸顿足吐血三升,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我叫胡飞鸾……”飞鸾仰着脸怯怯望着唐文宗,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不禁艰涩地吞了吞口水,“飞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你在哪个宫侍奉?”文宗李涵看着满脸稚气的飞鸾,以为她是个宫女,便和善地问道。
“呃?我不住宫中。”飞鸾一愣,还待说什么,这时候却被清醒过来的黄轻凤抢了话。
“黄轻凤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轻凤眯着眼冲李涵一笑,想妩媚却更像谄媚,“回禀陛下,妾身与妹妹飞鸾三年前入籍教坊,一直住在宜春院金屋宝帐之中,今日入宫得见圣颜,实乃上苍垂怜、三生有幸。”
说罢她盈盈一拜,又暗中扯了扯飞鸾,才叫那只小傻狐狸恍然大悟,赶紧也有样学样地跪下去拜了拜。
“嗯,都平身吧。”李涵温和地应了一声,也留心看了看黄轻凤,觉得她尖尖圆圆的榛子脸上,一双黑眼睛动得甚是有趣,忍不住会心一笑。
这一笑就把轻凤给笑荡漾了,她像浮在云里一样飘飘然望着李涵傻笑,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涵的殷勤很快又尽数给了飞鸾,只听他略一沉思便开口:“你和你姐姐近日便入宫,移居紫兰殿吧。”
飞鸾张着粉嫣嫣的樱唇听完李涵的口谕,一时竟惊讶得忘了领旨谢恩——魅丹的效用可太灵验了!她喜出望外地偏过脑袋,想跟轻凤一同分享喜悦,却发现姐姐的脸色比哭还难看。
当晚轻凤和飞鸾回到教坊准备入宫,巨大的打击之下,轻凤整个人都蔫蔫儿地提不起神来,飞鸾看着她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禁凑到她身边安慰道:“姐姐你别怕,也许这次我们仍能像上次那样,用不着侍寝也可以完成任务,到时候我们就能回骊山了!”
飞鸾驴头不对马嘴的安慰就像一点火星,落在了轻凤这块憋屈了许久的炭块上,让她终于在一瞬间爆发,一跃而起抓住飞鸾的肩膀拼命摇晃:“你就欺负我吧!你们狐族就欺负我吧!凭啥一样吃了魅丹对我就不管用?欺负我是黄鼠狼是吧!你们狐族真是可恶可恶……”
“呜呜呜……”飞鸾惊恐万状地目睹轻凤火山爆发,仍旧不明白自己做错了哪一点,能令她如此触景伤情。
轻凤一气发泄完,筋疲力尽涕泗横流地倒进卧榻,又从枕下摸出一方白莹莹的玉玺,搂在怀里充满呵护地抚摸:“亏我还对你们忠心耿耿,把这玉玺藏了三年,让他一直做着名不正言不顺的天子……早知如此我就该把这玉玺送给他,起码能讨他欢心……”
一头雾水的飞鸾望着哀怨的轻凤,实在是不明所以,只得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对她示好:“姐姐,你到底怎么了?嗯,你要是不放心我,进宫以后,我一切都听你的就是咯……”
飞鸾的话很是乖巧中听,让轻凤多少恢复了点元气,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香榧子,仍是免不了有点沮丧地张大嘴道:“我比不得你,自小在族中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我想要点什么,都得靠自己去讨去骗、去动脑筋。本来还以为偷吃魅丹就能彻头彻尾转大运,唉……要不怎么说魅丹是狐族的至宝呢,我这个外族好容易偷吃了,也没搞到多少灵力……”
飞鸾懵懵懂懂地听完轻凤一席话,却仍是无法开窍:“为什么要转运呢?你转运做什么?”
“哎,你怎么那么笨?!别是吃我娘奶造成的后遗症吧?”看来养孩子是得坚持母乳喂养啊,轻凤胡乱揉了揉飞鸾的脑袋,忍无可忍地为她启蒙,“难道你就不想要一份完全属于自己的逍遥日子吗?那种连黑耳姥姥也管不着你的好日子!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可以每天都和自己心爱的……那个啥,嗯,男人,朝夕相伴,这才叫神仙过的日子,懂不懂!”
在骊山里捡榛子、喝泉水、掏鸟蛋、抓田鼠的倒霉日子,她过够了!
听完轻凤的描述,飞鸾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去想象那种完全陌生的生活,她甚至觉得有点心惊胆颤,仿佛轻凤的话为她开启了一扇充满诱惑而危险的大门:“我从没想过,我,我们能过那样的生活吗?”
