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三个星期以后,纳尼亚王国的最后一位国王,坐在他小小的狩猎屋门旁一棵大橡树底下。在这样赏心悦目的春季里,他时常到狩猎小屋来住上十天光景。这是个有着茅草屋顶的低矮建筑物,位于两条河流交汇稍稍上游一点儿,离灯柱野林的东端很近。他喜欢住在这儿,过着简单朴素、逍遥自在的生活,远离王城凯尔帕拉维尔的政府和豪华气派的宫殿。人们叫他国王蒂莲,他年纪轻轻,也就在二十与二十五岁之间。他的肩膀宽阔、身体强壮、四肢发达、肌肉坚实,但胡子仍旧是稀稀拉拉的。他还拥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和一张无所畏惧的诚实的脸。
那个春天的早晨,国王左右没有侍从,只有一个最亲密的朋友:独角兽珍宝。他们如兄弟般相亲相爱,在战争中救过彼此的性命。这有着贵族气派的野兽站在国王的御座近旁,把脖子弯过来,在奶油似的白色腹部擦亮他蓝色的角。
“珍宝啊!我今天没心情去干什么活儿或搞什么体育活动了。”国王说道,“我的大脑想不进去任何事情,只想着这个奇怪的消息。你觉得我们今天还会听到更多的消息吗?”
“陛下,如果这些消息是真实的,”珍宝说道,“那么,他们就是我们这一代、我们的父亲那一代,甚至我们的祖父那一代,所听到的最最奇怪的新闻了!”
“这些消息一定是假的啊!”国王说,“一个多星期以前,第一批飞过我们这里的鸟儿就说——阿斯兰来了!阿斯兰重新到纳尼亚来了!然后是松鼠,他们没亲眼见到阿斯兰,可他们确信阿斯兰在树林里。这之后是鹿,他说他亲眼看见阿斯兰了,虽然距离很远,在月光下,在灯柱野林里。接着是黑皮肤的、长着胡子的人来了,他是从卡罗门来的商人。卡罗门人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对阿斯兰压根儿不关心。可那人也把阿斯兰来了说成是个毫无疑问的事实。昨儿夜里獾(huān)来了,他也看见过阿斯兰。”
“陛下!事实上,”珍宝说道,“这种种新闻,我都相信。如果说我有丝毫的怀疑,只是因为我心里太高兴了,高兴到难以置信了!这几乎是太美了,美得简直无法信以为真了!”
“是啊!”国王说道,喜悦得长长地吁了口气,喜悦得几乎要发抖,“大大超过我生平的各种希望了!”
“你听!”珍宝说道,把脑袋侧向一边,耳朵朝前竖了起来。
“这是什么声音?”国王问道。
“是马蹄声,陛下!”珍宝答道,“一匹奔腾的马,一匹分量很重的马!必定是人头马!瞧,他来了。”
一头巨大的、金色胡须的人头马,前额上是人的汗珠,栗色两肋上是马的汗水。他直奔到国王面前,这才停下来低头鞠躬。“国王万岁!”他用公牛般深沉的声音呼喊道。
“嗬,来人啊!”国王说道,眼睛越过肩膀朝着狩猎小屋的门瞧去,“给高贵的客人端一碗酒来!欢迎你,龙威特!等喘息完平静下来再告诉我们你带来的讯息吧!”
一个侍从从狩猎小屋里走了出来,拿着一只雕刻奇特的大木碗。他把木碗递给人头马。
“陛下!请允许我首先为阿斯兰和真理干杯,然后再为国王干杯!”
他一口气就把那一碗酒喝得底朝天了(那可是六个壮汉的酒量啊),然后把木碗还给侍从。
“说说吧,龙威特,”国王说道,“你可带来关于阿斯兰的消息?”
龙威特眉头紧皱,神情十分严肃。
“陛下,”他说道,“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纪了,研究星象又有多久了。因为我们人头马比你们人类长寿,也比独角兽类长寿。在以往的日子里,我从未像今年开始以来那样,夜夜见到星空里显示那些可怕的不祥之兆。星象根本就没有说阿斯兰的光临!既没有说到和平,也没有说到欢乐。凭我的法术,我预测会出现五百年来没有出现过的灾难——‘行星会合’。这个想法一直萦(yíng)绕在我的脑海,所以我特意来向陛下警示:某种大灾大难笼罩着纳尼亚王国。但是,我昨天夜里听到有人说阿斯兰来临了。陛下,这绝对是谣言,千万不要相信这种鬼话!这是不可能的!星象从不撒谎,但人和野兽都会撒谎。如果阿斯兰已经来到纳尼亚王国,天上的星象预兆绝不会如此!如果狮王真的光临了,一切有礼貌的星星都会聚拢来向狮王致敬的!那可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谎言!”国王情绪激动,这么大的事居然有人敢跟他撒谎?他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手按在剑柄上,好像随时准备出发去把说谎的人碎尸万段。
“国王啊,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人头马说道,“但我知道世界上有不少骗子,天上的星星中可一个骗子也没有。”
“我心中有个疑问,”珍宝说道,“尽管一切星相的征兆不是这么说,阿斯兰是否就可能不来了呢?记住,狮王可不是众星的奴隶,而是众星的创造者。一切古老的故事里不是都说他并不是温顺的狮子吗?”
