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在灌木丛中的轻凤瞧见了这一幕好戏,不禁得意洋洋地轻咳了一声,跟着故意“哗”一声从树丛里钻出来,叉着腰对那小道士瞪眼斥道:“登徒子好大胆!这皇宫里的女子,也是你能随便乱看的吗?”
“小生不敢。”那小道士脸一红,立刻像所有戏文里那些邂逅完小姐、又撞见彪悍丫鬟的书生们一样,弯下腰狠狠给轻凤作了一个揖,“小生偶然途经此地,冒撞了两位贵人,实在是罪该万死。”
“嗯,的确是很该死,”轻凤轻轻嗤笑一声,绕着那小道士转了一圈,将话锋一转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生名叫李玉溪,‘蓝田碧玉藏深溪’的玉溪。今年虚岁十七。”
轻凤趁李玉溪说话时留神他的牙口,确定他没撒谎,这才点点头又问:“你也是华阳观中的道士吗?”
“不,小生我还没有入道,只是常与华阳观往来,勉强算半个俗家弟子。因为今次华阳观做法事人手不够,这才让我入宫凑数的。我也就是跟在祭酒道士身后听听经罢了,根本没资格也不会诵经呢,”李玉溪说罢脸一红,又轻轻补上一句,“我求华阳观的全法师让我跟来,就是想进宫开开眼界的,求两位贵人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啊。”
不想我们对别人说,你自己不会不要说啊!轻凤眼珠一溜,心想自己给飞鸾配的男人可真靠谱——除了飞鸾,她还真没见过这么又傻又憨的人呢,足见这两人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啊!
不料轻凤这厢还在心里嘀咕,飞鸾的脸上就已露出了一种深感惋惜的神情:“啊?原来你不是道士哦……”
轻凤一凛神,心想不好,这只呆头鹅又要瞎认真了!她赶紧扯扯飞鸾的袖子,像个最标准的媒婆一样笑得春花烂漫:“哎呀,不是道士才好呀!公子你少年才俊,这么早入道那才叫可惜了!”
说罢她暗暗拍了拍飞鸾的背,示意她上前与李玉溪寒暄一番,又在收到飞鸾疑惑的眼神时,不容置疑地瞪了她一眼。于是摸不着头脑的飞鸾只好乖乖言听计从,上前几步对李玉溪深深一福,娇声细语道:“小女名叫胡飞鸾,‘九天云上飞凤鸾’的飞鸾,见过李公子。”
说罢她仰起脸来,眯着眼对李玉溪咧开一个心无城府的大大笑容,明眸皓齿的模样一瞬间便让李玉溪失了神——狐族魅丹的力量,果然是一丹当前、万妇莫敌呀!
此刻二人成功对上眼,黄轻凤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她用纨扇遮住自己小人得志的嘴脸,袅袅娜娜地上前促狭道:“哎呀呀,不成体统不成体统!这宫中人多眼杂,你们这样对着眼死瞪,也不怕被人看见!”
这一语顿时惊散一双鸳鸯,李玉溪双颊一红,慌忙低下头作揖避让,嘴里不住地告饶:“小生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请两位贵人高抬贵手,就饶了我放我走吧……”
飞鸾忙红着脸举高纨扇,刚想顺口答应一声,不料却被轻凤抢先一步嘿笑道:“饶你可以,有什么好处没有?”
“啊?”李玉溪闻言一怔,立刻苦着脸踌躇起来,“这宫中什么稀罕物件没有呢?不知两位贵人想要什么,才能放过小生我……”
轻凤眼珠一转,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毫不客气地嘲笑:“李公子果然身无长物啊,咱们也不为难你,赶紧把你身上的零碎东西都掏出来我瞧瞧!”
李玉溪无法,只好将腰上挂的袖里藏的,统统掏出来递给轻凤看。轻凤撇开不值钱的方巾香囊荷包,单从中间挑出一枚白莲花玉佩来,嘻嘻一笑:“就要这件吧,抵偿你惊扰后宫妃嫔的大罪!”
只见李玉溪果然面露难色,白玉似的脸颊上透出些无奈的绯红,小声嗫嚅:“换一样行不行?这件是……”
“不行不行,你拿什么换?这些方巾香囊荷包都是不值钱的,宫里哪样没有?”轻凤虎起脸摇了摇扇子,又把纨扇往李玉溪肩上一拍,催促,“快走吧!再不走侍卫们就要过来了!”
单纯的李玉溪果然上当,他被轻凤的话吓得一刻也不敢多留,在匆匆一礼后便像受惊的白鹄似的,转身飞快往林苑外的三清殿跑去。轻凤兀自留在原地叉着腰咯咯直笑,倒是飞鸾实在看不过去,皱着眉上前微带责备道:“姐姐你何必为难他呢?这玉佩的确太贵了……”
“傻瓜,这你就不懂了吧!先让男人心疼钱,接下来他才会心疼你,笨男人这两者不分的。”轻凤见飞鸾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便又笑嘻嘻地揶揄她,“哟,开窍了嘛?都晓得心疼你的小情郎了?!”
“才,才没有!”飞鸾慌忙白了轻凤一眼,红着脸辩白,鼻尖却紧张得沁出一层薄汗。
“哈哈,好好好,你说没有就没有咯,”轻凤嘴上敷衍着,却不由分说地将玉佩塞进飞鸾手心,叮嘱她,“好好拿着,这就是你们今日定情的信物啦!”
“定情信物?”飞鸾顿时扭捏起来,她捏紧了玉佩,却仍旧小小声地犹豫道,“哎,还是不成,他不是道士呢。”
“是不是道士有什么要紧呢,哎,说你不开窍就是不开窍!不过没关系,以后你就懂了,反正听我的准没错,”轻凤得意洋洋地笑起来,眼角忽然瞥见林苑另一头有几个黄衣宦官走来,慌忙拉起飞鸾的手快步跑开,“哎,有人从那边来了,我们快走……”
她们的身影像蝶一样轻快,因此当花无欢领着手下走进林苑时,山径间已空无一人,只有几声银铃似的笑随着微风若有似无地飘来。他不由得皱起眉,再想侧耳寻找那笑声时,却只能听见模模糊糊的钟磬声从三清殿遥遥传来。
“看来有人在这宫里,快活得很。”他面无表情地说完,双唇依旧紧紧向下抿着,只有冷冷的目光像朝阳下的碎冰,随着心思微微地闪动。
这一夜宫中醮祭结束,华阳观里的道士女冠们纷纷乘夜鱼贯出宫,但见点点灯烛仿佛一条长龙,从巍峨的东内大明宫一路延伸到城东的华阳观。
当年唐代宗为爱女华阳修筑的华阳观,曾倾注上万劳役之力,比照内苑宫殿修筑,其华丽程度分毫不输大明宫。此时更深夜静,主持华阳观的几位公主又顺道去了兴庆宫和太皇太后叙旧,因此观中众人倒比平日更自由些。
“全姐姐请吃茶,”此时三更已过,李玉溪待在全道士的厢房里,将一杯酽酽的阳羡茶奉给她,“这是今天圣上刚赐下的贡茶,你尝尝好不好?若是好,分我一杯尝尝?”