“当然能,能的。”轻凤再次揉了揉飞鸾的脑袋,满怀希望地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个从小抢她奶吃的傻丫头,竟然又要跟她抢男人了,啊咧咧,自己这条小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轻凤的目标是——在后宫兴风作浪。
她的理由是:“后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算你心慈手软,别人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何况她想赢得天子李涵,就非得动些脑筋不可。于是轻凤与飞鸾在搬进紫兰殿后,当夜便溜遍了文宗的三宫六院。按说作为狐妖和黄鼠狼精,她们在踏入皇城的第一刻,就该拜一拜这座皇宫里的城隍爷的,然而至少目前轻凤并没有这个打算,她要么是成心要么是装糊涂,总之硬是将自己当成这皇城的座上宾,堂而皇之地四处闲逛。
“咱不拜神,这年头,神可太多了,”轻凤在潜入杨贤妃住的含凉殿时,这般教育飞鸾,“如今就哪怕一个寻常的仓库,那也是酒库里祭杜康、茶库里祭陆羽、酸菜库里供着蔡邕,咱拜得过来吗?何况咱们是真命天子御旨请来的,又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妖祟,否则也犯不着在外面耽搁三年,你说是不是?”
飞鸾心悦诚服地点头称是,与轻凤一同现出原形,隐着身子跃过半卷的帘栊,进入了含凉殿。
此时正是初更时分,杨贤妃刚刚沐浴完毕,只见满殿侍女正殷勤地簇拥着她,明晃晃的烛光映照着她丰腴的胴体,就仿佛那身子可以自己发出粉润的光来。两只小兽悄悄钻进墙洞鼠穴,探头探脑地向外偷窥,对殿中美人评头论足。
“啧啧,真一般,”轻凤黑豆子似的眼睛滴溜溜直转,对那杨贤妃横挑鼻子竖挑眼,“比不过我们狐族当年冒充的那位杨贵妃,简直没法比!”
“那位杨贵妃你见过吗?反正我是没见过,”飞鸾老老实实地蹲在轻凤身后,两只前爪无聊地按着地,“我只见过族里的翠凰姑娘,她的确要比这位妃子美得多,可是……我也不觉得这种属于人的美,对我们狐狸有什么好处……”
“那是你还没开窍呢,”轻凤回头朝飞鸾挤挤眼,神秘兮兮地对她笑道,“我们要擒贼先擒王,你看仔细了没有?这可是如今最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哦!”
飞鸾慌忙又凑上前细细瞧了一番:“原来就是她啊,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好办,你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就行了。”轻凤胸有成竹地坏笑了一下,摇了摇尾巴引飞鸾离开含凉殿,“走,我们再去王德妃那里看看。”
二只小兽又照原样溜出含凉殿,噌噌绕着太液池跑了大半天,终于到达湖北面的含冰殿。飞鸾刚一进宫就凑着门缝好奇地一瞅,立刻兴致勃勃地嚷起来:“哟,她有小宝宝了!”
轻凤一听这话脸便沉了下来,一张榛子小脸不但硬生生地拉长,还分布了许多横肉,看上去十分可怕。她怨念重重地觑了一眼殿中人隆起的小腹,酸溜溜却力持淡定地发表意见:“嗯,很正常。”
这说明李涵很正常,王德妃很正常,他们的关系也很正常——嗯,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就连她浑身散发出的醋味都显得异常和谐。只有飞鸾还有一点点想不通:“不是说杨贤妃最得宠嘛?怎么最先有宝宝的是这个妃子?”
“你笨啦,有没有宝宝,还要看运气的!”轻凤撅撅嘴,语气中颇有些不平,“虽然后宫里母凭子贵,不过这宝宝对王德妃来说,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那个杨贤妃可不是省油的灯,你看吧,要是这一次她生了个儿子,指不定以后会遇到什么不幸呢!”
轻凤说得眉飞色舞,又因为参杂了个人情绪,因此将一场虚构的宫斗戏渲染得活灵活现,唬得飞鸾一惊一乍。两人勘察结束后打道回府,一路商量着该怎样接近皇帝,正讨论得不亦乐乎时,冷不防一抬头,竟望见从远处姗姗走来一列宫娥。
原本大明宫里花木扶疏、山石错落,有的是机会供轻凤和飞鸾逃脱,偏偏她们临时起意,脑袋瓜里也不知怎么想的,竟默契地避到一处假山后幻化回人形,又笑嘻嘻地从山石后绕出来与宫女们照面。
于是只听宫女们发出“嗷”地一声惨叫,凄厉的鬼哭狼嚎霎时响彻静谧的御花园,正在附近宿卫的神策军亦闻声赶来。不明所以的黄轻凤仓惶四顾,在看见飞鸾的时候,也差点吓得背过气去:“你,你的脸……”
怪不得宫女们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我们的飞鸾小姐平素马虎惯了,再加上学艺不精,竟然在关键时刻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她在幻成人形时动作不够协调,竟然忘了在第一时间将脸变好,此刻俨然一个人身狐首的怪物,可不得把大家伙儿给吓死嘛!
