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贴着地面刮过白雪皑皑的原野,将粉状的雪粒一点点堆积在小山坡的背风处,形成一道道长长的横纹。在这冰天雪地里,在一座低矮却十分陡峭的小山的山顶上,正蹲着一匹黑狼。刺骨的寒风横扫过山脚下墨绿色的常青树丛,呼啸着冲上山坡,直钻进黑狼的鼻孔中。
这只狼正值壮年,体形大如丹麦猛犬,身上疤痕累累。有一道不规则的伤疤从左耳根一直延伸至左肩,伤疤周围已经长出了纯白色的毛发,这伤疤告诉人们它曾经征战无数。只见它抬头迎着风,充分感受着风的力量,灰色的鼻子试图发掘出风里夹杂的一切讯息。
卡尼河平原沿着山脚绵延散去,广阔无垠的平原一眼看不到边际。远远望去,只见平原上隐隐约约有一个男人正带着五只猎犬在匆忙赶路。
黑狼不由自主地哀号起来,这是来自肺腑深处的声音,这种哀号似乎充满了对世间的某种怨恨。在这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它极少看到人类,但是它了解人类。早在它还仅仅是一只小狼崽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人类的种种手段。它那时就蹲坐在河岸上,看着一个人慢慢向它靠近。突然,只听得一声轰鸣,一阵剧痛传来,从此,从它的脸到肩膀处就多了一道耻辱的伤疤,成为岁月也无法熨平的、挥之不去的白色痕迹。
黑狼痛苦地回到自己藏身的窝,默默地舔着伤口,对人类的仇恨由此而生。第二年,年幼的黑狼已经能够熟练地猎捕食物,它的肋骨因而变得丰满,肌肉也更加结实了。就在那一年,那个曾经打了它一枪的男人,再次回到这里沿着山脊猎杀驼鹿,正好撞进了它活动的领地内。事实证明,他回到这里是他这一生最错误的决定。
黑狼发现了那个人的踪迹并悄悄跟踪,它时而藏身在云杉丛中,时而利用枯木的掩护,不让自己暴露。它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灵敏的嗅觉会告诉它四周的动静。尽管它暗自憎恨,偷偷跟踪,但它的心里还是恐惧的,是对人以及武器本能的恐惧。所以,它一直都耐着性子,直到有一天,那个人突然意外地面部朝下被绊倒在雪地里。黑狼的那种恐惧瞬间消失了,它猛地冲过去,疾如闪电的身影犹如黑暗的死神。
从此以后,黑狼意识到,人类——尤其是跌倒的人类,他们的力气还比不上它经常猎食的麋鹿和驯鹿。黑狼咬死他们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他们此时甚至还不如小鹿强壮。
正如了解人类一样,黑狼对猎犬也了如指掌。在黑狼眼里,那些猎犬本身软弱无力,只会仗着人逞能。大概有四五次,黑狼抓到过离开人类的猎犬,它根本都不用花费一半的体力,就可以轻易追上一只猎狗并咬死它。猎狗的胆子其实很小,假装奋战却总是在临死前惊声尖叫,泄露了它们对死亡的恐惧。
黑狼抽动着它的鼻子。草原上的那五只猎犬都是大型猛兽,但是其中的四只和黑狼之前杀死的那几只没差多少。第五只是条母狗,而且是里面体形最大的一只。黑狼满意地舔了舔嘴唇,回想起曾经杀猎犬时的快感,杀死一只猎犬的快感几乎赶得上扑倒一个人了。
黑狼站起来,尾巴下垂,任凭风将身上浓密的毛发吹得紧贴在强壮的身体上。它转过身从另一边缓慢地跑下山坡,钻进密密麻麻的云杉林。15只原本无所事事地躺在丛林里的灰狼,看到它们的首领回来立刻从地上跳起来,用冷峻但是毕恭毕敬的眼神望着它。黑狼看了一眼狼群,转身朝向风吹来的方向,嗅着风中人的气味,抬起头向明净的蓝天号叫起来。
这声音响彻万里,令人毛骨悚然!这声音叫出了黑狼心底对人类的所有仇恨,同时也诉说着它对人类,以及作为人类奴仆的猎犬的藐视。狂怒的狼嚎一再宣泄着黑狼对杀戮的强烈渴望。声音传到卡尼河草原上的人和猎犬的耳朵里时,他们正站在白雪皑皑的山道上。