眼下正被李玉溪用心伺候的全道士名叫臻颖,原是侍奉永嘉公主的宫女,数年前因为公主要出家,便也跟着公主出宫做了女冠。如今她正当双十妙龄,丰润鲜艳得像盛夏枝头正待采摘的蜜桃,从头到脚俱是甜腻的风流。只见她乜斜着星眸接过李玉溪递来的茶水,带着困倦的睡意慵懒地问:“昨天你答应买给我的玉佩呢?”
“呀,”李玉溪闻言一怔,将双手无奈地一摊,“说到这个,我刚要同你说呢,玉佩被人要去了。”
“要去了?”全臻颖讶然半启樱唇,继而娇嗔着啐了李玉溪一口,“呸,你撇得倒干净!快给姑奶奶我从实招来,今天你到底又勾搭了哪只妖精?”
李玉溪被她说得羞臊起来,面红耳赤道:“什么勾搭妖精,姐姐你说话真是羞死人!哎,只怪我白天听经听得无聊,就想偷偷往四处逛逛,不料在一处林子里撞见了两位宫中的娘娘,惹恼了她们,所以要走了我买给你的玉佩。”
全臻颖到底也是在宫里待过的人,听了这话自然觉得不对劲,她眼珠一转,皱着眉啜了一口茶:“这事不对,如果你冒犯了她们,那要你的玉佩又算怎么回事?”
“要我的玉佩,当个赔礼呗。”李玉溪一边温柔笑道,一边宽去自己的道袍,只穿着一件雪白的纱罗中衣,懒洋洋躺在全臻颖身边。
“我呸,就你那西贝货也能当赔礼?你当宫中的女人同我一样好哄呢?换作往日我在宫中的时节,还能把你的东西放在眼里?”全臻颖笑着骂完,将手中剩的半盏茶递还给李玉溪,靠在锦枕上笑眯眯看他吃了,接着又盘问,“你再仔细给我说说,那两个女人长什么模样?是怎么同你说话的?”
当下李玉溪也不敢隐瞒,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都对全臻颖细细说了,听得全臻颖不住偷笑,末了又“呸”了一声,伸出涂着蔻丹的食指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这小傻瓜!她们肯定不是宫里的正经娘娘,也不知是从哪里窜进宫的妖妇,一心想着勾搭你呢!”
“怎么会?我不信,”李玉溪闻言笑起来,白玉似的脸在灯下兴奋地泛着光,“我都靠姐姐你照应,才能进一次宫长长见识。今后哪怕中了进士、鱼跃龙门能够踏上宣政殿呢,后宫内苑只怕也是没机会再去的,她们没事勾搭我做什么?”
他双手枕在脑后,一双黑亮的眼睛在灯下闪动着迷离的光,末了还不忘央求全臻颖:“好姐姐,你可千万别将这件事说出去,我怕惹祸。”
“呸,知道怕干嘛还要说给我听?”全臻颖红唇一弯,俯身攀在李玉溪身上,弯起食指羞了一下他的鼻梁,“来,实话告诉姐姐,既然那个姑娘长得那么漂亮,你动心了没有?”
李玉溪眸中一亮,继而怅然叹了一口气,却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跟着就见他仰脸望着青纱帐顶,不假思索地缓缓吟道:“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晶帘……”
“呸,小色鬼,又作这样叫人不明不白的诗。”全臻颖听罢忍不住笑起来。
“嘿嘿,这样才好,”李玉溪歪着脑袋冲全臻颖嘻嘻一笑,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这诗若让人听明白了,就坏了。”
全臻颖笑着白了他一眼,看窗外天色实在不早,便起身嘬唇吹熄了灯烛,又借着朦胧的月光卸完了妆,这才半掩了窗牖爬上床榻,在兽炉吐出的香气和窗底吹来的春风里,拥着李玉溪双双入眠。
就在二人沉入梦乡的前一刻,全臻颖却悄悄半张开妩媚的睡眼,带着全然的独占欲眈了一眼怀抱中的少年——十七岁的李玉溪,是她全臻颖一个人慧眼相中的天才,在与华阳观往来的公子王孙中,只有他最合自己的心意。他敏感又单纯,一颗玲珑心通了七窍又缺一个心眼,简直就像爱在人膝上撒娇的玉猧儿那样可爱,并且他好读书又有作诗的天赋,他日必当贵不可言。
这样好的孩子,能够在她怀里多待上一天,她就一定会再多留他一天……
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夜,连泥土都仿佛在沙沙萌动,半块明月缓缓滑过长安上空,陪伴着所有不眠的人——也只有清冷寂寞的深宫,才能使苦短的春宵也变成一种漫长的折磨。此时兴庆宫的偏殿庭院里,一位看上去三十开外的美人正只身沐浴在月光下,险恶的深宫岁月并没在她脸上刻下多少痕迹,只除了眉心间的一道浅痕,多少破坏了一点她眉宇间的娴静。
“漳王已经睡着了,”那美人仰头望着天边的月亮,蓦然自语道,“每次也只有等到漳王睡着,我才有空抬起头来看一看。”
这时仿佛回应她的话似的,原本静谧的庭院里竟忽然响起一阵难以察觉的脚步声,来人轻轻踩过满地的辛夷花瓣,在一片毡毯般柔软的紫色落英中缓缓驻足。
那美人听见了声音却并没有回头,依旧对着月亮轻声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随着她的浅吟低唱,银亮的月牙浮出云影,照亮了站在她身后的人——那竟是白日里冷面如冰的花无欢,也许是因为此刻月光如水,他的脸色看上去竟带了几分柔。
“卑职花无欢,见过秋妃。”花无欢的声音依旧清冷似琉璃,却带着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谦卑,向那美人的背影低下头去,顺手牵起衣裾悄然跪落。
被花无欢称作秋妃的女子这时回过头来,看着跪在月光里的花无欢,双目不觉便带了些暖意:“无欢,快起来。”
“卑职谢过秋妃。”花无欢眸中微光一动,在夜色中小心翼翼地起身,轻声向秋妃禀告,“玉玺还在找,不过这一次……也许很快就能有下落。”
“是吗……”那秋妃闻言长叹一口气,低下头在庭院中轻轻走了几步,望着自己的影子出神,“这一晃都三年了,我杜秋,实在是辜负先帝所托。”