“了不得!”黄轻凤赶紧拉着飞鸾一起变回原形,一溜烟钻进了怪石嶙峋的山子洞中。此时抓妖怪的喊打声此起彼伏,一串串宫灯纷纷聚拢来,在夜色中像一条鳞光斑斓的长蛇,其间混杂着宫女们惊魂未定的啼哭,在春风徐徐的太液池上,汇成了一片风声鹤唳的喧哗。
一狐和一鼬缩在山石的罅隙里避风头,飞鸾内疚得直打噎,轻凤望着她泪汪汪的糗样,忍不住噗哈哈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好久没这样被追猎过啦!不如咱们分头跑,你往北回紫兰殿,我引开他们!”
“我,我隐身回去。”飞鸾对自己方才的“失态”很介怀,不过她也不想令玩兴正浓的轻凤扫兴,因此只是径自转身跳开,倏然消失在浓浓夜色里。
轻凤咧咧嘴,存心逗弄一下心惊胆颤的宫人们,于是将身上的宫纱裙变了个颜色,又用手里的纨扇掩住脸,三两下便跳到了人前。
“呜啦——”她眯着眼对满脸苍白的宫女笑,跟着将团扇一揭,赫然露出半张毛茸茸长着髭须的脸,吓得众人再次鸡飞狗跳。
“嘻嘻嘻……”轻凤咯咯笑着将神策军甩开,沿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一路飞速往东,仿佛一只在夜色里乘风而舞的蝶。她在御花园里左扑右闪,将乱成一锅粥的宫人们远远抛在身后,渐渐地连一点嘈杂声也听不见,四周又恢复了静谧。轻凤正在洋洋自得间,却蓦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沙沙的落雨声,而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间,竟藏着一道悠扬的芦管声。
那曲调幽咽里带着长恨,令善吹笛子的轻凤不觉听得痴了,她想知道是谁在这烂漫春夜里还会如此无奈忧伤,不禁用团扇遮住半张脸,悄悄往那雨声处寻去。
今夜晴朗的天空只有繁星闪烁,那随着春风扑面而来的雨滴,都是从太液池畔的自雨亭上洒落的。只见自雨亭边巨大的水车将泉水不断汲上亭子,让清澈的泉水顺着屋檐滴淌下来,像一幕不断流动的水晶帘;而轻凤寻找的那个人就立在水晶帘后,孤独而优雅的背影,在这除了女人就是宦官的大明宫内苑里,还能属于谁?
轻凤的心像陷入网中的小鹿,突突撞了两下,却只能发出两声呦呦的哀鸣,最终徒劳地沦陷。她隔着雨幕望着亭中人,就仿佛又回到三年前第一次看见他时,不经事的心里充斥着无法言说的悸动——这悸动说不清、道不明,也捉摸不透,却叫她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亏她,亏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骊山竹林中的一棵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向来都是没有心的呢……
就在轻凤魂不守舍的时候,独自在亭中消磨时光的李涵恰好回过头来,看见了神游天外的轻凤——眼前少女用纨扇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一双黑眼睛略显怔忡,却令他无端觉得熟悉,就像两颗落在白玉盘上的黑色棋子,圆溜溜似曾相识,却扣成了一个费他神猜的谜局。
“你是哪座宫里的?”李涵信步走出自雨亭,在宫灯微弱的光晕中笑着问轻凤,“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黄轻凤心里突突直跳,她佯装害羞地用纨扇遮住脸,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半张脸还是小兽模样,慌急慌忙念咒还原,不料一时心慌意乱,小脸竟变不回人了!
该死该死,她命中的邂逅,怎么可以就这样成为梦幻泡影?!轻凤攥着扇子欲哭无泪,望着李涵随意敷衍着行了个礼,战战兢兢后退了一步。她这样的态度倒引起了李涵的好奇,使他执意想看清楚那纨扇半掩的小脸:“你不必惊慌,将扇子放下吧。”
轻凤哪里肯依,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在心中道:我若把扇子放下,惊慌的可就是你了。
她却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举动就是抗旨不尊。好在此刻花月正春风,心情甚好的李涵不以为忤,他只是轻轻踏前一步,隔着扇子微笑着逼视轻凤,看着那娇小玲珑的姑娘在自己面前畏缩起双肩,仿佛进退两难似的,不断抬眼偷瞄他。
