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涵慷慨册封飞鸾和轻凤的这一天,一大早永崇坊华阳观的厢房里,全臻颖趁着李玉溪熟睡之际,从他怀里摸出了一枚玉梳来。她盯着手中样式素雅的卷草涡纹白玉梳看了半天,终于腾出一只手来,给了酣睡中的李玉溪一记栗暴:“冤家!快给姑奶奶我起来!”
“唔……”李玉溪捂着脑门呻吟了一声,张开惺忪睡眼,一看见全臻颖发青的脸色和那枚雪白的玉梳,再浓的睡意也顿时消散了一大半,“这……你是怎么找到的?”
全臻颖眼波一横,充满威慑地瞪了他一眼,嗔道:“你昨天不是说,钱袋丢了没买着玉梳么?那这枚玉梳是怎么回事?”
李玉溪愣了愣,随即尴尬地笑笑:“好姐姐,钱袋是真丢了,这玉梳不是我买的。”
“不是你买的?那是捡的?抢的?骗的?”全臻颖盯着支支吾吾的李玉溪,兀自冷笑,“姑奶奶我入道前,好歹也是见识过无数奇珍异宝的人。实话告诉你,这白玉梳不是什么寻常之物,而是最上等的和田羊脂玉,除了侯府王宅,寻常难得一见,价值何止千金?你这毛头小子平白得了此物,不是大福就是大祸!快给我从实招来!”
“呃……”全臻颖连珠炮一般的责问轰得李玉溪头昏脑胀,他无力抵抗,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我可没有坑蒙拐骗,这个是别人送的……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一件事吗?就是那次我跟你进宫做法事,无意中撞见宫妃娘娘的事。”
“嗯,那又如何?”全臻颖先是狐疑地盯了李玉溪一眼,跟着倏然睁大双眼,试探着小心地问,“你见到她了?这梳子是她给你的?”
李玉溪红着脸,唯唯诺诺地承认:“我也没想到昨天会遇见她,而且她还是一副姑娘家的打扮。”
全臻颖艳丽的脸庞变了色:“这些事为什么昨天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把梳子给我看?”
“我这不是想着还要还给人家吗?”李玉溪无辜地望着全臻颖,很是认真地回答,“我想过了,我还是不能收下这枚梳子,所以有机会一定要把这玉梳还给她。”
不料全臻颖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反手将那玉梳斜插进了自己的发髻。李玉溪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抬手阻止道:“别,这样不好啦,等我再替你买一个……”
“去,凭你能买什么好的给我?再说了,你有什么机会再见到她?”全臻颖打开他的手,笑着转过身对着菱花镜照了又照,“呵,你和她还真是你来我往、忒煞情多,也不怕我恼火。”
“没有的事。”李玉溪忍不住皱起眉头辩白,不知为何看着全臻颖得意的样子,自己心里会很不开心。
“没有?那你倒是替我把玉佩讨回来呀?”
李玉溪一怔,想起昨天飞鸾拿出玉佩给自己看时,那张在雨后的街市上显得羞涩而动人的小脸,心就不自觉地一软,本能地抗拒全臻颖的要求:“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值得特意去讨,再说了,我也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她了。”
“哼,这谁知道,”全臻颖听出他语气中含着一丝惆怅,怫然不悦道,“她能撞见你一次,就保不齐有第二次;我倒问你,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跑出宫来的?”
“这我可不清楚,她只对我聊起过,她近日随驾住在曲江离宫,因此宫禁并不严。”李玉溪此刻已是了无睡意,他索性穿衣下榻,一边漱洗一边望着全臻颖袅娜的背影问,“对了,我的行卷都已经准备妥了,什么时候姐姐能帮我递给公主看看?”
“急什么,你明年才参加科举呢,迟些再替你引荐也不迟。”全臻颖没有回头,只是乜斜着双目往后瞄了一眼,气定神闲地回答。
所谓“行卷”,就是专门为“干谒”准备的作品集。唐代的科举考试前,应试的举子会将自己平素得意的诗文汇成“行卷”,投给当时在朝堂、文坛上地位显达的名士以求赏识,从而提高自己的声誉,这就叫作“干谒”。如果某个举子的作品能够获得青睐,令那些显贵们向主试官推荐,主试官就会在阅卷之外,再参考这位举子平日的才学和声誉,择优取士。
此举在唐时蔚然成风,时至今日仍大名鼎鼎的诗人王维当年在参加科举前,就因为得到了已经入道的玉真公主的赏识和推荐,才会在当年的科举考试中顺利一举夺魁。
李玉溪走的,也不过就是一条寻常路。他如今既有求于全臻颖,也就不便再说什么,即使听出她语气中的敷衍,也只是静静地坐在榻上看她梳妆,再没有多说过一句。
三月天孩儿脸,眼看着这天才晴了两日,恼人的春雨便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正在曲江上泛舟的胡婕妤和黄才人穷极无聊,同时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那个杨贤妃果然厉害啊,我们恐怕还没得宠就要失宠了,”轻凤撇了撇小嘴,愤愤道,“李涵已经连着两天都在杨贤妃宫里过夜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怕要被塞进冷宫啦。”
“啊?”一旁的飞鸾怔怔回过神,眨着雾蒙蒙的黑眼睛望着轻凤,一脸呆滞,“我们要进冷宫了?为什么呀?”
轻凤闻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揉揉自家小姐的脑袋,安抚她:“嗯,你就继续这样不识人间疾苦吧,也挺好的。你放心,天塌下来有我撑着呢。”
飞鸾感动得刚想对轻凤掏一番心窝子,却又听她揶揄:“你这两天魂不守舍的,尽想着你那小情人了吧?不如今晚你就出去会会他?”
“啊?!”飞鸾的小脸立刻涨红,举高了扇子遮羞,“姐姐,你要我去华阳观找他?可是,我好怕……”
“怕什么?!”轻凤听了飞鸾没出息的话,立刻攀在她肩头耳语,“你瞧,雨打芭蕉的春夜,寄住在道观的年少书生点上了红烛、翻开了书卷……此情此景,你说是不是还差了点什么?”