她的话令花无欢忍不住皱起双眉,因为他知道,秋妃口中的先帝永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宪宗李纯。
眼前这女子正是历经四朝、长居深宫二十余年的杜秋娘,她在十五岁时被镇海节度使李锜收为侍妾,三年后李锜谋反被诛杀,她也因而获罪被没入掖庭宫。在宫中她遇见了时年三十的唐宪宗,那时她十八岁,所以一切风花雪月都是那样水到渠成。她陪在宪宗身边十二年,度过了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许光是这段时光就足够令她刻骨铭心,使得后来的岁月仿佛都在她身上停滞下来,这些年她心如止水,连容貌都改变得很少。
在宪宗崩逝后的九年中,宪宗的三子穆宗即位,因为依然倚重她,所以就将自己的四子漳王李凑托付给她养育。不料四年后穆宗服食丹药身亡,他的长子敬宗李湛即位,两年后又死于非命。如今的文宗李涵是穆宗的次子,在他即位后,宪宗的皇后与妃嫔都移居到了大明宫南边的兴庆宫,而她作为宪宗遗妃,自然也带着还未成年的漳王搬入了兴庆宫。
这些年她一刻都不曾忘记宪宗,当然也不会忘记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李唐王朝,不能落在阉党手中;堂堂帝王,不能再被宦竖们掣肘!”这些年她已经不想再去追究宪宗何以暴毙,但是她还记得他的志向,所以她再也不会坐视李唐被宦官们控制。
“漳王再过两年就可以行冠礼了,虽说十五岁就行冠礼早了些,但他的确是个好孩子。”杜秋娘若有所思地笑起来,双目在月光下如秋水含情,其中的光采却并不属于花无欢。
花无欢看着杜秋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只能垂下眼轻声回答:“是,等漳王殿下行过冠礼,就可以搬入十六宅和颖王殿下同住了。”
“嗯,还有两年,两年……”杜秋娘一边自语,一边走过花无欢身畔,停在花期已过的辛夷树下抬起头,望着略显萧疏的花枝怅然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无欢,我还记得那一年冬天在梅苑看见你,满苑的梅花还有你,都是不快乐的。”
“无欢也不曾忘记,”话一出口才惊觉忘情,花无欢立即寒着脸低下头,刻意地恢复了淡漠与自持,“卑职还要多谢秋妃赐名,秋妃的恩德,卑职没齿不忘。”
“呵呵,那是因为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杜秋娘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望着紫红色的辛夷花瓣不断从枝头坠落,喃喃道,“还因为,当时我也不快乐……”
在深宫里寂寞彷徨的人和寂寞开落的花,都不会有快乐。
“这后宫里一向只缺男人,就是不缺怨妇!出牌!”此时紫兰殿中,轻凤和飞鸾一起玩叶子戏,正因为输牌而烦躁,因此口气相当不好,“所以说这怨气一多,她们能不生病做噩梦嘛?反正请和尚念经也好,请道士打醮也罢,都不关我们的事,随她们闹去。好!狮子镇宝帖!该你掷骰子了,快!”
“哦,好。”飞鸾掷完骰子,拈着叶子牌挑挑拣拣,又嘟着嘴道,“那我们还要继续作法吗?上次为杨贤妃剪的纸人还没派上用场呢。”
“不急,宫中这法事才做完,咱们先避避风头,”轻凤此刻只关心自己手中的纸牌,随意敷衍道,“不如咱们再玩两天,等过了上巳节再说……哎?你这么积极,是不是希望那个小道士再进宫哪?
“才,才没有!”飞鸾的脸刷一下红起来,慌忙否认。
轻凤见飞鸾分心,乐得嘻嘻直笑,故意凑近了她的耳朵低语:“我跟你说哦,刚刚我听见外面在议论,因为最近大明宫里不清静,所以皇帝准备这两天去曲江离宫玩哦!只要我们跟着他出了宫,到时候你想去找那个小道士,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哎呀,我没想去找他……”飞鸾又急又气,不自觉地推了轻凤一把,被她趁机狡猾地瞄了一眼牌。
“哎,不想就不想呗,”轻凤装模作样地挠挠腮,啪一声丢出一张牌,“凤凰压金盆!哈哈哈,出钱出钱……”
烟水明媚的曲江位于长安城东南,一向是长安百姓的游览胜地,江畔行宫巍峨、楼台林立,又有百司廨署,附近还有芙蓉园和杏园,恰是“箫管曲长吹未尽,花南水北雨蒙蒙”,俨然一方人间仙境。
文宗李涵在太和元年发动神策军三千人疏浚曲江,于江畔建造了紫云楼和采霞亭。每年春夏之际,他都会与妃嫔们移居曲江离宫,往往住到立秋后才回大明宫。上巳节这一天,李涵会在曲江宴请群臣,由京兆府大摆筵席,招待文武百官,而宫女妃嫔们就在堤岸上的彩幄翠帱中斗草踏青,又有教坊宫伎们吹奏的丝竹应和着柳梢莺啭,正是一派绮丽的盛春风光。
虽说我们的文宗李涵一向恭俭勤政不近女色,但拔河那天与飞鸾电光火石的一次照面,狐族魅丹余威仍在。因此这一次李涵摆驾曲江离宫,紫兰殿的两只小妖自然也都奉召随驾了。
于是我们的轻凤姑娘再一次燃起斗志,在出发这天起了个大早,涂脂抹粉妆扮一新,随后拉扯着昏昏欲睡的飞鸾一同登上马车,跟在杨贤妃和王德妃等人的鸾驾之后,一路打着瞌睡到达了曲江。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轻凤和飞鸾入住曲江离宫之后,在盛宴上例行了“妃嫔老三样”——歌舞、问安、抛媚眼,终于再次成功地吸引住了李涵的目光。
于是傍晚由宦官们传来噩耗:李涵翌日夜晚将召幸胡飞鸾。
轻凤闻讯悲愤地握住拳头,简直想呕血三升——枉她聪明一时,结果却被半颗魅丹给玩死了。正当轻凤懊恼得满床打滚时,她忽然瞥见身旁的飞鸾因为要侍寝而惶惶不安,不由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嘿,我说,皇帝既然已经被我们给吸引啦,那么计划就可以展开了!”
