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嘴！你太可怕了！你不仅诋毁贝多芬！你连鲁迅先生都不放过！”我外婆说到激动处，不由自主端起了大青衣的架势，声调也提高了，眼睛也瞪圆了，肩膀也耸起来了，好像一头母狮子要保护领地一样，一副一触即发的样子。
“我不用非要经历才能了解啊。历朝历代，大多数向权势挑衅的艺术家，心里其实不就是憋着想被招安吗？他们那根本就是用挑衅在求招安！求到了名利双收，求不到名垂青史，我们还要巴巴地永世歌颂，凭什么啊！”
“你对艺术有多少了解？你对艺术家又有多少了解？你一个无所作为的家庭妇女，不学无术，半瓶子醋在这大放厥词！”
我外婆想必是愤怒了，拿出我妈最介意的“身份问题”当作攻讦。
我妈也被激怒，放慢了速度，说出了令她们母女冷战了半年多的那番话：
“您说得没错，我是家庭妇女，我是不学无术的半瓶子醋，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一点。起码我给我女儿示范的是‘知行合一’！我倒要问问您，您的作品没得奖之前，成天介在家当着我批评戏协，批评文联。后来呢？人家给您奖之后呢？您还批评过吗？戏协还是那个戏协，文联还是那个文联不是吗？您的批评呢？您的立场呢？您口口声声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气节呢？”
“钟秋！你放肆！还不快闭嘴！”我外公喝止我妈的同时往桌子上使劲掼了一下他手里的水杯。
然而已经晚了。
这对血缘紧密的妇女基于对彼此的了解，拿出最狠的话攻击了对方的软肋。
真正的伤害永远来自了解和在乎的人，我妈和她妈用几句脱口而出的狠话和之后好长时间的不说话证明了这一点。
我外婆当场气得站了起来，离开之前指着我妈手指颤抖酝酿了半天，说了一句：
“我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说完老夫妻俩互相搀扶着愤然离席。
我思忖着我外婆最后用的比喻有些词不达意，但一时也没替她想出更贴切的成语。
我妈不顾福楼那几个服务生的眼光，坚持和我吃完了那顿法餐。
整个午饭的过程她也没提跟我外婆的争执，只是在回来的路上淡淡地说：“Yuki，艺术这东西啊，只能当玩意儿，不能当职业。人啊，一旦真爱上艺术，就不会爱真实世界里的人了。你看你姥姥，你再看我。有什么意思？为个贝多芬，跟自己亲生女儿急赤白脸，一点远近亲疏的基本正确观念都没有！所以说啊，从小我就坚决不让你学艺术，就玩玩儿还行。最多当个技能以后跟人调情的时候使。也就这么大点儿意思了，呵呵。”
那天我们吃了生蚝，喝了香槟。
吃到甜点的时候我妈跟我说：“Yuki宝贝，你以后啊，结不结婚都行，反正，我跟你爸给你留的钱足够你不用看人眼色行事。但是你一定得生个小孩儿。我有时候想想，我要是没你，我现在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那多可怕。我对世界的一腔热忱，搁现在，不对你使，简直就没地儿投放，都成误会了，哈哈哈哈。”
尽管她说完那句又笑了起来，但那个笑的画面，真是寂寞啊。
那天之后，一直到我爸被抓，我妈跟我外婆都没说话。
偶尔她提到我外婆，说最多的是：“我这辈子，怎么就没找一个像我爸爸对我妈妈那样的男人。”
在我们家少了许多套房之后，我爸回来了。
我爸妈之间的相处并没有因为这次事端发生什么改变，至少当着我的面没有。
他们没有增加交流，也没有刻意减少。
没有对对方更客气，也没有更不客气。
一切跟以前一样，两个人谈论什么都言简意赅。
非必要的时刻都在各自的房间。
我爸永远在打电话。
我妈要么在唱歌，要么在健身，要么在理财。
要么借我当靶子独白。
当然我也不用太替她担心。
我妈有过好多爱好，从我有记忆起，她以平均每两年的频率换一个爱好，而且对每个爱好都特别投入。如果所有爱好都有考级的话，她每一项应该都能达到“业余八级”。
不过，她放弃得也特别快。还总是没什么征兆，前一天还爱不释手，后一天就一去不回头。
最近两年她喜欢上了“盛装舞步”[4]，每天早上风雨无阻去郊区跟马在一起待俩小时，即使在我爸被抓走之后她也一天没耽搁。
一个女的，只要还有“自己填满自己时间”的能力，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比起来我爸显然没我妈那个定力。
虽然他回来之后看起来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但没过多久，他的身体就暴露了他的内心。