她身上飘着龙脑的香味,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像小兽一般灵动,真是有趣。
“你叫什么名字?”李涵忍俊不禁,存心逗逗她,故意将脸微微一板,“再不说,我可就要叫内侍们过来了。”
这一晚他特意支开那些形同附骨之蛆的宦官们,才求得片刻清闲在自雨亭中独坐,此刻当然不会因为一个突然出现的美人,把那些烦人的家伙们再招来。不过我们单纯的轻凤可就当了真,她心中的咒语越念越乱,左念不灵右念不灵,最后只得慌道:“不要……”
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说吧,自己一张兽脸万一叫他看见,往后还怎么在宫里混?不说吧,他把内侍们叫来,等下自己脱不了身,势必还得用法术……轻凤想了又想,终是舍不得错过这一次难得的相遇,于是她轻轻吐出“紫兰殿”三字,便转身飞快地跑开。
李涵见状匆匆追出几步,刚循着美人芳踪绕过一处山石,便奇异地跟丢了人。他心下讶异,正四处张望着想要寻找,却看见不远处有一群宦官跌跌撞撞跑来。他立刻皱起了自己那双俊秀的眉。
“陛下,陛下,”赶来的宦官们伏在地上,个个面如土色地颤声道,“请陛下速速回宫,方才含冰殿附近发现有狐妖出没,值夜的洪中尉正领着神策军搜捕呢,臣等唯恐邪祟惊扰圣驾,还请陛下速速回宫。”
这时就像与宦官们一搭一唱似的,洪中尉带着大批神策军忽然登场,纷纷在自雨亭四周围着李涵跪下。李涵厌恶这种团团包围像逼宫一样的阵势,他相当不快,站在肃然静默的侍卫们当中,微微挑起眉尖,听那自雨亭上发出的沙沙雨声。
“哦,狐妖?”沉吟了许久之后他才应了一声,唇上若有似无地笑了笑,终是无可奈何,“好吧,我回去,你们平身吧。”
宦官们立刻起身上前,打起罗伞架起龙舆,簇拥着李涵离去。待到众人走散后,只有变作黄鼠狼的轻凤还躲在假山石的缝隙里,对着刚刚被自己抛落的一方绢帕捶地:“可恶可恶,只差一点点就能被他捡到了……”
恨只恨自己功力不济,节骨眼上竟跟飞鸾一样出纰漏,无功而返的轻凤只得郁郁回到紫兰殿里,同飞鸾在宝帐中闷头睡了一夜。不料就在她们酣睡之际,三宫六院中的暗流已是来回涌动了好几遍,因此当她们转天睡醒时,耳朵一动,便听见殿外的宫女们在传递这样的消息:
“昨夜王德妃的宫里闹狐妖,让含凉殿的杨贤妃受了惊,后半夜就开始生病了呢……”
宫女们的话令轻凤与飞鸾面面相觑了好一阵,之后飞鸾从枕下摸出一张纸人,很无辜地递到轻凤面前:“怎么回事?我才把纸人剪好,还没念痘痘咒呢。再说这咒语也只会让人长痘,不会让人生病呀?”
那纸人惟妙惟肖,画的正是杨贤妃的模样,飞鸾唯恐自己画的不像,还特意在纸人的肚子上写了“杨贤妃”三个字。
“嗯,我知道你没念,”轻凤挠挠肚子,眯起两只眼睛,“唔……这恐怕是个阴谋,有人在利用我们。昨夜我们分开后,你去过杨贤妃那里没有?”
“当然没有,”飞鸾连忙摇摇头,对自己昨夜的出糗依旧耿耿于怀,“我昨晚和你分开后,就直接回紫兰殿啦,哪儿都没去。”
“这就对了,你我后来都没到含凉殿去,那杨贤妃怎么会受惊?”轻凤撇撇嘴,揉揉飞鸾的脑袋,“我看是那杨贤妃想借这件事打压王德妃呢,这样吧,你先别对杨贤妃下咒,咱们先避避风头,再见机行事。”
“好。”飞鸾点点头,将纸人重新藏在枕头下,窝起身子蹭了蹭轻凤,由衷感慨,“这金屋宝帐真好,咱们说悄悄话也没人听见。”
轻凤嘻嘻笑了两声,算是回应飞鸾的土老帽。她抬头望着挂在帐顶上的金熏球,皱着鼻子嗅那金熏球里吐出来的龙脑香烟,在那浓烈得能使人上瘾的香味中陶陶然笑道:“嗯,凡人的屋子我也住不惯,空荡荡的老是窜风,还是这样的窝舒服。”
无所事事的两个人懒得出帐,就从枕下摸出些香榧子吃了充饥,之后又絮絮叨叨唠了一阵嗑,结果眼睛一闭一睁又睡了半天,在春日午后闲适的阳光里,她们无比灵敏的耳朵就听见殿外在讨论一条更加匪夷所思的新闻:
“原来昨夜王德妃宫里闹狐妖,也让王德妃受了惊,后半夜她就腹疼不止,现在似乎又有小产迹象,含冰殿里聚了好多太医……”
这下轻凤和飞鸾傻了眼,飞鸾一张小脸白了又白,六神无主地颤声道:“不会吧?”
害人性命是最造孽的,何况刚出生的小娃娃?!她们虽为妖精,轻易也不敢做这样折损道行的事,当年的妲己娘娘敢胡作非为,那是因为背后有女娲娘娘撑腰呢!
飞鸾慌了神,倒是轻凤心里仍然有点主意,安慰飞鸾道:“你别慌,这恐怕是那王德妃的对策,孩子到底掉不掉,还要过阵子才知道……”
就在她说话间,两只小妖耳朵一动,听见紫兰殿外隐隐传来喧哗,跟着就有一名宫女匆匆走进内殿。她们赶紧拍了拍裙子掀开锦帐,一本正经地板起小脸问:“什么事?”