“计划?什么计划?”飞鸾吸吸鼻子,对轻凤颠三倒四的计划依旧一头雾水,“我们来之前定计划了吗?”
“我们当然有计划啊!”轻凤仿佛恨铁不成钢似的,伸手揉了揉飞鸾的榆木脑袋,“按照原计划,皇帝由我来解决,你去找那个小道士李玉溪嘛。”
她刻意忽略掉李涵钦点飞鸾侍寝的事实,而飞鸾也完全沉浸在可以逃避侍寝的喜悦里,开心地睁大双眼,眨巴着问轻凤:“那我怎么去找那位李公子呢?”
“玉佩,玉佩!”轻凤示意飞鸾拿出那枚白莲花玉佩,得意洋洋地笑道,“有了它你还怕找不到那个李公子吗?你瞧,我英明吧!”
“嗯,”飞鸾点点头,随即红着脸瞥了轻凤一眼,“那这么说,明天就要你去侍寝咯?”
“咳咳……”轻凤一口阳羡茶活生生呛进肺里,不禁面色狰狞地用力捶了捶胸口,“嗯,嗯,这个你不用担心啦……实在万不得已时,也只有靠我上了……”
飞鸾立刻双眸盈盈闪光,无限膜拜地望着轻凤感激道:“姐姐,你真好……”
她才不好!轻凤在心里嘀咕道,只是人定胜天、鼬定胜丹,她认准了李涵就一定要坚持到底,就不信她会输给区区半颗魅丹!
翌日三月初四,宜行车、行舟、行房,一大早黄轻凤便笑眯眯地将飞鸾从床榻上拽起来,开始细心替她打扮。她先帮飞鸾梳了个黄花大闺女的双螺髻,用两把玉梳插在发髻里做装饰,又在她脑门上贴了两个水红色的小花钿,这一下看上去螓首蛾眉,还真像一只傻乎乎的夏蝉。
轻凤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捧着飞鸾的下颌左看右看,得意洋洋道:“这下可谓万无一失,那傻小子不被你迷死都不行了……”
说罢她又翻箱倒柜,取出一件嫩黄色宽袖衫襦和一条水绿绣花郁金裙来,再加上一条碧纱披帛,将飞鸾打扮得像根小水葱,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好了,现在你可以出发了。”
飞鸾进宫后还很少穿得这样简约,她笑着点点头,正打算轻装上阵,却忽然皱起了眉头:“我好饿,不能吃过饭再走吗?”
“哎呀你还真是事多,”轻凤赶紧从水晶盘里捡了块福饼塞进她嘴里,迭声催促,“快走吧,再迟都要过午时了!”
主要飞鸾误事是小,她自己晚上还要去见李涵,这不还没开始梳妆打扮嘛!
飞鸾听了轻凤的话,赶紧匆匆吞下福饼,戴上李玉溪给的莲花玉佩,跑到行宫外找了个僻静无人处,幻化成原形溜出了曲江离宫。此时已近午时,天上还零星落着点小雨,整座长安城都湿漉漉的,看上去有些阴沉灰暗。飞鸾念了个隐字诀,只身从修政坊一路跑到长安东市,却哪里找得到李玉溪的人影。
“不对呀……”她在雨中喃喃自语,抖了抖身上的雨珠,有点着急起来。最后她凭自己的灵力终于找到了玉佩的灵气源头,不料那却是东市中的一家玉器铺子。
原来轻凤和飞鸾都以为那白莲花玉佩是李玉溪的贴身之物,却不曾想它是李玉溪刚从玉坊里买来的,放在袖中不过才短短一天,还没焐热呢。
飞鸾知道自己扑了个空,有点沮丧地蹲在玉坊门口向里望了望,耷拉下了一双耳朵。不料这时隔壁星货铺里养的大黄狗竟猛然窜了出来,冲着隐身的飞鸾一阵狂叫。
飞鸾被吓了一跳,慌忙躲进一条小巷里变成人形,看那黄狗被主人制住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索性趁着没人注意偷偷现了身。哪知现身后她才发现做人的麻烦——她出门忘记带伞了!并且刚才自己摇头甩掉雨珠的傻瓜行为,直接导致她现在蓬头散发!
“哎呀!”飞鸾慌忙把手往脑袋上摸,发现两枚玉梳幸好都还在,只是双螺发髻已经松了,时刻都有散落的危险。
“做人真麻烦!还是赶紧回去吧……”她沮丧地咕哝了一声,刚转过身,却在蒙蒙细雨中看见了李玉溪。
此刻他正撑着伞迎面朝飞鸾走来,神游天外的思绪在到达玉坊的时候收回神,两只眼睛便恰好看见了飞鸾:“呃?胡……胡贵人?”
这一下连飞鸾都无法解释这种奇妙的缘分了——其实这很好解释,李玉溪又被他的全姐姐敲竹杠了呗,所以才会又光顾玉器铺子——这一刻飞鸾只能想起轻凤说过的那些暧昧话,因此她的桃心小脸无法遏制地红起来,吞吞吐吐道:“嗯,是我,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买东西的,”李玉溪笑着伸手指了指玉坊,忽然发现飞鸾还在淋雨,不禁“啊”了一声赶紧将伞凑过去,“你出……门没带伞吗?”
“嗯。”飞鸾躲在李玉溪的伞下羞涩地笑了笑,这时令她更加羞涩甚至羞耻的事情就发生了——她一口气跑了半个长安城外加用法术,乍然见到仿佛白面蒸的李玉溪,饥肠辘辘的肚子就毫不客气地鸣叫起来,唱出咕噜咕噜的调子让李玉溪听见,直把飞鸾羞得泫然欲泣。
“哎呀你饿了,”没心没肺的李玉溪就像宣告天在下雨一样将事实大声嚷了出来,拉起面红耳赤的飞鸾就往北跑,“走,我带你去胜业坊吃蒸糕,可美味了!”