那天，没有什么先兆的，我爸忽然就中风了。
当天晚饭后，我爸倒了一杯威士忌看一个体育频道，我妈给自己开了一支小瓶的香槟在反方向的另一个电视上放她喜欢的美剧《傲骨贤妻》，两个人开的音量都控制在没干扰对方的范围。
跟平常一样，只有屏幕里的人在对话，我父母跟我都没有对话。
我妈喜欢《傲骨贤妻》里的Will，那天放的那集，Will死了。
我妈大概看的有点脆弱，关了电视之后跟我爸闲聊。
我爸歪着头斜倚在沙发里，我妈说了好几句他都没回答。
我妈不高兴了，走过去批评我爸的坐姿，这才发现我爸中风了。
“才五十出头就中风。”我妈抱怨道。
也看不出她情绪有什么特别的起伏。
就是按部就班地应对这个突发事件，除了遵守西医的抢救，她也暗中去找了她信任的中医和法师。
“尽人事听天命。”我妈说。
这六个字那一年在我们家出现的频率特别高。
之前在我们家持续了十几年的平静好像被彻底终结了一样，我爸工作出事儿和健康问题只是一个序曲，跟着又接二连三地引发出一系列狗血剧情。
比如，因为我爸中风，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个妹妹。
这个妹妹出现的时候，我正坐在病房里刷手机。
护士带进来一个少妇和一个少女，她们看了我一眼，似是而非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并排站在我爸病床前抽抽搭搭开始掉眼泪。
我正纳闷，我妈交完钱回来，看到这一幕，一脸嫌弃地说：“这人又没死！哭得这么丧气！”
我一时愕然，没搞清楚人物关系。
少妇向着我的方向推了一把少女，轻声说：“叫你姐。”
我妈的嫌弃加了一倍，提高嗓门嚷道：“这人又没死！着急认什么亲啊！”
然后转向我延续着嫌弃和高嗓门冲我嚷：“你还不走？跟这儿等着认亲呢吗？！”
就这样，我们俩把还在昏迷中的我爸留给了那两个陌生女性。
“谁啊这是？”出了医院我试探着问。
“你爸女朋友和他们生的下一代。”我妈说。
“你知道她们啊？”我问。
“嗯，前天刚知道的。”我妈说。
“啊？”我惊叹道，“妈，你能不能表现得像个正常女性，你这么处乱不惊，一点都没有给我起到表率作用，以后等我碰上人渣，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
“你爸又不是人渣。”我妈白了我一眼。
“都瞒着您在外面生娃了你还维护他！”
“在外面生娃只能说明他当时具有生育能力，不一定说明他是人渣。”
“这都不算那什么才算？”我质问。如果仅仅是看我和我妈当时的情绪，很难判断人物关系。
“你仔细看看那女的，”我妈冷静地跟我分析，“也没有很年轻，也没有很好看。而且，一个女的，又溜肩膀又平胸，穿上和脱了都好看不到哪儿去。白白的一张平脸，还是个单眼皮。你说，你爸这是上哪儿去找了个人到中年脸上还什么都没动过的？也是挺不容易的。”说完她跟自己笑了笑，叹息道：“想看清一个男人的内心就看他选什么女人，你说你爸得多孤独，才会选这么个连点特征都没有的女的。唉，真是可怜啊，家里有个老伴儿，好不容易外头弄一个，还是个老伴儿！家里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外头好不容易再生一个，看着还不如你呢！这样的人，我跟她掰扯得着吗？”
“什么叫‘不如我’啊！再说，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破坏咱们家的安定团结。”我愤然道。
“咳，就凭一个Botox[5]都没打过的女人，她能破坏咱们什么呀？咱们家的钱都是我管。你爸最好的时候也是跟咱们在一起。现在，嘴歪眼斜的，说一句‘想喝水’都要先颤抖二十分钟，这水还没喝上呢，嘴里的口水倒先流一地了。万一治不好，说不定从此就半身不遂了。以后床前需要人贴身使唤，你说，是指望你还是指望我？这忽然冒出俩护工，还是有特殊关系的护工，也不用装闭路电视暗中观察她们会不会趁咱们不在家虐待你爸，怎么能说是破坏呢，简直是雪中送炭！”说完她自己笑起来，好像真的被她自己的理论说服了一般。
“妈，你正常点好不好，你现在谈论的可是你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维权道。
“哟？Yuki酱，看不出来，你挺一身正义的嘛，那行啊，打今儿起，你去伺候‘你的父亲’？反正，实话告诉你，让我每天给‘我的丈夫’端屎端尿，我是做不到的。就意思意思还行。”我妈斜了我一眼，笑说。
我没有因为我妈的调侃就增加去医院的次数。
她也没有。
我爸的另外两位亲属倒是起早贪黑兢兢业业的。
