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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吼夜(2)

一道深沟像大刀砍下的,将村子劈成两半,这厢住着朱家,那厢住着牛家。门对着门都能看得见窑洞里的灯光和人影,可要走到一起,一上一下有六七里。夜里,很少有人翻这沟,累人不说,这沟还邪气。谁也记不得这沟里死过多少人,有失脚滚落摔死的,有被日子逼得没办法跳崖的,有在沟坡里放牲口割草被上面扑下来的山洪卷走的,也有莫名其妙地死在沟里的,都是冤死鬼。最多的一次死过九个人,是朱、牛两姓为了争地盘,打了族架。沟两边的人都想将对方箍在沟底,结果两姓人就在沟底相遇了,一天结束,共死了九人,伤者无数。据说冤死鬼只有拉到了替死鬼才能投胎转世,鬼怕白日不敢出来,夜里沟里就到处是冤死鬼,等着拉替死鬼。春生有个晚上找赤脚医生给奶奶看病,到了沟里被三个鬼摁住了,都要拉他去,结果三个鬼打起来了,他才捡了条命。说得活灵活现,吓得有人尿过裤子。只要夜晚有人吼曲儿,必是有人要过沟,村里人叫吼夜!

巧红到了沟沿边心里发休,是月头还是月尾记不清了,一点亮气都没有,沟墨黑得像吃人的大嘴。巧红硬着头皮往下走,刚下到半坡就摔了一跤,爬起来就听到一种像鸟又不像鸟的叫声。又想到种糜子的时候,老聋子从沟坡滚下去死了还没过五七,心里直打寒战。巧红对着摔倒的地方唾了几口唾沫继续往下走,快到沟底了,又跌了一跤,耳边是杂七杂八的声音,就是没了那尖细的哭声。巧红心里说这个小坏种,你哭出个声儿来也顶个事呢,偏偏这时没了哭声儿。越走越害怕,越害怕手脚越不利索了。忽然,沟沿上有了吼声,粗壮高亢的吼声:

大河向东流哇,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说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

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巧红心里一下就踏实了。这歌声就像灯光,有这歌声壮胆,巧红脚下也平稳了许多。巧红屏息听听,想听出是谁,可男人吼起这歌来都一个声儿。那个“哇”字就像大戏里的黑头吼出来的,带着雄浑的尾音儿。

到了秋早家门口,已是汗水湿透衫子,都能拧出水来了。巧红顾不上喘口气就进了秋早家院子。院心有火光一明一暗的,隐约看见秋早跪在院子里烧香。巧红轻轻地咳了一声,秋早问了声谁?巧红说我,还不等秋早说啥,便钻进屋里去了。

冬儿正愁眉苦脸地抱着娃摇来摇去,半裸的上身露出**来,瘪瘪的。巧红爬上炕去,抹起衣襟露出**,先对着墙挤掉了些奶水,然后接过娃,只见那娃鱼一样的嘴唇都青紫了。当**塞进娃的嘴里,娃的哭声没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响起来。娃贪婪地吸吮着,**一下子没了憋胀生疼的感觉,好不轻松,好不舒坦。**给娃娃厚墩墩的手抓捏着,巧红觉得浑身的筋骨都散开了。她轻轻地拍着娃的屁股蛋子,甚至发出了哦哦嗯嗯的声音。回头看冬儿,冬儿却正痴迷地看着她,她脸红了。

冬儿流产了几次才坐了胎,这娃更是命根子。她看着巧红,抚摸着巧红的后背,甚至把头贴在了巧红的背上。巧红抚摸着娃的头说这小家伙的头发好密,长大一定是个硬气的汉子。冬儿笑笑说怀上的时候他就不安分,老动。冬儿跳下炕去,拿了毛巾上来,拉起巧红的衣衫替她擦着身上的汗水,从脊背到前胸,连胳肢窝都擦了一遍。随后又跳下炕去,舀了盆清水把毛巾淘了一遍,又把巧红的脸擦了一遍。

冬儿拆开一包饼干,又喊秋早拆一瓶罐头来,橘子的。巧红说刚刚吃过饭,别费了。冬儿硬往巧红的嘴里塞了两块饼干,说这又吃不饱人。巧红说看你身子也不单薄,咋就没奶?是不是让啥把奶给踩去了?冬儿说母猪下过崽,不过已经出月,家里再没有怀崽的东西。巧红说临月时你身上装镜子了没?冬儿说没装。巧红说哎,这就是没婆婆又没娘的过错,咋能连镜子都不装?冬儿命苦,婆婆早些年就去世了,出嫁的前一年又没了娘。