长安胜业坊的薛家蒸糕远近有名,生意很是兴隆。李玉溪和飞鸾冒着雨跑到胜业坊,还没看见蒸糕铺子,就已经闻见了一股甜糯糯的香气弥漫在雨天清冷的空气中。
“就是这家了。”李玉溪带着飞鸾躲进薛家蒸糕铺的屋檐下,收拢了罗伞哗哗甩着雨水,站在他身旁的飞鸾已经完全被刚出笼的蒸糕吸引住,仰着脸盯住那些在腾腾白气中亮相的蒸米糕,垂涎三尺。
“你要切个什么形状的?”李玉溪一边看着蒸糕一边问飞鸾,等了片刻听不到她的答案,纳闷地侧过脸,才发现飞鸾早已专注得进入了忘我状态。李玉溪不禁笑了笑,伸手示意伙计从圆圆的蒸米糕上划下了两块雪白松软的糕来。
“给。”他将一块米糕盛在箬叶里递给飞鸾,两个人又走进铺子里点了壶紫笋茶,落座后说说笑笑吃起来。
“哎,胡……姑娘,你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李玉溪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将脸半藏在蒸糕后面,忐忑不安地问飞鸾。
飞鸾抬头静静望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蒸糕,跟着将长三角形的蒸糕咬掉一个尖,捧在手里拨弄了一下糕面上的黑豆蜜枣红绿丝,将蒸糕递到了李玉溪面前:“看,像你。”
李玉溪忍不住扑哧一声,放下茶杯咳了咳:“哎,我在说正经的呢……那,胡姑娘,你原籍是哪里人?”
飞鸾刚想说骊山,话到嘴边留了个心眼,用假冒的籍贯回答了他:“浙东。”
“浙东?”李玉溪闻言立刻高兴起来,恭维道,“浙东好啊,小时候我跟着父亲在浙东住过几年,那时候他在浙东幕府任职,我到现在还忘不了那里的山水……不过,听你说话倒不带浙东口音呢。”
飞鸾压根没到过真正的浙东,因此她答不上话,只得一边静静吞着蒸糕,一边望着蒸糕铺外迷蒙的雨雾出神。
李玉溪俊脸一红,悻悻低头咬了一口蒸糕,二人之间的气氛顿时便有点尴尬,这时反倒换飞鸾先开了口:“李公子,为什么你不真的去做道士呢?”
“呃?”李玉溪被飞鸾的问题给难住了,他压根就没考虑过要当道士,难道这还要罗列理由吗,“嗯……我还年轻,家里人要我参加科举呢。入道虽好,却终归太消极了,暂时不是我的志向。”
他的话令飞鸾多少有点沮丧:“哦,原来是这样。那天你打扮成道士入宫,我还以为你想出家做道士呢。不过,你若是愿意做道士,那该多好啊……”
“这我还真没想过呢,”李玉溪被飞鸾殷切的希望给弄糊涂了,他低下头,红着脸交代,“其实我来长安是准备科举的,只不过,现在时常住在华阳观里。”
“住在华阳观里?为什么呀?”飞鸾无意间多问了一句,就害得李玉溪支吾个不停。他斜着眼睛偷瞧飞鸾,看着她一派天真灿烂的笑容,就死活也不好意思告诉她自己心仪华阳观的全道士。
“哎,雨停了,天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回东市吧?我还有东西要买。”李玉溪掏出一只精美的绣花锦囊来,从中摸出一串钱,拆了十个铜板付给伙计。他爽快而潇洒地付钱动作若是被轻凤看见了,一定会得她赞许有加,只可惜我们傻乎乎的飞鸾只觉得不好意思,倒是好几个在店中吃茶避雨的客人,这时候纷纷向李玉溪投来复杂的目光。
飞鸾一路跟着李玉溪走出蒸糕铺,此时长安细雨初停,两个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未有功名加身的李玉溪按律穿着素白的衣袍,与娇小玲珑的飞鸾并立在一起,一对妖童媛女恰如玉树琼花一般,煞是引人注目。
长安东市在雨停之后更加热闹起来,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李玉溪很是体贴地让飞鸾靠着街边走,借以避让纷乱的车水马龙,而他自己则不时与路人擦肩而过,偶尔还会有人不小心撞上他的肩,打断他与飞鸾愉快的闲聊。
这般马大哈的少爷做派果然很快就给李玉溪带来了麻烦,没过多久就见他忽然大惊失色地一拍腰间,高声嚷嚷道:“哎呀,我的钱袋呢?!”
“啊?你丢东西了吗?”飞鸾的脸立刻也跟着开始发白——她因为丢三落四没少被轻凤数落过,此刻感同身受,也替李玉溪万分紧张。
“都是我太糊涂了,走路从来都不留神,”李玉溪一想到回去以后又要挨全臻颖的骂,内心就十分沮丧,苦着脸深深自责,“哎,这已经是今年丢的第几个钱袋了?”
而今年才过了三个月,李玉溪公子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飞鸾认为李玉溪是同自己在一起才弄丢了钱袋,不禁暗暗内疚,吞吞吐吐地问:“钱袋丢了可怎么办?你不是还要买什么东西的吗?”
“嗯,我还要去玉坊里买把玉梳的,这下可糟了……”李玉溪垮下肩,想着今晚纳不了全姐姐的贡,脑袋上又要吃她的栗暴,两眼便痛并快乐地发起直来。
飞鸾一听他要买的是玉梳,便伸手摸上脑袋,摘了一枚梳子下来:“这个给你。”
“这?”李玉溪吃惊地看着躺在自己手心里的玉梳,再不长眼都知道这是宫中御用的宝物,慌忙拒绝,“这,这可使不得!胡姑娘你……”
“不要紧的,”飞鸾指指自己的发髻,笑着对李玉溪道,“我还有一枚,正好我们一人一个……”
说罢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起来,因为又想到了轻凤说的那些谑语,慌忙低下头将藏在怀中的玉佩拿出来给李玉溪看:“上次你给了我这个,所以这次你一定要收下我的……”
李玉溪还待说什么,飞鸾却忽然觉得羞不可遏,她的脸颊一阵发烧,连身子都仿佛变得又酥又轻起来。这使她不禁感到一阵慌乱和恐惧,她不由分说地背转过身去,在喧闹的街市中轻轻向李玉溪告了一声辞,便轻快地窜进了纷纷人群之中,像一只撇波而去的小鲤鱼一样,再也觅不见踪影。
这一厢轻凤在曲江离宫中沐浴净身、涂脂抹粉,自是不在话下。
但见她身穿一件杨柳色金缕鸾凤披衫,腰上系着绛红金泥簇蝶石榴裙,双肩又笼着一条天青色敷金彩轻容纱披帛,整个人看上去金光闪闪花团锦簇,直教四方观众们都头晕眼花。
末了她又戴上璎珞轻金冠子,往发髻上斜插了一把镂花玉梳,这才胸有成竹地摇着团扇前去面圣。
此刻文宗李涵正在自己的宫殿里批阅奏章,他记得自己钦点了紫兰殿中的胡美人今夜侍寝,因此在临近傍晚时多少就有点分神。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奏章,不自觉地抬头望着殿外檐上不住滴落的雨水,有些期待又有些失神。
不光是因为昨日那场令人目眩神迷的歌舞,在他心里,还藏着某个夜晚自雨亭畔那一双灵动的黑眼睛,还有伊人离去前轻轻丢下的三个字——紫兰殿。
也许她的真面目就是那面如芙蓉的胡美人了吧?否则何以自己两次见到她的脸,都会在一瞬间生出一种强烈到令人羞愧的悸动?至于为何昨日在惊艳之外,他会遗憾她的眼睛看上去远不如那一夜俏皮生动,李涵对此却无法作出合理的解释。
也许是因为每一处容貌都太精彩,反倒分散了她眼眸中的生命力吧?