“啊,差了什么?”不开窍的飞鸾依旧懵懵懂懂地问轻凤。
“傻瓜,当然是少了一只敲他窗户的狐狸精啊!”轻凤尖尖笑了一声,拿扇子拍了一下飞鸾的肩,“快去吧,我的大小姐。”
唐时长安城的夜晚虽然实行宵禁,但因为商业的兴盛,到了文宗李涵当政的时候,务本坊西门就已经出现了夜市。而与务本坊邻近的崇仁坊,因为北临皇城景风门,南有脂粉风流的平康坊,东南斜角又是东市,因此无论是来长安应试的举子、还是其他没有宅第的商贾旅人,都爱在崇仁坊赁屋租住,以至于崇仁坊里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可与之相比。
当飞鸾乘夜冒雨溜出曲江离宫寻找李玉溪时,她并没有在到处黑黢黢的永崇坊华阳观找到他。华阳观里的一间厢房的确有他的气味,可是却空无一人,飞鸾循着诵经声去了经堂,却也只看见几个公主带着一批女冠做晚课,其中并没有李玉溪的身影。
飞鸾只好重新吸了吸鼻子,凭着那一天心中牢记住的气味,一路顺着永崇坊往北寻到了喧腾热闹的崇仁坊。因此当李玉溪捧着个包袱,从一家酒坊里走到街上时,便刚好在灯火阑珊处看见了正在屋檐下躲雨的飞鸾。
“怎么竟是你?”他不禁笑起来,脸上浮现出一抹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惊喜,“又没带伞吗?”
“我……”飞鸾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在屋檐下眼巴巴望着李玉溪。此刻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布襕袍,身上带着点薄薄的酒气,混着他腰间的苏合香囊味,闻上去香甜而醉人。飞鸾紧张地咬住双唇,就这样望着他立在街边冲着自己笑,哪还说得出什么话来。
“哎,别尽站在这儿,”李玉溪回头瞥了眼酒坊里热烘烘的灯火,扬起手上的包袱对飞鸾笑道,“今天我有喜事,走,我请你去将军楼吃宵夜吧,这一次你不饿,我可饿了。”
飞鸾立刻喜出望外地点点头,轻快地跑到李玉溪的伞下,跟着他走进酒坊边的一条小巷。此刻已是三更,虽然崇仁坊的夜市屡禁不止,但到底是违反了宵禁,所以两个人都是静悄悄地贴着墙根走,不敢停留说笑,生怕被巡夜的金吾卫发现。
飞鸾一路上和李玉溪打着伞穿过窄小幽暗的里巷,嘴角不自禁就挂上点羞涩的微笑。
将军楼也在崇仁坊,因此不多时便走到了,只见一排黑漆漆的临街店面中仅有这一家还在张挂着灯笼营业,使它在雨中看上去多少有点阴森鬼气,加上来客也是鬼鬼祟祟,这正是唐时还不成熟的夜市被人称为“鬼市”的原因。
李玉溪引着飞鸾走进将军楼入座,替两人各点了一份荷包饭,收了伞笑着对飞鸾介绍:“这家店的荷包饭最好吃!你一定要尝尝。”
飞鸾接过店中伙计奉上的茶水,忍不住弯着眼睛笑起来:“你好像很会吃?”
“当然咯!民以食为天嘛,”李玉溪得意洋洋地掰起手指头,对着飞鸾如数家珍,“除了上次我带你吃的胜业坊蒸糕,还有长兴坊的毕罗、辅兴坊的胡饼、颁政坊的馄饨、长乐坊的黄桂稠酒……你要是喜欢,我都可以带你去吃!”
“好呀!”飞鸾不假思索地答应,兴致勃勃地望着李玉溪。
这下反而轮到李玉溪不好意思了,他想到飞鸾是宫中人,以后哪有那么多机会再见到她呢?今天这第三次相见,已经巧得令他匪夷所思了:“你,你怎么又从……那里跑出来了?”
飞鸾哪好意思说自己是专为出来见他,红着脸呐呐了几声,顾左右而言他:“刚刚你说你有喜事,是什么喜事呢?”
“啊,是我刚刚乞到旧衣了!”李玉溪被飞鸾一问,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大喜事,赶紧将手中的毡包递给飞鸾看,“今天我和一帮举子宴请今年的进士,同他们喝了不少酒,就是为了‘乞旧衣’,这衣服还是我在席上作诗赢来的呢!”
“乞旧衣?”飞鸾听不懂,睁大双眼看着李玉溪打开毡包露出里面的衣服,疑惑地问,“这有什么用?”
“讨个吉利罢了,”李玉溪嘿嘿笑道,“这是风俗,据说落榜的举子讨到登科进士考试时穿的衣裳,能给自己下次应试带来福气的。我虽然今年没考,也讨来备着。”
飞鸾点了点头,低头盯着那毡包中的衣服又看了一眼,双眸中一道绿光微微闪过,接着她小声道:“穿这件衣服的人,阳气虚弱,命也不怎么好。”
“呃?”李玉溪没有听清飞鸾的话,不禁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飞鸾没有立刻回答他,这时候他们点的荷包饭刚好上了桌,飞鸾闻到一股浓烈的鱼香味,不禁欢呼了一声:“好香!是鱼吗?我最喜欢吃鱼了!”
“是吗?我也喜欢!”李玉溪嘿嘿一笑,见飞鸾如此高兴自己也很得意,竟忘了再追问她说过什么话。
飞鸾拍拍手,小心翼翼地揭开荷包饭上覆盖的荷叶,只见里面是用香米和各种鱼肚肉蒸成的饭,她急忙用饭匙舀了一勺塞进嘴里,立刻笑弯了眼睛:“好吃!”
“好吃吧!”李玉溪坐在飞鸾对面支颐看她,笑问,“你知道这将军楼是谁开的吗?”
飞鸾摇摇头,嘴里包着饭模模糊糊地问:“是谁?”
“是一位贞元年间卸甲还家的将军,他曾说:‘天下无物不堪吃,唯在火候、善均五味而已。’据说他还能拿旧的障泥做成菜,味道很不错。”
“障泥是什么?”飞鸾边吃边听,这时疑惑地问。
“就是马鞯,放在马鞍下的那层垫子,”李玉溪兴致勃勃道,“大概是牛皮做的吧,也不知道用旧了,是个什么味儿……”
正在胡吃海塞的飞鸾听到李玉溪的答案,忽然觉得自己嘴里滑溜溜的鱼肉十分可疑,她又想到那些在骑手粗壮的大腿下常年摩擦的脏垫子,日晒雨淋,总是停憩着嗡嗡的马蝇,就忍不住一阵反胃,将口中食物“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就在轻凤将飞鸾支出离宫的这一晚,她悄悄现出原形,潜入了李涵的寝宫。宫中伺候李涵的果然是杨贤妃,轻凤趴在宫殿的大梁上,看着那二人愤愤磨了一会儿牙。
其实此刻李涵与杨贤妃并没有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李涵仍旧和那日一样在灯下批阅奏章,而杨贤妃正站在一旁笑着替他打扇。可我们的轻凤姑娘对此仍旧很不满意——想一想,前些天她侍寝的时候,那可是满大殿地在捡珠子,距离李涵有多远哪!李涵现在这行为,完全是亲小人、远贤臣啊!