“说得好!说得好!珍宝。”国王大声说道,“就是这么一句话!并不是温顺的狮子。许多故事里都那么说的。”
龙威特刚抬起头,准备伸向前去跟国王认真说话时,他们三个突然转过头来,倾听一个正越传越近、号啕大哭的声音。西边的树林很稠密,所以他们看不见声音来自何人,但不久就听清楚号哭的词儿了。
“灾难啊,灾难啊,灾难啊!”这哭声号啕道,“我的兄弟姐妹都大难临头了!神圣的树木大难临头了!森林被损坏了,斧头砍到我们身上来了!我们正在被砍伐,大树正在倒下,倒下,倒下!”
随着最后一声“倒下”传来,便看得见说话的人了。她像一个女人,但是又像个粗壮的男人,高高大大的,头跟人头马的脑袋一样大。如果你从未见过树精,那就很难给你解释;如果你见过,那就可以准确无误地从颜色、声音、头发上辨别出不同之处。国王蒂莲和两头野兽立刻就认出她是山毛榉的精灵。
“国王陛下,您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她哭喊道,“您要来帮助我们啊,您要保护您的子民!他们正在灯柱野林砍伐我们。我的四十多个兄弟姐妹们的巨大树干已经倒在地上了!”
“什么!夫人,有人在砍伐灯柱野林吗?杀害说人话的树木吗?”国王大声喊道,跳起来拔出剑,“什么人竟敢这样胆大妄为?是谁这么猖狂?凭阿斯兰的鬃毛——”
“啊——啊——啊——嗬!”树精气喘吁吁地呻吟着,浑身发抖,仿佛疼痛万分,她一阵又一阵地抽搐,仿佛正在经受剧烈的疼痛。接着,她突然往斜刺里倒下去,就像是她的双脚被砍掉了似的。国王他们看到她死在草地上,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几英里之外,她那棵树木,被人砍倒了。
国王悲愤交加,半晌说不出话来。后来,他悲痛地说道:
“朋友们,来吧!我们必须赶到河流的上游,找到这些干坏事的恶棍们,越快越好。我决不放过他们,一个也不放过!”
“陛下,衷心祝愿您成功!”珍宝说。
然而龙威特却说:“陛下,即使是出于义愤,也要谨慎小心。事出蹊跷(qīqiao),山谷里如果有武装的叛徒,我们势单力薄,恐怕无法应战。您是否愿意等待一下,等……”
“我一秒也不愿等待!”国王说,“我和珍宝先赶过去,你尽快直奔凯尔帕拉维尔。我这戒指给你作个凭证。给我调来二十个全副武装的、善于骑马的武士,二十头会说人话的狗儿,十个小矮人(必须个个精通骑射),一两只豹子,还有石足巨人。尽可能迅速地把这支队伍调来支援我们!”
“陛下,衷心祝愿您旗开得胜!”龙威特激动地说完,立刻转过身去,朝东跑下山谷去了。
国王大踏步前进,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握紧双拳。珍宝走在国王身旁,默默无言。因而他们俩没有什么别的声音,只有那挂在独角兽颈子里的粗大金链条的叮当声、人的踏步声以及独角兽四蹄的当当声。
他们不久就来到河流边上,经由一条芳草萋萋的小路溯河而上。现在他们的左边是河水,右边是树林。走了没多久,地面越来越高低不平,浓密的树林往下绵延到河水之滨。前方道路断了,道路的走向现在跳到河的南岸去了,他们不得不涉水渡河,才能走上对岸的道路。河水很深,漫到蒂莲的腋窝边,他的身形有些不稳,但珍宝有四条腿,因而比蒂莲站得稳。他在国王的右边坚持着,挡住了激流的冲击力量,蒂莲伸出他强壮的胳膊抱住独角兽强壮的脖子,安全渡过了河流。国王仍旧十分愤怒,没注意河水很冷。不过,他们刚登上南岸时,蒂莲十分仔细地在他外套的肩膀上擦干他的剑——这是他身上唯一没有被浸湿的地方了。
他们现在朝西走去,河流在他们的右边,灯柱野林笔直地立在他们的前边。走了不到一英里,他俩就同时站住,开口说话了。国王说:“瞧!这是什么东西?”