正在李涵神游天外之际,内侍王福荃悄声进殿向他禀告:“陛下,胡美人已在殿外候命,随时听候陛下宣召。”
李涵闻言双目一怔,不觉失笑:“现在似乎有点早啊?”
王内侍跪在地上弓着身,汗如雨下:“陛下所言甚是,卑职也觉得有点早……”
但架不住某人胡搅蛮缠,急着把生米做成熟饭啊!
“好了,你且平身吧,”李涵看着王内侍战战兢兢的模样,放下手中的奏章,并不打算在今天为难任何人,“宣她进来。”
“卑职遵旨。”王内侍领旨后大大松了一口气,赶紧起身去殿外安抚那只活闹鬼。
李涵望着他如释重负的背影笑了笑,继续拿起下一份奏章读起来。须臾,但听一阵钗环轻响,跟着一股似曾相识的龙脑香味便萦绕鼻端,李涵微微怔忡,抬起头看着那进殿的美人被宫女簇拥着穿过水晶帘,高举纨扇停在自己面前,只让他看见她那包裹着绫罗绸缎的妙曼体态。
“臣妾参见陛下。”美人有模有样地对李涵行了个大礼,却依旧用纨扇遮住了自己的脸。
天生丽质的人总比别人更有资格矫情,李涵对她刻意卖这样的关子并不生气,反倒兴味盎然地问:“美人,为何要用扇子遮住脸呢?”
“臣妾蒲柳陋质,今日能得陛下眷顾,不胜惶恐,恐言行无状被他人见笑,故而以扇遮羞。”轻凤捏着嗓子说完,在扇下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开玩笑,今日她李代桃僵,不遮遮掩掩岂不露馅?
李涵听出她的客气话里全无半点惧意,宽厚地笑了笑,特意为轻凤屏退左右:“好了,现在殿中已无闲杂人等,你且放下扇子吧。”
不料轻凤依旧没有听话,她只将扇子往下移了移,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睛望着李涵,继续捏着嗓子甜甜笑道:“陛下,按照大唐的婚礼规矩,新妇第一次与夫君见面,都要讨一首‘却扇诗’才能拿下扇子的,陛下也为臣妾作一首‘却扇诗’可好?”
“却扇诗?”李涵不确信地重复了一遍,却在看见美人那双调皮的黑眼珠时,心中一动。
“是,求陛下赐诗。”轻凤观察着李涵的反应,发现他望着自己的眼睛不但没有怒气,反倒含着笑意,不禁心下一阵窃喜。嗯嗯嗯,就要这样一步一步来,最好先和李涵稍微培养点感情,也免得他等下发现自己是冒牌货时大发雷霆——毕竟她现在犯得可是欺君之罪哪!
“好,你且听着,”李涵宠溺一笑,徐徐吟道,“殿中娇颜发红萼,朝来行雨降宫阿。自有云衣五色映,何须罗扇百重遮。”
轻凤得到李涵赐诗,又惊又喜,忙不迭地溜须拍马山呼万岁,她见李涵始终面色欢愉,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缓缓将纨扇从脸上撤开:“臣妾黄轻凤,谢陛下赐诗……”
满怀期待的李涵先是看见了一张矫饰一新的榛子脸,跟着他认出了轻凤,不禁愕然低喃:“竟然是你?”
那一夜,那双眼,竟然是你?
“请陛下恕臣妾欺瞒之罪,”轻凤立刻不失时机地在李涵面前跪下,哪怕死到临头都不忘毛遂自荐,“臣妾的妹妹临近傍晚时忽患急症,一见风就头疼,因此现在只能躺在帐中。臣妾怕陛下无人侍奉,这才想出这移花接木的馊主意,请陛下宽恕。”
“我岂会无人侍奉?”李涵冷冷看着轻凤表情丰富的小脸,板着脸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看来你为侍寝准备了很久,不像是傍晚时才经历过变故呢。”
这下轮到轻凤傻了眼,她还想再撒谎争辩,却再次被李涵无情地打断:“好了不用再说了,你还想再给自己添上几条欺君之罪?现在你犯下的这些错,都已经够被杖毙了。”
“陛下饶命啊……”轻凤赶紧捏起嗓子,装作娇滴滴梨花带雨状,跪在李涵膝边乞怜,“臣妾,啊不,贱妾只是因为实在太仰慕陛下,所以才会这样铤而走险,如今贱妾知道错了,求陛下饶命。”
李涵板起脸看着轻凤滴流乱转的眼珠,险些忍俊不禁,他赶紧按捺住情绪,冷酷无情地对轻凤道:“看在你刚入宫不久,一切规矩都还不熟的份上,这一次就饶过你。”
轻凤一听李涵已经打算放过自己,立刻喜不自禁地谢恩:“多谢陛下开恩!”
哪知李涵却浅浅一笑:“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哎?”轻凤听见活罪二字,顿时傻了眼,“陛下打算如何罚臣妾?”
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让你那夜逃遁,空留我一人。李涵眸中笑意闪烁,清了清嗓子开口:“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民间守寡的妇人,在夜晚是如何打发寂寞的?”
“啊?”轻凤不明白李涵为何要提起这个,就在她纳闷地想要问个清楚时,只见李涵径自起身拔出腰刀一挥,将殿中的一幕水晶帘齐刷刷割断。无数颗透明的水晶珠子立刻像冰雹一样洒落,噼里啪啦地散布在大殿里的每一个角落。
“好了,现在我罚你将这些珠子一颗颗捡起来,到明天天亮前必须全部收集完,届时我会令内侍检查,哪怕只遗漏一颗,我也不会再轻饶你了。”李涵说完便躺回芙蓉锦榻上继续读奏章,再也不肯多看轻凤一眼,任她待在原地目瞪口呆、呆若木鸡。
啊咧?李涵这是什么意思呢?轻凤六神无主,心乱如麻——莫非是在暗示她,今后他会让自己守活寡吗?