轻凤撅着嘴转了转脸上的小胡子,圆溜溜的眼珠在暗中发着光——啧,她笑得是多么假,腰倾得是多么低,那软塌塌的胸都要从领口里淌出来了,真叫人恶心!还有李涵,他竟然还在跟她说说笑笑,看奏章看得一点也不专心,哪像那天,她一说话他就板着脸凶她!
轻凤委屈得简直要滴泪,小爪子在梁木上狠狠挠了两下,竖起耳朵听李涵和杨贤妃都在说些什么悄悄话。嗯……什么你叔叔我舅舅,什么要职爵位的,好无聊……轻凤耷拉下耳朵,看得出那杨贤妃也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那杨贤妃轻移莲步,走到殿柱前抚弄着瓷瓶里的牡丹花,回头对李涵笑道:“陛下,您看今年这牡丹花开得真好……”
她这样半侧过身回望李涵,丰腴婀娜的身姿一波三折,妩媚至极。趴在梁上的轻凤看得愤愤不平,用小爪子拨了拨梁上的灰尘,故意往杨贤妃的脑袋上洒。
太虚伪啦!她这分明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什么叫李涵看花,不过是想勾引李涵看她自己罢了!——轻凤才不管杨贤妃是李涵的妃子,地位比自己高得多这样的事实,主观认定她就是想勾引自己的男人。
果然那李涵也是薄情寡义,忘了与自己在一起的那一夜,傻瓜似的入瓮了:“这牡丹开得再好,又哪及得上爱妃你半分呢?”
轻凤立刻又在心中给李涵记上了一笔——他不但薄情寡义,还爱撒谎!
“陛下……”只听那杨贤妃立刻陶醉般呻吟了一声,几个大步扑进了李涵的怀中,抬起脸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对李涵进行批判,“您真会说笑……”
李涵立刻狡猾地将这句批判丢还给杨贤妃,企图扰乱她的思路:“我说没说笑,难道爱妃你会不知道?”
杨贤妃果然识破了李涵阴险狡猾的真面目,知道李涵真的是在开玩笑,于是一边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一边控诉李涵:“陛下您真坏……”
轻凤浑身的毛已经全然竖起,纷纷表示再也看不下去了!
绝不能成全他们,这对狗男女呀狗男女!她立刻从梁上爬起来,噌噌轻窜着,从一个李涵他们看不见的角度溜下了地,趁着他们不注意时窜到了他们身后。
轻凤蹲下身、仰着头、眯起眼睛看着杨贤妃与李涵你侬我侬的背影,在心中冷冷笑道:哼哼,今天就要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牡丹花不是你能装的、我也不是好惹的!
说着她便撅起屁股低下头,用鼻尖挑起了杨贤妃长长的裙裾,扭着身子钻进了她的裙下。杨贤妃的裙子很长,也有很多层,轻凤的行动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因此须臾之后,当一股浓烈的鼬臭味从她的纱裙中透出来时,杨贤妃只觉得莫名其妙。
李涵唰一声远离芙蓉锦榻,脸色发青地连连后退,难以置信地瞪着杨贤妃道:“爱妃,你,你……”
你也太不矜持了!
这时杨贤妃当然也闻到了那股足以使人窒息的恶臭,她清楚自己什么也没做过,因此只能震惊地望着李涵:“陛下,你……”
就像后世的医药巨著《本草纲目》中所说:鼬状似鼠而身长尾大,黄色带赤,其气极臊臭。这种臭味能使鼬在遇到侵害时足够自卫,可见其强烈到何等地步!
当下李涵与杨贤妃皆是面目扭曲,再如胶似漆也得齐刷刷分开了。
“来人哪!”李涵抬起袖子掩住鼻子,将一直在殿外听宣的王内侍唤了进来,“把这里……收拾收拾。”
王内侍一进殿,还没跪下叩拜就忙不迭嚷嚷起来:“哎呀,这殿里怎么冲撞了黄大仙呀……”
生活经验丰富的王内侍一语道破了真相,可惜在养尊处优的李涵听来,却认为这是王内侍对杨贤妃无礼的讽刺,于是他七分同情三分撇清地呵斥:“闭嘴,杨贤妃只是一时不小心……”
他好心的维护在杨贤妃听来简直是赤裸裸的冤枉和羞辱,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涵,气恨得简直要掉泪——明明是陛下他自己做的事,可伴君如伴虎,天子说的话她敢反驳一个字吗?杨贤妃只能满腹委屈地对李涵行了一个礼,语带哭腔道:“臣妾告退。”
“嗯,去吧,”李涵正抢着往殿外走,听见杨贤妃羞愧得快哭,只好停下脚步安慰了一句,“今天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样天大的委屈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记恨你一辈子!杨贤妃红着眼望着李涵离去的背影,在恶臭中掩鼻嗫嚅了一句:“臣妾不敢。”
这厢躲在芙蓉锦榻下的黄轻凤兀自乐得直打滚,她看见李涵和杨贤妃都走了,便也心满意足地溜出了锦榻,准备动身找李涵去。不料太过得意忘形,当她爬过高高的门槛时,竟被正在开窗通风的王内侍给发现了。
“哟,果然是你哟黄大仙,”王内侍对着轻凤呵呵笑起来,向她拜了拜,轻声道,“今天你可做了件好事哪,那个杨贤妃,唉……”
黄轻凤听见这话扭过身子,将爪子搭在门槛上歪着脑袋,不明白王内侍为何说出这些话——他的意思是说杨贤妃不是好人吗?哼,那杨贤妃固然不是好人,这年头做太监的又有几个是好人呢?轻凤懒得理他,径自将尾巴一甩,一溜烟地跑开。
哦呵呵,如今李涵身边无人,就该轮到她咯……
轻凤得意洋洋,一路窜进了御花园,蹭着百花的露水仔仔细细洗了个澡,这才溜回自己住的宫殿里换衣服。此时飞鸾出去见李玉溪还没有回来,黑漆漆的宫殿中空无一人,连侍奉的宫女们也在她们的“安排”下,早早就在耳殿的通铺上睡熟。
轻凤眯着眼轻轻朝半空吹了一口气,内殿里便倏然灯火通明,每一根红烛的顶端都滋滋跳跃起明丽的火苗,分布在大殿四角的鎏金博山炉里,也同样从镂孔中冉冉吐出了醉人的龙脑香。轻凤一边快活地轻哼着小曲,一边在浓烈的香气中翻开箱笼,将箱中每一件衣服都拽出来铺在地上,一件件地挑选。
襦衫要像青烟,披帛要像雾,长裙要像花随身,勾出一痕雪脯;既然头发还没干,索性就散于肩后,美人沐浴后的娇慵,她肯学又岂会没有?