奶了一会儿娃,巧红便将娃撤离**,说看小坏种贪的,等等再吃,把肚子吃坏了。

娃吃过奶不哭了,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巧红。巧红在娃的脸上亲了一口,娃的嘴一嘬一嘬的。巧红轻轻戳了娃的额头一下说等会儿再吃,别胀坏了,说着觉得大腿上一热,知道娃尿了。巧红嘻嘻笑着说吃了婶的奶,还知道道个喜,刚从娘肚子里出来就这么懂事。冬儿拉着巧红的手说比他爹懂事,这话让巧红很受活。

秋早进来,把拆开的两瓶罐头一瓶递给巧红,一瓶递给冬儿。巧红没接,看着秋早她就来气了。她很想吃罐头,可今天她一嘴都不会吃。秋早和青木既是同学,又是好朋友,可到头来却狠狠耍了青木一把,让青木到现在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冬儿硬把罐头往巧红怀里塞,巧红说我一吃这东西胃里就泛酸水。

秋早垂着双手站在一边,巧红也不看,冬儿说秋早,今年打水泥窖的经费下来,你要再不给青木家安排,我就和你离婚。巧红却说要个水泥窖做啥?等谷雨隔了奶,青木就带我进城去,活都说下了,青木说两个人打一月工就能打两个水泥窖。

这么说着话,那娃又将头往巧红的怀里拱,巧红说来,再咂上一起子,小猪唠唠。那娃吃了一阵就叼着**呼呼睡去了。巧红从娃的嘴里摘出**来,跳下炕要走,冬儿说咱姊妹再说说话,你把罐头吃了吧。巧红说谷雨还在家里哭呢,正是缠人的时候。冬儿就对着院子喊秋早,秋早你死在外面了。巧红听了心想,儿子就是女人的势哩,没儿子的时候,冬儿给秋早低眉顺眼的,连个大气都不敢喘。秋早进来,冬儿说巧红要走了,你送送,黑天半夜的,那沟里邪乎。

冬儿要下炕送,巧红拦住说月子里见不得风,造下病是一辈子的事情。冬儿把一点钱塞进巧红手里说明天……巧红把冬儿的手打了回去说,你当谁都是那样的人,明早天一亮我就过来。巧红这话是说给秋早听的。巧红顺手将门拉严实了,秋早把一包东西递过来说给青木提着吧。巧红说不稀罕,就出了大门。巧红在前面走,秋早在后面跟着,巧红回头说你跟着干啥,回去。秋早说我送你,那沟里邪气。巧红说不用,青木在沟里等着接哩,他那人做事意长。秋早说其实我也是没办法,牛家人盯得紧。巧红说那是你们男人的事,要说你跟他说去。秋早又说他们说青木把我当猴子耍哩,在干部跟前坏我的名声哩。巧红说你们好得就差穿一条裤子了,你就信别人不信他,他是那号人?秋早又把那包东西递过来说,就当我给他赔不是了。巧红绕开秋早说要给你自己给去。

秋早被这句话钉在了那里。巧红走到远处了,秋早说回去给青木说,就说我说了,村长是个毬。

巧红走下沟坡,谣曲就漫了过来,是憋着劲儿吼出来的,那曲儿便有些走样:

不变猪来不变牛,

死了变个花枕头,

白天跟妹守床被,

晚上跟妹睡一头。

当然是秋早。这曲儿男人要发疯一样唱出来,就是有些骚情。巧红脸红了,骂了句臭男人,都是骚猪,有选这曲儿来给女人壮胆的吗?

听着这歌声,巧红翻沟时就很轻松。到沟底抬头一看,前面有一星光亮鬼火似的一眨一闪的。巧红心里紧张,脚步就迟缓了,说老聋子,咱没冤没仇,你可别害我。那火光却像钉在那里,不往前来,也不往后去。虽然秋早使了吃奶的劲还在吼,巧红还是浑身发毛,偏又传来咕咕叽叽的低笑,心揪得更紧。她都要掉头了,就听到说话声,往前走,看把你吓的?

是青木的声音,巧红长出了一口气骂道,死鬼,想把人吓死了打光棍啊。青木说那可不一定,巧红说你不是睡了吗?