“回两位美人,内侍省的花少监来了,说因为宫里狐妖作祟,要搜查紫兰殿呢。”轻凤和飞鸾还没定诰封,因此宫女这般答道。
轻凤和飞鸾默然对视一眼,结伴走了出去。一出内殿她们便看见殿外堵着不少宦官,轻凤眯着眼远远望去,就看见那为首的宦官非常年轻俊秀,只是整个人气质很清冷,冷得简直像块寒冰。除此之外,他俊秀得也怪异,左眼下生着一点蓝色的泪痣,让人看得久了,竟能从他冷漠的神情之中,咂摸出一点妖气来。
然而眼前这宦官的确是个人,还是个不男不女的阉人。轻凤眼珠转了转,不明白这宦官隐藏在眼底的敌意从何而来——她们可是吞下魅丹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妖精哪!
轻凤与飞鸾走上前乖巧地福了福身子,甜甜笑着,端的是一对令人赏心悦目的姊妹花:“黄轻凤、胡飞鸾,见过少监大人。”
这两只小妖所拜的少监,正是如今内侍省炙手可热的宦官花无欢,也是三年前敬宗李湛驾崩之日,出现在内殿中的那位神秘人物。当时轻凤和飞鸾躲在柜中,并没有看见花无欢的脸,自然也不会知道她们与眼前这宦官竟有过一柜之隔的缘分。
“嗯,”只见少监花无欢微微点了点头,依旧冰着一张脸,“昨夜宫中出现狐妖,为了各位贵人的安宁,圣上已下旨搜查各宫,若有打扰的地方,还请二位贵人原谅。”
两只小妖听了这话,心中同时咯噔了一声——虽说这次风波的始作俑者的确是她们,可眼前这位宦官未免扑得也太准太快了点。向来老实的飞鸾强自镇定地点点头,一旁的轻凤却是眉间一蹙,反问花无欢:“昨夜宫里出现狐妖?那大人您这个时辰来搜查,搜得到吗?现在可是大白天。”
跟着花无欢的宦官们没料到轻凤人小鬼大,竟敢反驳宫里冷傲出了名的花少监,一时皆是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白天自然有白天的益处,”花无欢慢条斯理地瞥了轻凤一眼,复又垂下眼去,伸手掸了掸自己平顺熨帖的袍袖,“如果鄙人没记错,昨天除了闹狐妖,也是两位贵人入宫的日子吧?”
轻凤一怔,没想到眼前这宦官竟然将矛头直指自己,不禁干笑了一声:“大人您千万别这样说,我和妹妹一向胆小怕事,您这样可吓煞我们了。”
“鄙人怎敢恐吓二位贵人,只是今日事出突然,还请二位贵人配合,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花无欢若无其事地一笑,左眼下的泪痣微微一晃,衬得他一双吊梢凤眼透尽凉薄,活脱脱一副令轻凤咬牙切齿的刻薄相。
轻凤自恃身怀妖术,还怕斗不过这区区几个宦官?于是她也不再与花无欢僵持,侧过身将他们往殿中让:“既然大人有令,我们姊妹怎敢不配合?往后我们姊妹在后宫里侍奉圣上,还要靠大人您多提点照应呀。”
“好说,”花无欢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负手踱进紫兰殿里,冷着脸对左右下了一声令,“搜。”
飞鸾与轻凤默然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跟随在搜查的宦官身后,任由他们翻箱倒柜。渐渐地饶是单纯的飞鸾都瞧出事情不对劲,轻轻扯了扯轻凤的衣角:“他们不像是在搜狐妖呢,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才发现呀……”轻凤咧着嘴角轻声回答飞鸾,冷笑着看宦官们将箱笼中的衣裳抛了一地,又打开一只只奁盒宝匣,将五光十色的珠玉璎珞随意撒在案上。
随着手下们不懈地翻找,花无欢的一张脸却是越来越阴沉,他紧抿了双唇,皱着眉头在四下转了转,最后终是踏入内殿,一步步朝轻凤与飞鸾的九重宝帐走去。
“少监大人且慢,”一直冷眼旁观的轻凤忽然出言阻止,望着回过头的花无欢讪笑道,“那帐中的东西看不得,还请大人恕罪。”
花无欢闻言挑起半边眉,冷冷笑道:“如何看不得?”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帐中有我们姊妹俩的闺私,不方便给人看的。”黄轻凤嘻嘻一笑,还故意憋了一口气,使自己搽了二两胡粉的脸竟然微微一红。
不料花无欢将轻凤既羞且臊的表情看在眼里,却是不为所动地笑了笑:“这后宫里连一根针尖也不能私藏,二位贵人既然已经进了宫,难道这点规矩还需要鄙人教么?”
黄轻凤眼珠一溜,忙碎步抢上前替花无欢拨开流苏帐,低了头含笑道:“大人您教诲的是,这些怕男人们瞧见的东西,难道还怕给大人您看吗?”