“嘻嘻嘻……”轻凤对着菱镜发出一阵尖细的窃笑,与湿漉漉的头发自相矛盾的,往脸上扑了二两胡粉,搽过胭脂后她满意地凑上脑袋,“啵”一声对着镜子亲了一口,这才斗志昂扬地跑出了殿去。
殿外正是春雨细无声,轻凤撑开罗伞,在雨丝中吸了吸鼻子,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涵的气味。她得意地咧开嘴,小巧的银牙在暗夜中微微闪着光,开始悄无声息地向目标靠拢。此刻她的心情就像幼时在骊山捉小鸟,惬意又激动——天子李涵,的确是她觊觎了三年的猎物。
柳暗花明,曲径通幽,轻凤很快就看见了李涵——他正坐在凉亭里,由几名宫女伺候着对花小酌,闲适从容的排场甚是风雅。轻凤端详着李涵俊秀的背影,忍不住舔了舔唇,故意用柔弱的音色和恰到好处的音量,仰起脸冲着凉亭中的人“啊”了一声,跟着飞快地用罗伞遮住半边身子。
凉亭中的人一时全回头看她,王内侍拨开花枝走到明处,盯着遮遮掩掩的轻凤发问:“你是哪座宫里的?敢在这时惊扰圣驾,快放下伞走过来!”
轻凤心头暗喜,却故意装作战战兢兢的模样,收起伞对着王内侍福了一福:“我是东内紫兰殿的黄才人……”
“嗯,好好地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还不赶紧去见过陛下!”王内侍对轻凤招招手,随即转身向着凉亭唱礼,“紫兰殿才人黄氏,前来拜见圣上。”
“嗯,宣。”亭中李涵听见了王内侍的唱礼,嘴角不禁微微露出一丝笑。
轻凤立刻乖觉地走到凉亭前,在一丛牡丹边袅袅娜娜地跪下,低眉顺目娇声道:“臣妾黄轻凤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免礼平身,”李涵淡淡说完,看着轻凤在昏暗中抬起头望着自己笑,一双黑眼珠灵活地转动着,不禁心情大好,“过来吧,陪我小酌几杯。”
“臣妾遵旨。”轻凤忙不迭拾级走入凉亭,相当主动地从石桌上拎起酒壶,笑道,“陛下,请让臣妾伺候您吧。”
“哦?”李涵挑眉一笑,点了点头,吩咐左右,“既然有黄才人随侍在侧,你们就退下吧。”
轻凤一愣,看着亭中的宫女齐声领命退出凉亭,眨眼间便和王内侍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一颗心不由砰砰直跳。
没关系,人少,更好办事!轻凤赶紧在心底安慰自己,抚了抚手中胖乎乎的酒壶——现在不但人少,并且李涵还要喝酒,情势实在是对她太有利了!俗话说“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搞不好今夜李涵一个色性大发,就能在凉亭里……被她生米煮成熟饭!
轻凤一颗春心越想越荡漾,忍不住将怀中的酒壶又揉又摸,逗得李涵忍俊不禁:“爱妃,你这是……在想什么呢?”
“啊?没想什么,”轻凤蓦然回过神,被“爱妃”这称呼羞得两耳发烧,心动之余,终究还是忍不住哀怨地问,“臣妾只是在想,陛下为什么封臣妾为才人,却封……封臣妾的妹妹飞鸾做婕妤呢?”
李涵望着轻凤哀怨转动的黑眼珠,不由笑道:“爱妃在怨我?”
“臣妾不敢,”轻凤赶紧低下头,给李涵斟了满满一杯酒,“陛下您请。”
“嗯,”李涵似乎并不急于消受美人恩,而是又点了点盘中的一盏空杯,“把这只也满上。”
轻凤好奇地瞄了李涵一眼,将那只酒杯也斟满。李涵举起手中酒杯,对轻凤笑道:“爱妃,你未曾侍寝就得封才人,既然沾了你妹妹的光,就应该高高兴兴的才是啊。”
啊,原来李涵是不便绕过飞鸾册封自己,才特意那样安排的吗?轻凤恍然大悟,立刻高兴地端起酒杯,与李涵对酌:“是臣妾愚钝了,陛下,臣妾敬您一杯。”
李涵微笑颔首,与轻凤碰了一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将杯中美酒一口闷干,继而露出一副想死的表情:“咳咳咳……这是什么酒?!”
“椒桂酒,加了花椒和肉桂。”李涵拈起酒杯浅啜了一口,细细地品,“味道辛烈,能利气驱寒邪,是酒,也是药。”
“可是好难喝……”轻凤委屈地放下杯子,咂了咂嘴,“陛下总喜欢味道怪怪的东西。”
“怪吗?”李涵轻笑一声,低下头,鼻间闻着轻凤身上馥郁的龙脑香,不知为何,对眼前娇娇怯怯的美人,竟又兴起了逗弄的心思:“好了,爱妃现在不妨和我说说,来找我花了多少工夫?”
“哎?没有,没有。”轻凤连忙笑着否认,“臣妾只是沐浴后散步,恰巧路过这里罢了。”
说话间,凉亭中一阵冷风吹来,亭外雨丝沙沙打在花上,下得越发大了。轻凤湿漉漉的长发被风一吹,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脸颊却反倒生起一股燥热——偏偏就在这时,李涵竟毫无征兆地凑近了她,伸出手挑起她的下巴,拇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划:“哦,是吗?原来爱妃每次沐浴后,还要搽那么多粉吗?”
轻凤惊愕得瞪起双眼,黑溜溜的眼珠失措地直打转,一边偷瞄着李涵的手指,一边讪笑:“臣妾,只搽了一点点,一点点……”
“一点点?”李涵暧昧地盯了轻凤一眼,冲她笑起来,“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要是还看不穿爱妃的粉底,我做什么皇帝?”