村子里现在谁不知道青木和秋早是死对头?现在他和秋早连话都不说,背靠背站着哩。就在一个月前,他还和秋早站在大沟对面骂了一个下午。

要说起来,他们是村里一直坚持念完高中的同学,从一上学直到高中毕业都同一个班,大小事情都互相帮衬着,比亲兄弟还亲。巧红和冬儿也是一个村的,从小到大亲姊妹一样,两家好得打个麻雀都要分着吃。事情出在前年,老瘸子贪污了些退耕还林补助,被人家撤了,村长的位子就空了出来。青木是会计,但他想也没想村长这个事。可青木没想到自己被朱姓推出来选村长,他不想干,掌门三爷把他传了去拍桌子说这是啥事?你当你家里的事,由着性子来?十来年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个轻重都觉不来。该花多少你花,咱朱家人摊。在族里,三爷骂谁就意味着谁确实把事做错了。

牛姓推出来的候选人却是秋早。快选举时秋早来找青木说,他们逼我参选,我才不想当这个破村长,老瘸子才弄了三千多块钱,就让人家撤了不说,还让后账找得不得安生。你说我这身体,到城里一年咋也弄个万儿八千的。我是应付差事哩,我要到城里去闯闯,我全力支持你。

青木就说我也一样,我当了一年会计不到就受够了。上面来的人让你抱头捧脚,可找他们办个事,他们看都不看你一眼。

后来,秋早当选村长,青木也没啥想法,反正他不想当村长,谷雨断了奶他就和巧红到城里去。有一次他去赶集,和在乡上当干部的一个亲戚一起喝酒。几杯酒下肚,亲戚骂了他个狗血喷头。才知道他和秋早说的那些话,秋早调盐加醋地对乡长都说了。亲戚说青木你太不成熟了,怎么能背后乱说呢?伺候领导咋啦,自古就这么个理。青木才明白秋早有多么阴险,回来就气势汹汹地找秋早骂了一架,秋早一句话都没回。他曾给三爷认过错,并发誓要把秋早扳倒。可三爷却说秋早干得挺好的。

青木出来捶着自己的头说你真是个猪脑子,三爷再厉害也是人啊,人家一次给打了两口水泥窖就把三爷收买了。和秋早骂完架的那晚,青木在月光静静的小岗上坐了半夜,才释然地嘘出一口长气来,说反正老子就没想过当村长,老子明年就到城里去……

青木坐下来,巧红说走呀,深更半夜坐在这沟里。青木说沟里看夜多好,星星像钻石一样流成一条河哩。青木又说你瓜呀?巧红嗫嚅着说那娃没奶,哭得人心焦,我**上就像有一双小手抓来抓去的。青木说你不是给我说去菊子家誊鞋样儿去吗?巧红说人家的心思都让你猜透了。青木说我早就猜出来了,罢罢罢,过去的事情我不想提了,再说谁能保证儿孙不吃别人的奶?秋早在沟沿上扯破嗓子还在吼: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莫回呀头,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

吼完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秋早又吼起《流浪的人在外想起你》,青木说挣死你个狗日的。巧红就明白了秋早听不到她上了沟沿,就会一直吼下去。

青木说,狗日的把嗓子都吼哑了。

巧红说,腿子酸困得不行了,上不了沟沿,你背我吧。

青木说,你把功劳挣回来了,让秋早背。

巧红说,这可是你说的,我叫一声他就会下来的,你信不信?

青木说,是啊,人家现在是村长了,多少女人都想着人家哩。

巧红说,放屁,说完就自顾自往沟沿上爬了。

青木紧走几步绕到巧红前面,弓下腰来说上来吧,你有儿子了,就有势了,人的脾气也就大了,不敢惹了啊。

巧红绕过青木,青木又绕到前面把腰弓下说上来吧,你省点劲,回去你还有用呢。

巧红说,秋早让我给你说一声,村长是个毬!

青木说,他真这么说?

巧红说,我哄你干啥?他还让我给你提烟酒,我说你不稀罕,要送你亲自给他送去吧。

青木说,我的好女人,还不上来?

巧红上了青木的背,摸着青木的头发说那娃头发好密,长大一定是个硬气的汉子。

青木说,有谷雨硬吗?

巧红说,长大了都那样吧。

夜黑漆漆的,对面的歌声还在吼,很嘶哑,巧红一进屋就找出手电筒来,像电影里那样向着对面晃了几个圈,那歌声才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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