在场除了懵懂单纯的飞鸾,轻凤这番话让殿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首当其冲的花无欢自然是怒意最炽,只见他面色一白,对准轻凤的目光越发阴寒起来,简直就像锋利的碎冰,害轻凤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花无欢盯着轻凤冷冷看了许久,最后到底收敛住脾气,不敢耽误正事。他径自上前拨开宝帐一重复一重的帷幔,随着五色流苏悄无声息地漾开,帐内便逸出一阵浓郁的龙脑香味,令人忍不住向往其中隐藏的销魂温柔乡。
紫兰殿的宫女们也没亲眼见过宝帐中的奥妙,因此这一刻纷纷睁大了眼睛,想看看先帝下旨为美人打造的宝帐里如何春光旖旎。只可惜暴露在所有人眼前的,是比狗窝还不如的一团狼藉。
诚然,在飞鸾和轻凤的帐中,铺设着大唐朝最上等的垫子、褥子和被子。来自波斯的羊绒毯上染着鲜红的石榴花;轻软的丝絮填满了新罗进贡的朝霞绸,制成云彩般的衾被;用罽宾国进贡的波斯锦缝制出的靠枕柔软而饱满,还用金线镶着边。然而这些华丽的织物显然都饱经蹂躏,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龙脑香,也不知多长时间没被整理过,并且距离上次拆洗的时间也十分可疑。
花无欢素有洁癖,乍然目睹了这般景致,只觉得额角上青筋一暴,连嘴角都忍不住跟着抽搐起来。他的手指开始迟疑,不知道应不应当继续翻找下去,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的厌恶神情彻底破坏了他的冰冷自持。而此时在花无欢身后,两只小妖无辜地对视了一眼,不理解她们舒适的窝为何令花无欢如此不快。
嘴角抽搐的花无欢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逼自己僵硬的手指落在了揉成一团的枕头上——当精致的枕头远远飞到一边,花无欢在听见一阵令他毛骨悚然的哗哗摩擦声之后,满心的不快终于忍无可忍!
“你们——”他倏地挺直了腰背,盯着枕头下不计其数的果核、栗子肉、香榧壳,面色铁青地厉声叱道,“先把这里给我收拾干净!”
早就叫你不要随便看姑娘家的“闺私”的嘛……两只小妖被训得满头包,眯着眼睛直掏耳朵。轻凤等搜查的宦官们统统撤出紫兰殿后,才从枕下掏出沉甸甸的白玉玺掂了两下,吐着舌头坏笑:“嘿嘿,一点障眼法,不好意思啦……”
尽管自夜探大明宫之后,后宫的鸡飞狗跳都已经不关轻凤和飞鸾的事,但事态却似乎愈演愈烈,没有一点平静的迹象。这几天许多宫女被吓病,几乎夜夜都有人目击到狐妖出没,哪怕我们的轻凤和飞鸾那时正熟睡如死猪,压根没有出过紫兰殿。
与此同时,含凉殿里的杨贤妃依旧头疼脑热,王德妃宫中的太医也没有撤出的迹象——尽管王德妃同样也没有小产的迹象。一来二去,文宗李涵终于被近日宫中的风波扰得不胜其烦,决定请华阳观的女冠们入宫打醮。
像这般请道士入宫做法事,在大唐朝的后宫里并不鲜见。李唐皇室向来重道,不但斋醮盛行,连宫中都建了三清殿、大角观和玄元皇帝庙,在宫中设坛醮祭时,道士们可以自由出入宫廷。此外历代都有公主自请出家,例如李涵的姑姑永嘉公主,如今就住在先代皇帝唐代宗为爱女华阳公主修筑的华阳观里,而李涵的两个妹妹义昌公主和安康公主,竟也少有奇志一心向道,跟随着姑姑一同长居宫外修身养性。
这些公主们虽在宫外清修,每逢节庆却也经常回宫与天子团聚,今次宫中设坛打醮,请的自然也是她们。
如今天下道士沽名钓誉的居多,而真正得道的却罕有,对于飞鸾和轻凤来说,那些娇滴滴的皇家公主们则更加不足为惧,因此后宫里这场声势浩大的醮祭,她们索性就当热闹来看。
且说到了三清殿醮祭这一日拂晓,随着三千响晨鼓催发,位于长安城东华阳观里的羽客女冠们,便从永崇坊出发,打由夹城进入了大明宫。这所谓夹城,就是用两堵城墙辟出的一条宫道,连接着大明宫与曲江芙蓉园,专供皇家的车舆行走;若是皇帝和后妃们一时兴起要去曲江离宫游乐,那么他们的龙舆凤辇就会从这夹城里经过,而长安的百姓们除了偶尔听见几声銮铃轻响,根本不会知道天子的行踪。
此时内苑的妃嫔们也纷纷漱洗穿戴,悉心为今日的斋醮作准备。轻凤和飞鸾同样起了个大早,她俩化出原形在御花园里蹭了一身的露水,就着露水认认真真搓洗了一通,比之人类的沐浴倒真是方便了许多。