轻凤当然知道寡妇在深夜寂寞时会往地上撒豆子,可她明明是来侍寝的呀,为什么今夜却是这个下场?她撅着嘴,抱着个金漆柳丝笸箩,老大不情愿地坐在地上捡珠子,不时回头偷瞄一眼批阅奏章的李涵。
就这样从傍晚偷瞄到入夜,李涵看完奏章又读书,殿中也陆续点起了红蜡宫烛。初四的夜晚没有什么月光,轻凤一边蹲在昏暗的大殿角落里捡珠子,一边望着明烛下聚精会神读书的李涵,终究忍不住开口搭讪,希望好歹能诱他陪自己说说话:“陛下,您看书都看了好久啦,眼睛不累嘛?要不要臣妾给您倒杯茶?”
这时榻上李涵抬起眼,好笑地瞥了一眼轻凤谄媚的小脸,从容而闲适地又拿起一卷书:“不必了,我也不累。为人君主者,若不能初更理政、二更读书,如何对得起江山社稷呢?”
“陛下说的真是至理名言、至理名言……”轻凤讪笑着打了个哈哈,偷偷翻了个白眼,继续苦着脸捡珠子,靠着一股天生妖力,此刻她倒是不累不困,就是无聊得令她抓狂,“陛下啊,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您召人侍寝却还在寝殿里读书,那些起居郎会怎么记您一笔呀?”
“怎么记?当然是夸我,”李涵放下书卷,看着轻凤蹲在地上忙来忙去,裙裾和披帛长长地拖在地上,活像一只觅食的红腹锦鸡,嘴角不觉挂起一丝笑,“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我宣召侍寝的人不是你,你却能躲过旁人那么多双眼睛,看来今夜欺瞒我的人,不光是你一个啊?”
“呃?”轻凤哪敢说出自己变成飞鸾的模样,一路过关斩将地来见李涵的真相,慌忙又捏起嗓子娇滴滴求饶,“都是贱妾我欺上瞒下,一路用扇子掩着脸来见陛下,旁人都不知道真相的。求陛下您就饶过他们,啊不,饶过我们吧。”
李涵故意冷笑一声,对轻凤道:“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还替别人求情?我看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轻凤苦起脸还待争辩,这时李涵忽然扬声将王内侍宣进殿来,吓得轻凤赶紧低头装死。万幸李涵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召了王内侍入殿只是叫了些茶水和宵夜,王内侍在俯首听命时悄悄瞄了眼蹲在地上的“飞鸾”,昏暗中也没认出这只假凤虚凰,只当她哪里触怒了李涵,才会蹲在那里受罚。
真是个傻丫头,当天子是那么好侍奉的吗?
须臾,内侍们奉上红绫饼和阳羡茶,在桌案上摆好后恭敬告退,李涵放下书对轻凤招招手:“过来,你饿不饿?”
轻凤受宠若惊,连忙放下笸箩凑到李涵面前,十分诚恳地口是心非道:“贱妾不饿……不敢饿。”
实际上她为了这一身穿戴打扮,整整一天都没顾得上好好吃顿饭。李涵听轻凤这样说,不禁笑了一声,令轻凤端着铜盆伺候自己洗过手,事后格外开恩地让她也洗手吃茶食。
“这红绫饼通常都是赏赐给进士吃的,你尝尝看呢?”李涵将一块用红绫包裹着的饼递给轻凤,肚子里坏笑着准备看轻凤出糗。
果然轻凤喜出望外地接过红绫饼,山呼万岁之后揭开饼上的红绫子,对准那白嫩嫩晶莹剔透的饼团大咬一口,结果一下没咬断那黏糊糊的红绫饼,反倒将饼拽出一尺多长都拉不断。李涵一下子撑不住猛地笑出声来,轻凤急了,咬不断就想往外吐,这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和上颚都已经被饼黏住,她甩甩脑袋,眼睁睁看着饼被她越甩越长,紧张得鼻尖直冒汗。
原来这红绫饼是用糯米粉千锤百炼舂出来的糍饼,口感极黏,轻凤若是细心些,在揭开红绫时发现饼上敷的一层粉霜,也就不会害得现在手足无措。李涵笑了一会儿,看着一个劲嘟哝小嘴的轻凤,也不忍心再捉弄她了。他用筷子帮她将饼扯断,笑道:“这饼就是用来捉弄你这样心急的人的,吃的时候应该先撒一点粉,像这样。”
说罢他拈起一根小银匙,从一旁的梅花碟中舀了些豆粉细细洒在自己的红绫饼上,又用筷子挟下大小适中的一块送进嘴里。此时轻凤嘴里的饼还黏在上颚上,她只好继续嘟哝着嘴巴跟糍饼较劲,眼巴巴看着李涵斯文的吃相。
红绫饼沾了粉后仍旧很黏,李涵细嚼慢咽,有棱有角的嘴唇润过茶水,轻轻抿动,漫不经心偏又充满了诱惑,看得轻凤心里直发痒,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正经地研究着梅花碟里的各色粉末,将那五格花瓣里的粉霜都研究了个遍。她尝出黄的是豆粉、黑的是芝麻粉、酱紫色的是酸梅粉、赭红色的是糖粉、绿的是茶粉,不禁高兴地问:“陛下您最喜欢蘸哪一种粉呢?”
“这种。”李涵的筷子点了点黄色的豆粉。
“啊?为什么?”轻凤觉得奇怪,她最喜欢的是酸梅粉和糖粉。
“因为没什么味道。”
轻凤被李涵的回答囧住,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与他默默对坐着吃饼喝茶。轻凤原以为吃宵夜会是她这一晚的转机,不料吃完宵夜后,李涵竟然又拿起了手边的书,轻凤看了一眼大殿里满地亮闪闪的水晶珠子,只好继续哀怨地捡珠子玩。
王内侍在进殿收拾碗碟的时候,看见如此男耕女织的和谐一幕,索性又顺手给李涵煮了一壶茶。到了五更天时,轻凤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水晶珠子往外一弹,在叮咚的轻响声里问李涵:“陛下,臣妾捡完珠子以后该怎么办?”
“哦,捡完了以后就回去吧,不用再知会我。”这时李涵读书读得也倦了,终于放下书卷,就在芙蓉锦榻上阖眼入睡。
轻凤磨了磨牙,愤愤看着地上还没捡完的水晶珠子,继续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又轻声唤道:“陛下?陛下?”