这个叫林克·史蒂文斯的男人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疾风中站稳身子。他身姿挺拔,有着一头黑发和一双棕色的眼睛。这种荒山野岭常刮大风,下大雨,雪还积得很深,因此,虽然他只有20岁,但由于常年生活在深山老林的酷暑严寒中,他的眼角已经生出了细小的皱纹。他看了看身边的狗群,又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其中一只猎犬一边发出不安的呜呜声,一边向主人靠近了些。它的三个同伴紧紧贴着它。只有第五只母猎犬不同其他,径自在原地躺下,45千克重的身体里暗藏着哈士奇和爱尔兰狼犬特有的锐气。林克·史蒂文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只灰色的母猎犬,隔着其他几只猎犬说道:“别这么没精打采的。奎恩,快点起来。”
大灰狗还是一动不动,林克的眼神柔和下来。他在边境小城麦斯兰买了这只大灰狗,并在那里为甘道河的狩猎之行准备了所有行头。其实,他在买狗的时候就知道奎恩已经怀孕了,但是因为它的模样长得挺招人喜欢,他就花便宜的价钱把它买了下来。
奎恩聪慧超群,既强壮又勇敢,只是不轻易与人交好,可能是因为它即将生小狗,所以才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林克若有所思地用雪地鞋的鞋尖拨弄着地上堆积的雪花。他知道还需要些日子才能与大灰狗亲密起来。之前,只要是他养过的狗都会跟他产生深厚的友谊,并且为他不辞辛劳地干活,因为它们喜爱这个主人,也尊重这个主人。
他重新回头看向狼嚎传来的方向,嘴角露出嘲讽的笑。这里就是卡尼河平原,是所谓“恶魔黑狼”的地盘。两年前,一个名叫奇里科夫的猎人被恶狼离奇地杀害了。传说这只恶狼能够避开猎人打出的子弹,而且可以诡异地变身成各种模样。话说回来,不管号叫的是不是恶魔黑狼,现在林克距离甘道河还有80千米,距离“双鸟屋”差不多有六千米,他心意已定,打算到双鸟屋过夜。
“我们该出发啦。”他温和地说。
四只猎犬立刻站起来紧紧跟上,直到他们走出六米远,大灰狗奎恩才缓缓动身。它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踏着主人留下的脚印慢吞吞地前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当它走过那些可以藏身的灌木丛时,眼里充满渴望。它边走边轻声呜咽,这声音除了它自己能听见,就连那几只听觉灵敏的同伴都未曾察觉。
奎恩出生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那时它妈妈正拉着雪橇赶路。它出生后就一直待在雪橇上,直到有一天它也能够跟着雪橇跑。残酷的雪地环境告诉它,生存的法则就是强者生弱者死。它即将再次当母亲,却从不曾忘记那惨死的第一窝小狗。它们也同样出生在旅途中,那时它们的主人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法国男人。他一心只想着让他的雪橇快速前进,而任何附加的重量都会让雪橇走得更慢。所以,他残忍地夺走了那几只无助的狗崽的生命,用猎刀的刀柄无情地敲打它们的小脑袋至死,然后随手把它们丢弃在雪地里。此刻,那种失去幼崽的恐惧再次铺天盖地地向奎恩袭来。
奎恩故意走得很慢,让主人和几个同伴走在前面。它几乎感觉不到身上正驮着一个16千克重的包袱。它再次充满渴望地望着浓密的灌木丛,并抬起脚向那里稍微靠近了一点,但最后又很不情愿地回到赶路的队伍当中。
奎恩望着林克。这个人身上有它喜欢的地方,但是它才跟了林克一个星期,之前它遇到过太多残忍无情的主人,那些人给它留下的巨大的阴影使得它不敢相信任何人。可是它必须服从主人,那是它与生俱来的天性,由不得它控制,它也往往不假思索。奎恩一直过着林中狩猎的生活。它默默低下头,继续拖着沉重的脚步前行。
当他们到达双鸟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北方的暮色早早地笼罩了雪原。双鸟屋坐落在云杉丛中,隐蔽得很好,不仔细看并不容易被发现。小屋用原木搭成,屋檐向前伸出,恰好可以挡住飘到门前的雪花。门前是一条河,河中央还没冻住,可以听到快速流动的水声。这群猎犬到了目的地后都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因为它们知道一天的征途结束了,不一会儿林克就会解下它们身上的包袱。奎恩跟同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它在默默地等待着什么。