浴毕两只小妖精神抖擞地变回人身,一边在内殿里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一边将繁琐而绮丽的衣服穿上身——衣对裳、鞋配袜,孔雀蓝对鹦鹉绿、杏子黄配石榴红,就连最怕麻烦的飞鸾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搭配这些鲜艳的衣服和亮闪闪的首饰,的确非常非常有乐趣。
“走,到三清殿看看去。”搽完胡粉抹过胭脂的轻凤将粉扑一丢,拿起纨扇就要往外跑。不料飞鸾发髻上的金步摇却缠在了一起,她只能一边笨呼呼地拨弄着珍珠穗子,一边屁颠颠地跟在轻凤身后也跑了出去。
两只小妖一出紫兰殿,便听见了教坊宫伎演奏的道乐,悠扬的钟磬声伴着一股檀香味从三清殿远远地飘来。飞鸾和轻凤顿时激动起来,由宫女陪着,兴致勃勃地往三清殿走。一路上她们不时能看见宫外来的道士,有男有女,女冠们头戴星冠、脚踩云履,身上穿着鹤氅羽衣,料子是在初春里略显单薄的黄色罗绮,经风一吹便如烟似雾般缥缈绰约,远远望着像踩在云上,简直比飞鸾轻凤她们还要派头。正是:
霓轩入洞齐初月,羽节升坛拜七星。
“哎呀呀,就算翠凰来了,也不过如此吧?”飞鸾讶然赞叹着,水汪汪的眼睛里闪动着艳羡的光。而轻凤显然比自家小姐更开窍,她一双眼睛不住地打量着男道士们,目光一会儿像学究一会儿像商贾,不亦乐乎。
“呵,你快看!”不大一会儿,就听轻凤忽然对飞鸾咋舌道,“快看那个小道士!”
不明所以的飞鸾眨了眨眼睛,顺着轻凤的指点望过去,就看见三清殿外祭酒道士队伍的末尾,站着一名非常年轻的弟子,正在那里静静倾听着殿内传出的诵经声。
那真是一位谪仙人,侧脸的额头、鼻准、唇珠、下颌,线条无不精致,肤色又像白莲润出水来,默默地沉浸在香雾和唱经声里,宛如一块玉。
一瞬间飞鸾看得连口水都下来了,断断续续对轻凤道:“他,他真好看,好像白面蒸的……”
飞鸾质朴的比喻立刻让轻凤嘻嘻尖笑了两声,跟着她皱起鼻子使劲地嗅,好像飞鸾身上抹了蜜似的,最后坏坏地怂恿飞鸾:“没错哟,没错哟,你是不是动心了?”
“动心?”飞鸾懵懂地睁大眼,再一次向那少年道士望去,不料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下一刻那少年竟也猛然掉过脸来,直直望了飞鸾一眼。飞鸾来不及用扇子将脸遮住,就这么傻傻地与那少年照了一次面,因为偷看人家而发虚的一颗心,果然不偏不倚地怦怦跳了两下。
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
飞鸾立刻扪心自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她眨了眨眼睛,仍旧糊里糊涂:“动心?我动心了吗?”
这时轻凤把脸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像一切怂恿自家小姐勾搭书生的丫鬟们一样,嘴脸赤诚而又邪恶地问:“我问你,你的心是不是在跳?”
跳?那的确是在跳的,这一点诚实的飞鸾不能否认:“嗯,有在跳。”
“这就对啦!”轻凤像找到了最有力的佐证似的,继续捕风捉影循循善诱,“你既然会心跳,那就是动心啦!现在你是不是想去见见他,和他说说话,问问他叫什么名字,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嗯……”飞鸾被轻凤连珠炮似的逼问搅得头昏脑胀,她歪着脑袋,皱起一双罥烟蛾眉,仍是不确定地嗫嚅,“我,我没有啊?我心动了吗?”
“这我还能诓你吗?”轻凤白了飞鸾一眼,用力戳了戳她的腰,“你想啊,多少戏文上都是这么写的。再说了,你什么时候聪明自觉过?小时候哪次吃饭不是我叫你?每次我问你饿不饿,你都说不饿,但碗一端起来,不是吃的比谁都要香嘛?”
“嗯,这倒是。那,那现在我该怎么办?”飞鸾终于害羞起来,用扇子将脸严严遮住,不敢再往那三清殿上看。
“嘻嘻,很简单,”轻凤嘴角咧开,笑得像个老虔婆,“走,我们这就去会会他!”
直到多年以后,李玉溪回想起自己与飞鸾的初见,还是会很春风荡漾地傻笑起来。
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简直无法形容……除了飞鸾,他再没见过一个可以像她那样压倒春光的女子,而她那天不过就是双鬓鸦雏色、单衫杏子红,但笑起来的一刹那就仿佛聚拢了四周的光色,令人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这真是一种很可怕的美,能够从单纯的尽头透出一股邪艳,简直像妖。
后来每当李玉溪对飞鸾描述那一刻的时候,飞鸾却总会愤愤不平地强调:“谁说人家只有双鬓鸦雏色?人家明明有戴金丝编的轻金冠,还有金步摇!”