我们四个女的在医院医护人员异样的眼神中根据我妈列明的时间表轮番去照顾我爸。过程中有几次交接班的时候碰过面，没有蓄意热情，也没有特别冷漠。
等我爸明显好转之后，我妈对我爸的女朋友和他们的女儿说：“姐妹们，要不这么着，你们先回去吧，等我跟我的丈夫和我们家大小姐商量好了，有什么具体的方案再通知你们。”
少妇和少女临行之前到我爸床前告别，我爸那个时候已经恢复了全部行动能力，但少妇推少女去抱我爸的时候，他就假装痉挛手耷拉在床沿上，用眼角偷瞄着我跟我妈。
我妈拿出大婆风范，拍着少妇的肩膀把那母女俩半送出去：“别哭了别哭了，你们也算熬到头了，下次再哭就是喜极而泣了。”
等我爸出院之后，我妈真就把离婚的事儿提上了日程。
令我意外的是，我爸竟然不同意离婚。
“咱俩就别假装谈感情了，Yuki也长大了，你外头又早有人了。生意也没以前好做了，你也阶段性身败名裂了。我呢，你也知道，既有生活洁癖又有精神洁癖，我是接受不了跟你共处一个屋檐下了。要再勉强维持这个婚姻关系，你就得搬出去另找个地方住。你呢，既然暂时无法开源，还不计算着怎么节流啊？”我妈对我爸晓之以理。
我爸被堵过的脑血管想必也不太灵光，皱着眉头抽了十几根烟，就这样默认了我妈的说法。
于是他们俩带着各自的律师开始讨论分家产。
将近两个月之后达成了一致。
我妈要求当着所有当事人的面宣告她跟我爸商议的结果，因此我爸的女朋友和他们的女儿也应邀参加了会议。
根据协议，他们夫妻俩财产分割清楚，从此不相往来。
我妈给我争取了可观的经济利益并由她代为管理，至于未来我是否愿意跟我爸保持联系纯属“随意”。
但我妈明确了我跟同父异母的妹妹以及她的母亲“不得过度往来”。
“你也不是章子怡，带好自己的就行了，就不必借我女儿演后妈给别人看了。”我妈对她的继任说，语气斩钉截铁。
我爸搬走那天哭成了泪人。
“别哭了，再哭当心脑血管又堵上了。”我妈劝道。
我爸不听，继续哭了半小时。
不知道为什么，他女朋友也跟着哭起来，她一哭，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哭起来。
我被他们哭出了心酸，刚想参与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我妈，忍住了。
我妈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高腰阔腿裤，梳了一个高马尾，被我爸无数次赞颂过的“大长脖子大长腿”在这一身行头下相当显眼。她就那样腰板挺直肩膀放松地端着她的咖啡半靠在沙发背上垂着眼皮，那样子，好像她说完了她的台词就先行进入了另外的维度，像我们这样的“众生”已经无法占据她的念头一般。
我爸所有试图表达感情的举动都被我妈一身黑白和一张冷脸给阻止了。
“你们也是，哪有哭成这样奔向新时代的？”我妈用我无法理解的置身事外的态度送走了她结婚超过二十年的丈夫和跟她丈夫相好至少超过十年的外室。
我爸哭归哭，属于他的东西一样都没落下。打包和清点用了两个星期时间，他搬走两个月之后，新闻上说一个画人文画的当代艺术家辞世了。我爸又遣人回来从书房里拿走了几幅几年前我妈买的那个艺术家的画作。
“你爸这个人就是这样，一阵一阵地就忘了体面。”
这是事后我妈对我爸的评价。
一模一样的评价几个月之后她又说了一次，那次是因为她发现我爸几年前就在加拿大给他的那位外室买了一套房子，而他跟我妈协议离婚的时候对此做了隐瞒。
只剩我跟我妈的家也没有特地增加对话，客厅里长时间地响着肖邦。
“肖邦在音乐界，就像白色在时尚界。永远不出流行，也永远不抢风头，既自成一格，也不像黑色那么自以为是。”
我妈说，她有很多类似的理论和秩序。
她自己的生活被她自己的理论和秩序规范得井井有条。
我不知道在那些理论和秩序里掩盖着什么，但一定有些什么吧。
我也不便多问。
我们不是那种所有事儿都互相掺和的家人。
基于这个缘故，我好像没有经历过青春叛逆期，因为不太需要。
我父母都不太打听我在干什么。
但他们对于我必须要做的事儿都有明确的规定和相应的奖罚条例。
我从小就会因为回家超过规定时间被罚没了零用钱。
当然考试成绩没达标他们也会精确地按比例减少或干脆切断零用钱。可怕的是这对在其他事情上长期存在分歧的夫妻在管理我的时候步伐统一且言出必行，说扣除就扣除，说不给就不给。当然，该奖励的时候也会履行诺言。
我被我父母的行为教育成尊重规则的人。
再说，谁跟钱过不去？
所以我的功课一贯还可以。
至于别的。
我没有过“缺乏”的经验，所以对什么也没有过度“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