轻凤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红晕简直要从那二两胡粉底下透出来,不料李涵接下去却道:“若不是你这双眼睛,你这双眼睛……”
他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什么又停住,等得轻凤好不心急:“陛下,您倒是继续说呀,臣妾这双眼睛怎么了?”
“呵呵,好,这可是你要我说的,”李涵放开轻凤,一只手支颐,一只手拈着酒杯在石桌上轻轻地敲,仿佛心绪可以随着这一声声轻响,从夜雨中回到过去,“那是在我还是皇子的时节,我和几位皇叔住在长安东北角的十六宅里。有一年夏天,六叔洋王养的斗鸡一只接一只莫名其妙地死了许多,内侍们都说这是因为宅子里闹了黄大仙,不过我可不在乎什么黄大仙,只是心里暗暗觉得高兴,因为我和六叔相处得并不好……”
轻凤听到此处,心头隐隐觉得不妙,却只能硬着头皮听李涵讲下去。
“后来忽然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了六叔气急败坏的叫喊声,我偷偷推开房门,结果,就在自己的院子里看见了一只黄大仙,”李涵说到此处,忍不住笑起来,没有发现轻凤古怪的脸色,“我记得那天正好是六月十六,月亮很圆很大,满庭园囿就像铺了一层银霜,那只黄大仙就在雪白的月光里竖着身子,与我对着眼互望。我记得它的脑袋尖尖的,活像一枚榛子,两只眼睛黑亮得有趣,它只看了我片刻,一眨眼的工夫就窜出了我的院子……我说怎么总觉得你这双眼睛看得亲切,若不是今天王内侍提到黄大仙,我还想不起来这件事……”
李涵一径笑得快活,可轻凤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简直欲哭无泪——什么叫万变不离其宗?这就叫万变不离其宗!原来她修得人形、偷食魅丹、又搽了二两胡粉,到头来还是像一只黄鼠狼呀!
轻凤满脸沮丧,好半天不吭声,李涵知道她还是生了自己的气,连忙忍着笑安抚她:“哎,爱妃别生气,据说看见黄大仙是福气。当时内侍们都那么说,结果那一年冬天,我就继承了哥哥的皇位……”
话到此处,李涵却忽然收起笑意,望着亭外迷蒙的雨夜凝肃起来。轻凤不明白李涵的情绪为何会无端低落,只好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而后试探着问:“陛下,您怎么忽然又不开心了?”
李涵深深看了轻凤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望着亭外的牡丹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些事……”
轻凤听李涵有心避而不谈,讪讪揉了揉裙子,故意憨笑着追问:“陛下想到什么,不妨说给臣妾听听呀?”做一朵解语花,可是虏获男人心的杀手锏!
“那些事呀,爱妃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李涵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低头继续品酒,不再对轻凤倾吐任何事。
轻凤皱起眉毛,总觉得此刻的李涵好虚渺,就像九天上飘忽不定的柳絮,哪怕她上得天、入得地,却独独抓不住他;偏偏此刻她又得装淑女、装贤媛,再着急都不可以抓耳挠腮,因此只好将身子坐得直板板的,动脑筋另找话题:“啊,陛下,臣妾记得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您在吹芦管呢。”
“哦?你总算愿意提起那天的事了啊,”李涵听轻凤主动提起这件事,心绪忽然开朗了些,“我以为爱妃打算和我装傻一辈子呢。”
“那天是臣妾一时慌乱,对陛下失礼了,”轻凤眯着眼甜甜笑道,“陛下恕罪。”
“恕你无罪,”李涵笑道,“吹芦管是我做皇子时偷偷学的,那天一时兴起,不想却被你听了去。对了,那天你为什么一直拿扇子掩着脸呢?”
“因为……因为当时臣妾脸上正在发桃花癣,不敢给陛下看到啊!”轻凤老脸皮厚地扯谎,继而老脸皮厚地自荐,“陛下,您会吹芦管,臣妾也很会吹笛子呢!”
“嗯,我听过不少次,”李涵见她得意洋洋地卖弄,忍不住故意打击了一句,“可惜你笛声虽美,曲中却无情,到底欠缺了些。”
“呃?无情吗?”轻凤很不甘心,追着李涵问,“那怎样才算有情呢?陛下您点拨点拨臣妾呀?”
懵懂处子,焉能多情?李涵目光暧昧不明地瞥了轻凤一眼,勾起唇角坏笑:“你要我就在这里点拨你吗?”
“好呀!”轻凤只当李涵真的想与自己切磋曲艺,头脑沉浸在先与李涵高山流水做知音,再琴瑟和鸣做夫妻的单纯念头里,根本没意识到她这只刚出山的小妖精,已经输给了道行深的凡人。
身为妃嫔娇娥,竟然完全不懂接招,这真是,叫他如何调戏得下去?李涵决定做一次启蒙先生,亲自教导教导轻凤,伸手挑起她腰间系的宫绦,轻轻拂了一下佳人香腮:“此处更深露重,还是去你殿里吧。”
“咦?哎……哎!”轻凤瞪大双眼,下一刻便大惊失色,“臣妾殿宇鄙陋,实在是不敢令陛下纡尊降贵,屈就臣妾的……”狗窝!
开玩笑,自打移居曲江离宫以来,她和飞鸾只图自在,住的地方根本一次都没有打扫过。轻凤一想起自己那乱七八糟的宫殿,脸皮再厚也还是烧得红起来。
“殿宇鄙陋?纡尊降贵?”李涵打量着手足无措的轻凤,忽然弯起一双桃花眼,故意凑近她耳畔低声问,“莫非爱妃是在抱怨,我平素亏待了你吗?”
“不,不,臣妾岂敢,”轻凤连忙矢口否认,捂着酥麻的耳朵,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垂死挣扎,“可是陛下,臣妾的殿宇里面,还住着胡婕妤呢……”
不料李涵闻言竟然挑眉一笑,冒出一句:“求之不得。”
“哎!”这下轻凤彻底傻眼。
平心而论,李涵公然要求享受“齐人之福”,此举虽然厚颜无耻,但确乎天经地义——无论三宫六院,都是天子册封的老婆!他要睡几个都不算宣淫。可是……他怎么能那么理直气壮地就说出“求之不得”四个字啊!真是荒淫无道的大昏君!