屋檐下的积雪堆成一个弧形,林克穿着雪地鞋,沿着积雪走进小屋,出来时手上拎着一个水桶。他从门前的河里打了一桶水进屋,又走出来,在屋前的积雪中戳了戳,找到木柴堆。他抱了一捆木柴进屋,没多久屋顶的烟囱就开始升起袅袅白烟。把取暖的火生起来后,林克走出小屋解下猎犬身上的包袱。摆脱掉身上的重量后,四只大猎狗一身轻松地抖了抖身子,开始屋前屋后地嗅探兔子的踪迹。这时,林克在奎恩身边蹲下,一边轻轻抚摩它的身体,一边亲切地和它说话抚慰它。
“可怜的大女孩!可怜的大奎恩!我知道你有点焦虑,但是没什么好害怕的。放心吧,等你生了,我会好好照顾狗崽,把它们带在身边。”
奎恩温和地看着他,用热乎乎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它喜欢林克,但是以前的经历告诉它,有许多人只是把猎犬当作拉货的畜生。一旦因各种原因无法再承担重物,就会被主人毫不留情地遗弃,只有最健壮的猎犬才能夜以继日地在征途上前进。尽管奎恩感激林克的好意,但是它不懂主人为什么待它好,所以它心里一直存有疑虑。
摆脱了身上的束缚后,奎恩慢步跑到同伴们身边,但是依然与它们保持着距离。奎恩始终不太信任这些伙伴,尽管它知道这群狗会团结在一起,靠大家的力量和智慧扑倒猎物。但是,在它们的本性中始终缺乏慈悲和柔情,如果哪个同伴软弱无能,也一样会被它们无情地扑倒。
林克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五块冻得硬邦邦的东西,是他用斧子劈开的麋鹿肉。他在屋檐下没有雪的地方蹲下,举起其中一块鹿肉。尤克,一只大黑狗,也是五只猎犬的首领,煞有介事地走上前,坐在主人跟前,举起一只大黑爪与他握了握手。它得到自己的一份肉后,就走到小屋外的雪堆旁享用起来,一边吃一边提防别的猎犬来偷袭。
“蒂比!”林克喊着另一只狗的名字。
然后,蒂比、路德、吉娜依次领了自己的肉块,奎恩在一边耐心地等着自己那一份。自打旅途开始,这是每日惯例,奎恩也乐意这么耐心地等待着。
“奎恩!”
奎恩慢腾腾地走上前坐下,抬起一只毛茸茸的前爪。林克伸手挠了挠奎恩的耳朵。
“虽然你是最后一个,女士,但我可是把最大的一块肉留给你了,里面还有你最爱的骨头呢!”
奎恩接过肉块,看了看周围那四只正在美美地享用自己那份冻肉的狗。它们卧在雪地里,津津有味地啃着硬邦邦的冻肉,同往常一样各自占据了至少一边有防护的有利位置。这个场景也是从旅途开始的那一天起就有的,已经司空见惯了。第一只领到肉的狗会以最快的速度吃完肉,然后开始四处游走,看看是否可以从同伴那里抢到更多的肉吃。奎恩跃过一个小雪堆,扒开一个大雪堆,钻进去,背靠云杉丛趴下。
一丝凉风肆无忌惮地掠过奎恩的鼻孔,仿佛在向它透露不为人知的秘密。它显得有些焦虑,抬起头使劲地嗅了嗅风的味道。确认没什么异常后,它才开始专心撕咬鹿肉。它先把肉撕成小块,然后一口口吞下去。
尤克很快吃光了自己那份肉,然后偷偷摸摸地向蒂比走过去。蒂比正在把肉块撕开,看到尤克想来抢自己的那份,就咆哮一声警告它快闪开。尤克好像并不介意,故作镇定地走开了。之后它相继找了路德和吉娜,但是它们同样警告它滚开。最后,尤克顺着雪地里的踪迹,找到了奎恩。
奎恩放下嘴边吃了一半的肉,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尤克。根据多年的经验,奎恩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咆哮,警告这个不知廉耻的侵略者——再上前一步我就对你不客气了!那么尤克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接受它的挑战,要么识趣地走开。
然而,这次奎恩懒得咆哮了。突然,它猛地冲出雪堆扑向尤克。尤克当然也不甘示弱,摆出架势准备应战。两只猎犬立即厮打在一起,张牙舞爪地,都想伺机咬住对方的喉咙。奎恩一改往日的温和,像疯了一样。它本来只是想清净地独自待会儿,却不料遭到同伴骚扰,心里窝着的火一下子就爆发了。
“尤克!奎恩!”