李涵没有回答她,看来是睡得熟了。轻凤眼珠一转,在心中默念了一个聚字诀,就见满殿隐隐发亮的水晶珠子,立刻像荷叶上的露水般缓缓滚动起来,滴滴沥沥聚拢在轻凤的面前。她狡黠一笑,将珠子全部捡进笸箩里,这才悄然起身掸了掸裙子。
“陛下?陛下?”轻凤蹑手蹑脚凑近了李涵,在烛光下细细看着这张让她朝思暮想了三年的脸。
他现在还不足二十,俊容却已经有了早熟的沉稳,两道眉斜飞入鬓,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层利落的阴影,配上刀削般俊挺的鼻准,让他在沉睡中和清醒时一样威严。唉,李涵李涵,她这不会怜香惜玉的陛下哟!
轻凤把脑袋悄悄凑过去,红着脸嘟嘴香了一下李涵,又大着胆子伸出小巧的舌尖,将李涵嘴唇上所有叫她心动的棱角和弧线都描绘了一遍,这才做贼一般飞快地离开。
直到她轻盈的脚步声在春夜香暖的寝殿中消失,李涵才默默地睁开双眼,若有所思地一笑。
嗯,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他果然辜负了如此良夜呢。
轻凤变作飞鸾的样貌,在内侍和宫女的陪同下回到自己住的寝殿时,已是夜阑将尽时分。飞鸾早在傍晚就已经回来,此刻正窝在锦被中睡得香甜,轻凤爬上榻时她感觉到卧榻沉了沉,于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呢喃着同轻凤打了个招呼:“你回来啦?侍寝怎么样?”
轻凤脸上笑容一僵,她钻进被褥里懒懒松了下筋骨,筋疲力尽般长吁了一口气:“很好啊……你呢?和那傻小子相处得怎么样?”
“嗯,说了几句话,还吃了糕……”飞鸾笑起来,因熟睡而显得红润的脸庞在昏暗中发出柔嫩的光。
轻凤转转眼珠子,心想这傻丫头进展和自己差不多,遂心情大好地凑到她身边,裹着被子吹嘘:“我这一趟还真没白跑,从昨夜到现在,我掌握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什么信息?”飞鸾听见这话稍稍清醒了一些,眨着眼睛问轻凤。
“唔,就是这皇帝如今很是勤政,不但夜夜读书,还饮食清淡不近女色,连起居郎都会夸奖他。看来我们想让他做个沉溺酒色的皇帝,还是任重道远哪,一定要多加把劲才行。”轻凤厚着脸皮回答。
“哎呀,你可真厉害,我就不行了,”飞鸾仔细想了想,勉强搜到一条稍微有价值的情报告诉轻凤,“我只知道李公子目前住在华阳观,可他不想做道士呢。”
“嗯,这样就成了,”轻凤本就没打算让飞鸾做什么大事,因而只是打了个哈欠鼓舞她,“你好好谈情说爱就行了……”
翌日轻凤足足睡到午后才醒来,而飞鸾则早早起了床,不时对着菱镜发呆。她想了想骊山的姥姥,又想了想李公子,忽然便想再看一眼那枚白莲花玉佩。
她从怀中掏出玉佩放在掌心,一边傻笑一边摩挲了好久,直到轻凤睁开眼发现她的动作,懒懒笑了一声:“在想情郎哪?”
“啊?”飞鸾红着脸回过头,将掌心中的玉佩不自觉地攥紧了,羞赧答道,“没……我在想他请我吃的蒸糕,真好吃……”
轻凤扑哧一笑,懒洋洋地下榻穿衣:“那也还是在想他,你要是不想他,会想念什么蒸糕吗?”
这一次飞鸾没有否认,而是怔怔出了一会儿神,从来不识愁滋味的脸庞第一次染上了惆怅:“姐姐,你说,要是我的任务完不成,我该怎么办?可要是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轻凤一怔,乍一听觉得飞鸾这问题很无聊,细一想又觉得这问题很深奥,因此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嗯……我觉得吧,无论怎样,我们先尽力再说……”
就在两只小妖各怀心事时,李涵的圣旨到了。只见王内侍捧着圣旨进殿宣读:“宫人胡氏可封婕妤,黄氏可封才人。敕:位亚长秋,道毗内理,必资懿范,方被宠章。胡氏等佩服《礼经》,周旋法度,有柔婉之行,既表于天资,有恭俭之仪,可施于嫔则。慕班氏之辞辇,伟冯媛之当熊,思在进贤,义高前史。是用列于紫殿,冠彼后宫,俾洽彤管之荣,式俟金环之庆,钦此。胡婕妤、黄才人,赶紧谢恩吧!”
飞鸾和轻凤当即跪地谢恩,山呼万岁,直到王内侍离开后,才渐渐清醒过来。飞鸾知道婕妤这封号不小,不禁结结巴巴地问还在发呆的轻凤:“姐姐,皇帝封我做婕妤呢!他为什么要封我做婕妤啊?”
“因为你昨夜侍寝有功啊……”轻凤脸比搽了胡粉还白,勉强笑着回答她。
为什么会这样,昨夜侍寝的明明就是她啊!李涵他为什么……他一定是故意的!轻凤欲哭无泪,只能暗暗在心里自我安慰:不要紧,不要紧,才人好歹也是个名分,武则天当年还做过才人呢!
“可是……”飞鸾还是觉得不对——侍寝的明明应该是轻凤啊,难道皇帝竟认错人了?她张张嘴还待说什么,不料殿中竟呼啦啦冲进来一大帮道喜的人,生生将她刚到嘴边的话打断。
“恭喜胡婕妤!婕妤您刚进宫时,我就看见您头顶有红云浮动,心里就知道您将来必定殊贵无匹,今日果然应验!”从大明宫紫兰殿一路跟来的宫女觍着脸向飞鸾贺喜,可飞鸾明明曾听见她在背后说自己和轻凤的坏话。
“恭喜胡婕妤!昨天傍晚您去侍奉圣上,是小人领的路,路上有颗石子,还是小人帮您踢开的!婕妤您还记得吧?”一名瘦瘦小小的宦官对着飞鸾谄笑,左右手像苍蝇一样上下搓弄,可是飞鸾哪里能记得?
昨天根本不是她去侍寝的好不好!
飞鸾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勾头,目光越过簇拥着她不停献媚的人群寻找到轻凤,嘤嘤求救:“姐姐……”
轻凤远远望着被众人包围的飞鸾,心中先是五味杂陈,之后便涨满了浓浓的郁卒,只能背转了身子向隅而泣。这向隅而泣四个字用现在的话来说,就叫“蹲在墙角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