李玉溪听了飞鸾的强调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不想反驳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毕竟除了她,还有谁可以当得起双鬓鸦雏色,单衫杏子红呢?
而我们博闻强识的轻凤姑娘,在听过飞鸾念叨此事之后,却摆出了一张晚娘面孔:“我看不是他傻,是你傻了吧?他念的这两句酸诗,是回忆美好的初恋的,男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初恋的感觉。你懂不懂?”
“初恋的感觉?”飞鸾懵了,很无辜地睁大眼,“初恋的感觉有那么不准吗?为什么我会给他那种感觉呢?”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魅丹吧。”轻凤揉了揉飞鸾的脑袋,因为嫉妒,又龇着牙用力拍了拍。
言归正传,现在还是让我们来聊一聊,为何我们唯恐天下不乱的轻凤姑娘,一定要撺掇飞鸾对别人动心呢?这一切自然不是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小道士——她可真是日月可鉴!天地良心!完完全全出于一片忠义之心!
而什么是轻凤所秉持的忠义呢?这就好比如今她已经喜欢上了皇帝李涵,可李涵却显然比较喜欢飞鸾,假使飞鸾也喜欢上李涵呢……那她再往里掺和,就是不忠不义!
所以为了皆大欢喜,也为了自己既忠且义,轻凤决定防患于未然,趁早给飞鸾物色个好人选。只可惜偌大的大明宫里就只得李涵一个男人,所以这次道士们入宫正是个好机会!
于是两只小妖各怀心事,支开了紫兰宫的宫女,摇着纨扇若无其事地绕开了成群的妃嫔,一点点靠近三清殿。可随着钟磬和唱经声越来越响,三清殿丹炉中的檀香味也越来越浓,道行一般的飞鸾和轻凤渐渐开始撑不住,在看见三清殿上悬挂的桃木剑时,一种类似晕船的恶心感觉终于袭上她们的心头。
“晕……”飞鸾呻吟了一声,毅然决然地打响退堂鼓。
轻凤向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因此也立即扶着脑袋远远跑开,同飞鸾一起躲进了三清殿旁的林苑里:“哎哟喂喂,真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没想到几百号人同时念经,倒真把我给镇住了。”
“嗯,”飞鸾相当认同地点点头,水汪汪的眼睛里泛着泪花,心有余悸地嗫嚅,“他是道士,我,我不要对他动心了……”
“喂,你可要给我争口气,这才多大点难度嘛!”轻凤渐渐缓过劲来,脸上又恢复了狡黠的神气,“我看他资历浅,不像是已经入道的。这年头,出家还俗比掏鸟窝还容易,再说了,你有见过几个男子,像白面蒸的呢?”
飞鸾一怔,脸立刻不由自主地红起来,结结巴巴犹豫道:“我……还是算了吧,我们出来是为了勾引皇帝,等完成了任务,还要回骊山的。”
轻凤俏眼一瞪,立刻抓住飞鸾的一双手捧到自己胸前,声情并茂极富感染力地叹了一口气:“哎,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
她顿了顿,继而又语重心长道:“你瞧,其实我心里另有计较,三年前那皇帝算你害的,所以这一次的皇帝算我的。那么你做什么呢?你看,自古以来,秦有卢生徐福欺君,汉有太平道黄巾起义,晋有五斗米道孙恩叛乱;秦皇汉武魏皇帝,哪个不被妖道耍得团团转?所以我想让你从道家入手,到时候你我双管齐下,不愁这天下不大乱啊!”
轻凤满嘴天花乱坠,终于忽悠住了傻乎乎的飞鸾,只见她低头想了一会儿,一张桃心小脸便悄悄涨红:“好,好,那我就去接近那个道士……可这一次,我还要侍寝吗?”
“傻瓜,”轻凤冷不丁坏笑起来,将红艳艳的嘴唇凑到飞鸾耳边,“勾引道士不叫侍寝……就叫陪睡觉。”
“呀,呀。”飞鸾吓得浑身一激灵,紧张得忍不住从林苑灌木中跳出来,竟冤家路窄一般撞上了方才那个白面蒸的小道士。这一对少男少女同时愣住,吃惊地望着彼此,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飞鸾手足无措地攥紧自己的裙子,泥金文彩的嫩黄色裙裾随风轻轻扬起,露出裙下一点凤头履。那年少的小道士就立在山径间傻傻地看着她,白色的道袍也被风吹得微微掀动,使得他衣裾间的长绦不住打晃,令人错觉那飘扬的丝绦会将他的细腰越勒越紧,他在春风中是那样瘦削,仿佛一株亭亭静植的玉树。四周的唱经声似乎也越来越远,只有金黄的朝阳穿透林翳,尽情挥洒在他们肩上,于是二月春风中颤巍巍的豆蔻梢头,就在这一刻尽情开起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