林克严厉的声音传到奎恩的耳朵里,但它没留意到林克就站在小屋门口,更没注意到他弯腰捡起了一根木棍。无法遏制的愤怒令它不顾一切,一心只想杀死尤克。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想,它甚至感觉不到林克猛地打在它鼻子上的那一棒有多痛,也几乎听不到尤克挨打时痛得尖叫的声音,但它知道那一棍比打在自己身上的重许多。尤克想要逃脱,可是奎恩步步紧逼。此刻,奎恩不再是那种待在人类身边只会听候差遣的温驯的动物,而是一只凶狠的野兽,为捍卫肚子里的小生命而战。奎恩正准备再次向前扑过去时,看见自己的主人站在旁边,听到他安慰的话语,它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
“没事的,奎恩。它走了,不会再来了。放轻松点,你现在很安全。”
林克清楚地了解雪地跋涉的艰苦,这种艰险的雪地行进使他明白,应该对那些在雪地里为自己卖力赶路的猎犬充满爱护之心,这份心意从始至终未曾减过一星半点。
他再次开口:“回去吃你的晚餐吧,奎恩。别担心,我会在这儿保护你的。”林克轻轻地拍了拍大灰狗表示安慰,然后走进了小木屋。
奎恩轻轻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看着主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然后转身慢慢地走回去打算继续它的晚餐。谁知道就在它忙着跟尤克打架的时候,吉娜渔翁得利,偷偷把它的那份肉吃了。此刻吉娜正假装一脸无辜地趴在雪地里,但是谁都看得出来就是它干的坏事,因为它正在啃着奎恩最心爱的骨头上剩下的最后一丁点儿肉。有那么一瞬间,奎恩的怒火差点又爆发,但是被它竭力控制住了,因为在它心里还有一件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结冰的窗玻璃上烛光闪烁,之后烛光灭了,奎恩知道,林克躺下睡觉了。一轮圆月逐渐升起,清冷的月光照亮了野地,给每一棵云杉都增添了虚幻的影子,那影子带着尖角却又软若无骨。奎恩远远地坐着,它的几个同伴却已经迫不及待,焦躁不安。尤克一边充满期待地发出呜呜声,一边绕着同伴们跑了一圈。然后,它们一起离开小屋跑向了森林,就好像它们清楚地知道该到哪里去。
奎恩慢吞吞地跟在同伴们后面,它当然知道它们要干吗。白天是它们干活的时间,晚上则是用来玩耍的,而现在它们正要充分利用这玩耍的机会。一只雪兔如同幽灵般从洒满月光的林中空地上一窜而过,狗群兴奋地吼叫着在后边追赶。在这一刻,猎犬不再是人类的附属品,而是捕猎者,像一万年前它们的祖先一样勇猛捕猎。
雪兔一头扎进了浓密的桤木树丛。当同伴们争先恐后地绕着树丛围捕雪兔时,奎恩停了下来,有些心神不安。它想起了林克,于是就慢慢地跑回了小木屋。
森林里追雪兔的狗群不住地吼叫着,奎恩隐隐约约地听到其他一种声音,那是一首古老而欢快的捕猎之歌,当狗群在空地上奔跑时,声音高昂;当它们钻入灌木丛时,声音就随之消失。奎恩看了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又回头看着小屋。它祈求般地发出呜呜声,见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就慢步跑上白天来时的小路。这会儿它情不自禁地想起路上看到的灌木丛,那里是那么富有诱惑力,它当时就恨不得钻进去一走了之。