当轻凤苦着脸被李涵抱上龙舆,由内侍们抬往自己住的别殿时,她只能一边在心中愤愤不平,一边祈祷飞鸾现在已经回宫——不妥,回宫也不妥,难道她当真要与飞鸾分享男人吗?轻凤一想到其中蕴含的伦理悲剧,冷汗就浸透了厚厚的胡粉。
“陛下,”她颤着嗓子抬起头,对半躺在龙舆里假寐的李涵道,“陛下您驾临臣妾的别殿,嗯,确实事有仓促,不如臣妾我先快走一步,去殿里稍事准备一下啊……”
不料这时伴驾的王内侍却笑道:“黄才人,这事儿还需要您去操心吗?卑职我早就已经派人去了……”
不好!轻凤大惊失色,幸好此刻她脸上的两团红晕是画上去的,否则她看上去一定像个青面鬼:“啊,不行不行,我还是得去一趟!”
随即她匆匆告了一声罪,便跳下龙舆,拎起裙子冲进了蒙蒙雨幕中,急得王内侍在她身后迭声高喊:“哎、哎,黄才人您这样太冒失了、太没规矩了、太欠妥了……”
龙舆中的李涵却轻笑一声,懒懒睁开双眼道:“随她去吧,你们也快一点,别落后太远。”
“是。”王内侍立刻领命,在走动中毕恭毕敬地欠了一下身,双眉却始终不曾舒展——这黄才人未免太过恃宠而骄,即便圣上此刻不以为忤,可一旦埋下隐患,日后又安知在她色衰爱弛之时,不会因为今日的冒失而引来祸事呢?伴君如伴虎,即是这个道理。
可惜此时此刻,轻凤哪有余暇领会王内侍的苦心,她正幻化成原形疾窜进自己的别殿,一边腾身而起吹亮大殿明烛,一边收起钻进宫女内侍们鼻子里的瞌睡虫,将它们藏进自己的尾巴;接着她风卷残云般将丢了一地的衣服塞进箱笼,而后自己又幻化成人形,脱掉湿衣扑进了床帐,将散乱在被褥里的瓜皮果核连同传国玉玺一起全部瞬移到榻下;最后她朝空中撒了一把龙脑,念了个净字诀……
——所谓的干净整洁,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一时殿中春风送爽、暗香怡人,轻凤躺在难得恢复了原貌的床褥中,陶醉地半闭上眼,大大松了一口气。可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一道人影已出现在帐前,倾身笼住了她。
“呃,陛下!”轻凤倒抽一口凉气,瞪大眼看着双手撑在自己身侧的李涵,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慌,“陛下您……”
“嘘,”李涵示意轻凤噤声,伸出手指滑上她的脸颊,又从她的脸颊一路流连到她暧昧微敞的襟口,轻声促狭,“爱妃,人说牡丹俯者如愁,仰者如悦,开者如语,合者如咽。为何爱妃你现在明明仰躺着,倒像在哭呢?”
“呃?为,为什么?”轻凤疑惑不解,结结巴巴地问。
“因为你的妆花了。”
轻凤立即两眼一瞠,脸腾地一下发起烧来。要死!顾前顾后顾左顾右,就是忘了顾自己了!她赶紧挣扎着爬起来,钻出李涵的桎梏凑近菱镜一照,恨不得有本事令时光倒流。
“水水水……”狼狈的轻凤急忙找水洗脸,苦于李涵正坐在她身后看着,只好放弃妖术手忙脚乱地忙碌。
好容易将脸上糊成一团的残妆洗干净,轻凤抬头照了照镜子,嫌自己不够白皙的心病立刻发作,她回过头偷偷瞄了一眼李涵,贼手又悄悄摸向妆台上的粉盒。
“你不会打算搽着粉入睡吧?”坐在轻凤身后的李涵识破了她的企图,从床榻上起身走到她面前坐下,取过她手中的粉盒看了看,“盒盖尚未污损,粉都快用空了,消耗挺大啊?”
轻凤仰着脸,咧嘴讪笑:“臣妾,臣妾这不是觉得,自己脸太黄嘛……”
李涵定睛看了看轻凤素面朝天的样子,笑起来:“谁说的?”
族里的灰耳姥姥说的!轻凤愤愤地在心里嘀咕,可哪敢把真相对李涵说,只好自己又转头照照镜子:“没谁说,我自己这么觉得,你看镜子里我这么黄……”
李涵没好气地嗤笑一声:“镜子里当然黄,这是黄铜磨的镜子。”
“嘎?”轻凤立刻回头看了看李涵,又转头看看镜中的他和自己,再回头看李涵,终于从心里参照出自己的肤色,的确不算太黄!
呜呼,万岁!下次搽一两胡粉就可以啦!轻凤大喜过望,嘿嘿傻笑了两声。
这一厢李涵依旧拈着粉盒端详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既然喜欢搽粉,下次我让内府局给你送些好的。”
“啊?”轻凤一愣,旋即一笑百花开,“谢陛下隆恩!”
“嗯,还有,你的妆不适合你的脸,”李涵说罢从妆台上取过胭脂盒,食指挑出些胭脂在轻凤脸上实地演示,“你的脸尖,不该再画斜红妆,腮上胭脂也不该抹得太低,花靥点在唇角边最好……”
“咦,是吗?”轻凤心里有些狐疑,不免带着点醋味地对李涵强调,“臣妾我可是照着杨贤妃的打扮学的……”
你不是最喜欢她嘛!
李涵听了轻凤用的理由,再一次没好气地点醒她:“你也不想想,团扇的花样硬挤到鞋尖上,能好看吗?”
“那还不是因为陛下喜欢杨贤妃那样的,否则臣妾才不想当什么团扇呢!”轻凤娇嗔,回头望了望镜中的自己,果然觉得妆容比从前生动了许多,忍不住开心地又摇头又晃脑,冲李涵傻笑,“陛下,臣妾觉得自己一下子漂亮了许多呢,没想到您竟然、竟然那么厉害,连这种事都会!”
李涵望着轻凤,慢慢地笑起来。他生着一对桃花眼,这使他无论喜怒,眼底都流动着三分笑意。轻凤就像一只浑然不知死期来临的小虫,被黏在李涵悄然布下的缠绵蛛网上,再也动弹不得。
“如果有必要,我能做到许多事……”李涵垂眸、倾身,双唇贴近轻凤,在她耳边低喃,“比如——这世间最完美的情人。”语毕,他如收网的猎手,将眼前人似蜜糖捏就的娇躯锁入怀中,以吻封缄她脱口而出的惊呼。
一切都像暴风骤雨那样快!轻凤只感觉自己猛一下被抛上浪尖,在情潮的席卷中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她忘了自己是怎样抱着李涵被冲刷到叠叠浪花般的床褥上,就好像他是自己的一块浮木,只有时时攀着他、刻刻搂紧他,才能在他的施舍中得到一点呼吸,而后晕眩的涟漪百花齐放……
轻凤恍惚中感觉到自己的襦衫正从肩头褪下,李涵的手正滑下她的腰……而此刻已经被她忘得一干二净的飞鸾的声音,正从天边传来、瞬间趋近:“姐姐,我回来啦,你猜我今天吃了什么?我……姐姐?!”