珍宝说:“这是个木排。”
确实是个木排。六根漂亮的树干,全是新伐倒的、新砍掉枝丫的,它们捆绑在一起做成的一个木排,正迅速地顺流而下。木排的前端有个水客,拿根竹篙驾驭着木排。
“嗨!你在干吗呀?”国王大声问道。
“把木头运到下游,卖给卡罗门人,陛下。”水客答道,举手伸到耳朵上向国王致敬。如果他戴了帽子的话,他就会举手到帽子边上致敬。
“卡罗门人!”蒂莲大发雷霆地吼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谁砍倒这些树木的?”
这时节的河水奔流得很快,说话间,木排已经从国王和珍宝的身边滑过去了。但水客回过头来叫喊道:
“奉狮王的命令,陛下。阿斯兰亲自下的命令!”他还补充了几句话,可是他已经漂得远了,国王他们听不见了。
国王和独角兽面面相觑(qù),他俩的脸色,看上去比过去参加任何战争时都要恐慌。
“阿斯兰!”国王用十分低沉的声音气愤地说道,“阿斯兰!能是真的吗?阿斯兰能砍伐神圣的树木,随意杀害树精的性命吗?”
“除非树精都犯了可怕的错误——”珍宝喃喃说道。
“可是为什么要把树木卖给卡罗门人?”国王说,“这样的事,可能吗?”
“我不知道,”珍宝悲伤地说道,“他并不是一头温顺的狮子。”
“好吧,”国王终于说道,“我们必须继续前进,去迎接挑战和风险。”
“陛下,留给我们去干的只有这一件事情了!”独角兽说道。在这个时刻,他并没看到他俩单独前往是多么愚蠢,国王也没想到这问题。他们太愤怒了,愤怒冲昏了他们的头脑。然而,也是因为愤怒和鲁莽,他们遭受了许许多多的灾难。
国王突然紧靠在他朋友的脖子上,低下头来。
“珍宝,”他说道,“摆在我们面前的可能不是什么好结果,我的心里涌起了可怕的念头。如果我们在今天的战斗中死去,我们倒幸福了!”
“是啊,”珍宝说,“我们已经活得太久了。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降临了!”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立了一两分钟,然后继续前进。
过了不久,他们便听到斧头乱劈、乱砍木材的声音。由于前边是隆起的土丘,他们什么也看不见,等他们到达隆起的高处,整个灯柱野林便一览无余了。国王看在眼里,气得脸都发白了。
贯穿古老的森林,已经开辟出了一条宽阔的通道。那可是一度生长过金树银树的森林,而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一个孩子也曾在那儿种了一棵“保护之树”。这是一条叫人厌恶的通道,仿佛是土地上新裂开来的一道口子。通道上到处都是树木拖到河边去时留下的痕迹。有一大群人在那儿干活,马鞭子“噼噼啪啪”地响,马儿拖动木头时拉拉扯扯,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
引起国王和独角兽注意的第一件事情是:人群中大多数都是不会说人话的马儿。第二件事情是:这些人都不是金发、白皮肤的纳尼亚人,而是来自卡罗门王国的大胡子、黑皮肤大汉。卡罗门是个极度残忍的大国,位于阿钦兰背后、大沙漠之南。当然啦,在纳尼亚有一两个卡罗门人也是很正常的——一个商人或是一个大使——因为在现在的时局下,纳尼亚王国和卡罗门王国是和平相处的。然而蒂莲不明白,怎么竟有那么多的卡罗门人,而他们现在为什么正在砍伐纳尼亚的森林。他紧握着他的剑,把他的外套卷在左臂上,和独角兽迅速来到这些人中间。
两个卡罗门人正鞭策着一匹拉着木头的马儿。国王刚走到他们跟前时,木头正陷在一个糟糕的泥坑里。
“走呀,懒惰崽子!拉呀,你这懒猪!”卡罗门人噼噼啪啪地挥舞着鞭子,大声喊道。马儿已经拼命用劲拉了,它眼睛发红,浑身冒着汗水。
“干活呀,懒惰的畜生!”一个卡罗门人一边嚷嚷,一边用马鞭子野蛮地鞭打着马儿。就是在这个时候,真正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到目前为止,国王蒂莲想当然地认为卡罗门人驱策的马儿是他们自己的马儿,是哑口无言的、毫无智慧的牲口,就像我们这个世界的马儿一样。虽然他不愿看到哪怕是一匹哑巴马儿受到过分虐待,但他想得更多的当然是神圣树木大量被砍伐。他从来没有想到竟有人敢逼迫自由的、会说人话的纳尼亚马儿拉木头,更不会想到会有人用鞭子抽打纳尼亚马儿。但,当那野蛮的鞭子打下来时,马儿用后腿站了起来,一半儿像是叫喊地说道:
“傻瓜!暴君!难道你没看见我使尽了力气了吗?”
知道这是一头他自己国家里的纳尼亚马,一股怒气冲上国王和独角兽的心头,弄得他们失去了理智。国王的剑举了起来,独角兽的角往下直冲。他俩一起跑上前去,两个卡罗门人随即倒下死了,一个被蒂莲的剑砍掉了脑袋,另一个被珍宝的独角刺穿了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