奎恩抬起一只前爪,之后又抬起另外一只,它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抉择,这令它深深地陷入苦恼之中。作为人类的忠实奴仆,狗遵守的规则不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誓死效忠主人。奎恩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是与生俱来的野性和新产生的渴望不可阻挡地跳出来挑战着它的忠心。
奎恩最终做出了决定,同时它心里明白这将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决定。它转身沿着来时的小路慢慢地往回跑,回想起自己曾经背着包袱从那里走过。它下定决心摆脱人类的一切束缚,深藏的狡猾本性已经苏醒,那是来自它身上从不曾被驯服的另一半天性,是它天生自由的野性,对人类的深刻认识使得这种野性加倍膨胀起来。
奎恩很聪明,知道雪地上会留下它逃跑的爪印,人们可以沿着它一路留下的踪迹找到它。但它也清楚地知道如何隐藏自己的行踪——它沿着队伍白天路过时留在雪地里的脚印一路飞奔。夜幕中那些脚印只是浅浅的痕迹,很难辨认。来到一个灌木丛跟前时,奎恩停了下来,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继续往前跑。主人曾经走过这条道,它判断他还会再来,而它不想碰到他。
奎恩一路跑着,直到它发现一群驯鹿横穿小路爬上山脊时留下的蹄印。它毫不犹豫地掉转方向踏在了驯鹿的蹄印上,跟着它们走。跑出三千米后,它在一座小山的山顶追上了那群驯鹿。驯鹿发觉后面的跟随者后,立刻慌忙逃跑,消失在黑暗中。
现在,奎恩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前进变得困难重重,但是它习惯于在雪地中行走,也掌握了一些很有用的生存技巧。
原野的黎明渐渐来临。路过此地的麋鹿嗅出了它的气息,疾驰而去;全身通红的松鼠在树枝上吱吱地叫着跟它聊天;一只松鸡见了它尖厉地叫着飞走了。奎恩在一面岩壁的顶端停下脚步。这里没有一点儿积雪,因为雪都被迅疾的大风刮跑了。奎恩感到有些疲惫,但总算是安全了。它低头看到下面的云杉丛,眼睛被一座风积丘所吸引。就在那里,几棵巨大的云杉树倒在地上纠缠成一堆。风积丘看起来干燥、温暖又舒适。奎恩满怀感激,从倒下的树干下边匍匐着爬进风积丘昏暗的深处。这里虽然有一些风吹进去的树叶和树枝,但是好在雪飘不进来。奎恩趴到地上,开始舔它身上湿漉漉的皮毛。
冬日的早晨,黎明前的黑暗还未褪去,林克就醒来了。好一会儿,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裹紧毯子驱赶那份强烈的寒意。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这里距甘道河上他设陷阱的路线还有80千米,他们在深深的积雪中摸索着前进。幸运的是,这次旅行并没遇到猛烈的暴风雪。他想起了自己留在甘道草原上的马群,虽然它们没能在这雪地里与他一同行进,但都会平安无事的,它们知道最美味的青草在哪里,能很轻松地找到,甚至很有可能都长膘了。
终于,林克下了床,他跑过去,将引火木塞进火炉,点燃,放了几块木头在里面,然后又匆匆回到温暖的被窝里面。等到小屋变得暖和了,他才起床准备烤鹿排和热蛋糕当早餐。迟迟不肯破晓的天空终于迎来第一缕曙光,林克走出门外,两只手各拿了一包猎犬的行装。
“嘿——呀!”他叫道。
昨晚,尤克、蒂比、路德和吉娜各自在雪地里挖了个洞睡觉。听到主人的声音后,它们都跑了出来,边打哈欠边伸展着浑身的骨头,然后抖了抖各自身上的雪,摇晃着尾巴走到小木屋跟前,等着主人给它们系上行装。
“奎恩!”林克喊道。
尤克疑惑地张望着,发现它的狗群中少了一个成员,因此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林克再次大声喊道:“奎恩!你在哪儿?”