这一刻,轻凤眯着眼睛咂了咂嘴,仿佛又回到从前做坏事被抓现行时的狼狈,只想在自家大小姐那魂飞魄散的目光下,闭起眼睛装死。倒是伏在她身上的李涵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地回过头,翻了个身躺在锦褥上,冲飞鸾懒懒一笑:“嗯,胡婕妤,你刚刚说,你吃了什么?”
飞鸾两眼一瞪,做贼心虚,认定此刻必须撒谎,于是她脑中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最本能的答案:“田鼠。”
这可不能怪飞鸾,从小她应付灰耳姥姥的盘问时,都是用这个答案来应付的,一切都是习惯成本能而已。只有轻凤对她的答案露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恨不能扑上去掐住她的脸蛋,拉扯摇晃一番;而躺在她身边的李涵却是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飞鸾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吃了什么?”
“甜薯,她说她吃的是甜薯,”轻凤赶紧嘿嘿笑着帮飞鸾打圆场,用记忆中的某种食物来搪塞李涵,“这是我们家乡的一种果子,生在土里的。”
“甜薯?”李涵想了一想,竟然向轻凤她们求证,“喔,你们说的是甘薯吧?晋代嵇含曾在《南方草木状》里记载过:‘甘薯皮紫而肉白,蒸鬻食之,味如薯蓣,性不甚冷。’说的是不是这个?”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陛下您真是太睿智了!”轻凤忙不迭地点头——当年黑耳姥姥的表姨从南海郡来骊山探亲,对她们炫耀的就是这个!
轻凤和飞鸾同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不料李涵居然不依不饶,径自又问:“胡婕妤,这甘薯既然是南方的物产,你刚刚是怎么吃到的?”
飞鸾再度傻眼,伸出一只手指向殿外,舌头绕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嗯……刚刚我在御花园里散步,忽然在地里发现了一棵甜薯藤……然后就刨出来吃了。”
这一句谎话破绽百出,李涵显然不会相信,不过此刻他只认定飞鸾是瞒着他吃了点别的什么,而不会再联想到田鼠上去,轻凤和飞鸾的危机实际上已经化解。李涵并不打算在这样一个还算舒适的夜晚为难飞鸾,因此只是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哦,难得胡婕妤你有如此雅兴。”
一旁轻凤听见二人这般对话,早已一个脑袋两个大,偏偏飞鸾满以为自己已经骗住了李涵,竟憨憨地笑起来:“谢陛下夸奖,啊,臣妾忘了给陛下您请安了,请陛下恕罪……”
说罢她慌急慌忙地福下身子,行了个歪歪倒倒的礼,直到瞄见轻凤凌乱的衣衫,脸颊才后知后觉地红起来。唔……姐姐刚刚是在侍寝咯,不晓得她疼不疼?
“嗯,平身吧。”李涵好笑地瞄了一眼木讷的飞鸾,又瞥了一眼惶惶不安的轻凤,心头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很讨打的坏主意。
“胡婕妤,你过来。”他冲飞鸾招招手,又示意轻凤再往床榻里面躺躺,故意支颐坏笑,慢条斯理道,“昔日舜帝有娥皇女英,今日我与胡黄二姬,正可同赴巫山,一效前贤哪……”
咩?!轻凤大惊失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破坏掉李涵邪恶的念头,于是干笑了一声:“陛下,虽说娥皇女英是姊妹俩,那妲己和妺喜也还是姊妹俩呢……”
李涵险些忍俊不禁,故意轻咳了两声严肃地问:“黄才人,你是在讥刺我像纣王吗?”
“不,臣妾怎敢,”轻凤赶紧向着李涵一拜,捏起嗓子娇滴滴道,“臣妾以为,二女同时进御至尊,终非礼也,这侍寝总得有个先后之序,陛下,今夜就由臣妾侍奉您吧?”
“嗯,黄才人说得甚是有理,”说这话时李涵并没有看向轻凤,而是凝视着傻乎乎站在榻前的飞鸾,悠然笑道,“既然今夜我已来到这里,又同时见到胡黄二姝,明珠美玉实难取舍,这样吧,我看也不必拘泥于先后之序了,还是按照尊卑之序来吧。”
“啊?”轻凤和飞鸾同时发出一声惊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李涵呵呵一笑,伸手牵起了飞鸾的手,将她拽进帐中:“胡婕妤,今夜就由你来陪我,黄才人,你先下去吧。”
轰隆隆隆隆……轻凤五雷轰顶,一时之间忘记了所有的应对,只能视野空茫、外焦里嫩地飘荡出帐,昏昏沉沉对李涵行了个礼:“臣……臣妾,告……退。”
她自顾自沉浸在天雷轰轰飞雪蒙蒙的悲恨中,如一缕不守舍的游魂,对飞鸾投向自己的求救眼神毫无反应,径自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内殿。这时偌大的床榻上就只剩下了李涵与飞鸾,李涵若有所思地向殿外瞥了一眼,之后调转眼神,盯着瑟瑟发抖的飞鸾看了许久,才开口道:“将帐子放下。”
他在进殿时就屏退了所有宫女内侍,此刻只有飞鸾一个人可以听命,因此飞鸾也知道李涵是在吩咐自己,只好哆哆嗦嗦地伸手放下了厚重的床帐。
帐中立刻光线一暗,开始静悄悄流动起危险的气息。李涵在暗中看着飞鸾瞪得圆溜溜的眼睛,见她目光灼亮如受惊的小兽,不禁有些好笑:“你怕我?”
“嗯……”飞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李涵——怕是肯定怕的,可她不该怕,甚至作为姥姥从骊山派来的狐妖,她此刻应该更加积极努力地把李涵“收服”才是。可是现在……除了怕侍寝的疼痛之外,她的心尖竟然又因为另外一样恐慌,而簌簌发起颤来。
“不怕,我不怕。”最后飞鸾直起眼睛,坚定地撒谎。
“嗯,那么,听说前两天我召你侍寝的那一晚,你病了?”李涵闲适地半躺在柔软的锦褥上,笑着问蜷缩在床角里一点都不怕他的飞鸾。
“呃?”飞鸾一愣,随即反应出李涵在问什么,赶紧圆谎道,“啊,是啊,臣妾那天不小心生病了。”
“哦,是什么病?”李涵关切地问。
“嗯,我,我吃鱼……吃太多,肚子疼了。”飞鸾捂着肚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哦?”李涵闻言一笑,温和的语气下一刻陡然急转,变得冷厉起来,“那么,黄才人那天说你得了急病,见风就头疼,是在欺君了?”
“啊?不,不……”飞鸾在李涵的质问下结巴起来,望着“怒气冲冲”的李涵,惊慌失措。
“哼,那黄才人竟敢欺君,实在是胆大包天……”李涵见飞鸾慌张,作势要掀帐下榻去问轻凤的罪,飞鸾惊叫一声,竟像只在暗夜中张皇扑翅的飞蛾般,一头扑在了李涵身上。
“陛下!陛下饶命,姐姐她并非故意要骗您的,都是因为我……”飞鸾急得脸煞白,泪眼汪汪地看着李涵,生怕他去责罚轻凤,“是我怕侍寝,姐姐才替我去的。”
被李涵逐出内殿的轻凤此刻正躲在外殿偷听,她竖着耳朵,将帐中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急得直捶地。
飞鸾飞鸾——她那没用的废物点心大小姐呀!
“怕侍寝?”李涵当了三年多皇帝,头一次听说有女人怕登上他的龙床,不禁愣了一愣,“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怕疼……”飞鸾的脸红起来,一颗脑袋低得不能再低。
李涵长眉一挑,无语地看着飞鸾青涩无辜的模样,竟不知是该责怪还是该怜惜,索性伸出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再一次细细端详她的脸。
云髻飘萧绿,花颜旖旎红,眼前的少女依旧是那般我见犹怜,也依旧令他心动。只是这一次看,依稀比从前少了点什么——可即便再少了点什么,她也是他册封的御妻不是吗?
“第一次侍寝的确会有点疼,可是,你不该怕。”李涵轻声对飞鸾道,修长的手指拈弄着她的鬓发。
随着李涵轻柔的动作,飞鸾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立了起来,似乎下一刻自己就会忍不住变回原形,飞快地窜出床帐。她开始筛糠般发抖,双只眼睛渐渐闪出异样的光,听觉也变得无比灵敏——她听见轻凤正在殿外焦急地呼唤:“傻丫头!别让他叫你侍寝!”
“我知道,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飞鸾委屈地回答轻凤,不知不觉将话说出了声。
帐中李涵和殿外轻凤同时听见了飞鸾的话,不约而同地一愣。片刻之后,李涵暧昧不明地笑起来,轻轻咳了一声:“你不知道这些很正常,我也不会为了一己之欢而为难你。不过你也得尽快学习,我会派内教坊的女官来教你,在你准备好之前,我不会强迫你……我知道凡事被人强迫的感觉,那很痛苦。”
他说完便放开手,斜倚着枕褥,想到自己即使身为九五之尊,又何尝不是活在某些人的胁迫之下,心绪就难免低落。
哪知飞鸾还在等着殿外的轻凤下指示,她静静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听不到轻凤的声音,不禁开口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说话呀,我等着呢。”
这两只小妖虽然耳朵灵敏,但妖术尚浅,因而还做不到隔空用心语交谈。飞鸾又急着等轻凤的指点,因此忍不住冒险与她说话,只是隐去了轻凤的名字。
这一问又同时把帐中的李涵和殿外的轻凤给震惊了。李涵斜倚着枕褥的姿势冷不防滑了一下,跟着他怔了怔,迟疑地开口问:“你在等什么?”
这时殿外的轻凤已领会精神,再度开口:“你是在和我说话吧?我跟你说,绝不能让他对你做那种事啊!快跟他说你不要!”
“你不要,”飞鸾立刻脱口而出,忽然发现不对,赶紧嗫嚅着改口,“不,是我不要……”
“哦?”李涵狐疑地盯了飞鸾一眼,觉得她斜视着殿外与自己说话的姿势十分古怪,却仍是耐着性子问,“那你想怎样呢?”
殿外轻凤当机立断地下令:“快,跟他说你要下棋,不如大家一起下棋吧,这样还可以把我叫进来作陪。”
飞鸾立刻依言行事,皮笑肉不笑地对李涵轻声道:“陛下,臣妾想下棋,不如我们一起下盘棋吧?我们还可以把黄才人叫进来,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玩啊?”
“热热闹闹地下棋玩吗?”李涵情不自禁笑出了声,坐起身凑到飞鸾面前揶揄她,“胡婕妤,春宵本已苦短,还要被你用来做这些消磨时间的事,不是太浪费了吗?”
一时间飞鸾被李涵逗得哑口无言,殿外的轻凤忍无可忍,终于放出了自己的法宝瞌睡虫。飞鸾原本正手足无措,就看见神采奕奕的李涵忽然闭上双眼,竟在自己面前沉沉入睡,而她的大救星轻凤则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床榻。
“姐姐你真是太聪明了!我都没想到可以用瞌睡虫的!”化险为夷的飞鸾兴高采烈,抓住轻凤的裙角好一阵撒娇,“刚刚可吓死我了!”
“是你笨!”轻凤瞪了飞鸾一眼,伸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回来时也不仔细看看,殿外的龙舆,还有那么多宫女内侍,统统都是摆设吗?还没进门就闭着眼睛瞎喊,结果撞破了我的……”
撞破了我的好事!
飞鸾委屈地揉揉脑袋,嘟着嘴道:“我没想到皇帝会来我们这里过夜嘛。对不起嘛姐姐,都是我不好,不然今夜我们的任务就能有进展了。”
“就是啊!”轻凤顺口应道,低头看了看李涵沉静的睡颜,实在是心有不甘——可恶,刚才明明已经干柴烈火,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就这样让他一直睡到天亮吗?”飞鸾悄声问。
“不,他那么聪明,可不容易打发。”轻凤摇摇头,对飞鸾道,“若是就这样让他睡着,明天他一早醒来,定然要疑心自己为何会突然睡着。”
“那我们该怎么办?”飞鸾没有主意,急得直咬衣袖。
轻凤眼珠一转,计从心来,附在飞鸾耳边道:“我倒有一个主意,只是下面你得听我的,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