这次,他的心冷不丁地往下一沉,转身将行装放回小木屋。这个隆冬,林克离开甘道河去麦斯兰再返回,带的四只猎犬都是普通犬种,没什么特别之处。他买大灰狗,一方面是因为他需要一只既能驮重物又能拉雪橇的狗,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喜欢奎恩独特的外形。他希望奎恩生下来的小狗长大后像它们的妈妈一样高大威猛、机智敏锐。然而现在,奎恩完全打乱了林克的预想,独自闯入了荒山野岭。他不能把奎恩丢在那里,他不忍心遗弃任何一只拖着可怜的狗崽的母狗。他疑虑重重地看着剩下的四只猎犬。
这几只狗虽然能干体力活,但并不懂如何搜寻,至今为止,唯一令它们感兴趣的动物就是雪兔。他可以带上它们一起去寻找奎恩,但它们只能是他的累赘,帮不上什么忙。这么想着,他把四只猎犬分别拴在四棵树上,让它们相互之间隔一段距离,防止它们打架,然后回到小木屋里。
他给自己准备了肉排三明治,并用一块布将三明治包起来,接着从小屋出来,穿上雪地鞋,然后爬上小屋前的雪堆,站在那里思考该往哪条路走。昨晚他听到有兔子引起狗群骚动。很有可能那时奎恩跟它们在一起,至少有一会儿是在一起的。但是,奎恩不可能长时间追赶野兔,因为它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显然,林克最好的选择是过去看看。
林克走进云杉树林来来回回地搜寻着,直到他发现狗群昨晚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在雪地里显得混乱不堪,他半跪在地上仔细察看,发现雪地里只能找到四只猎犬的爪印。他觉得自己可能被误导了。奎恩极有可能一路跟着狗群跑,然后在它们抓到兔子或者跟丢的地方,却自顾自继续往前逃走了。林克绕过灌木丛,沿着雪兔和狗跑过的踪迹一路追寻,发现了一摊血和几撮白色的兔毛,看样子这里就是狗群最后制服雪兔的地方。杂乱的爪印到此为止并重新指向小木屋了,没有任何猎犬跑进森林的痕迹。
林克皱起眉头,在脑海里试着排除奎恩不可能去的地方。它多半会找一个灌木丛,或者找一处由枝叶堆积起来的小丘,因为那对它和小狗而言是最理想的栖息地。然而,这地方有无数的风积丘。
林克绕着小木屋走了大大的一圈,除了他已经走过的那条路外,雪地上再没有其他狗爪印了。他有些困惑地停住脚步。忽然,一丝笑容爬上他的脸颊,他不禁会心地笑出声来。这个奎恩,真是世上最聪明的猎犬!
奎恩肯定是故意隐匿自己的行踪的,而隐藏自己行踪的唯一办法就是沿着狗群昨天跑过的路线走。林克再次笑出声,所有他对猎犬——尤其是困境中的狗——的温情似乎让他一时间又非常乐于接受这个任务。要是能够找到奎恩,他会好好待它,照顾它的狗崽,也一定要博取它的信任。
林克沿着昨天的路径慢步前行,眼睛在地上仔细地搜寻。他确定奎恩会想法子离开这条路,因为它希望远离人群找一个清静的小窝。而且,当它离开这条路的时候,它一定会绞尽脑汁地想办法隐藏自己的足迹。林克会心一笑,停下来喊:“奎恩!”
他停顿了一会儿,不见任何动静,于是再喊,依旧没见着一只猎犬的影子。于是,他继续沿着小路走下去。他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地上,生怕错过路两旁的任何蛛丝马迹。看样子他昨天路过这里以后又有一头鹿和几头麋鹿横穿小路而过,另外还有一群蹄子开裂的驯鹿穿过小路爬上了对面的一座山。看到这里,林克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可不喜欢驯鹿,因为它们总是肆意践踏,雪地上的小径被它们踩踏后就会变得乱七八糟的,因此人们不得不开辟新的道路。林克踏过驯鹿的蹄印,在凹凸不平的雪地里稳住自己左右摇晃的身体,却完全忽略了夹杂在驯鹿蹄印里的狗爪印。
林克继续前进,一直走到他觉得奎恩有可能转换路线的最远的地方,然后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向前走出两千米远。最后他停了下来,一边休息一边苦思冥想,希望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他确定奎恩已经离开了这条路。经过一番仔细搜寻后,他确信奎恩已经将自己的足迹成功地隐藏了起来,令他不知不觉追过了头。如今剩下的办法只有全面搜寻了,而在这之前林克就知道,在茫茫荒野里寻找一只猎犬甚至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以成功。尽管如此,只要有一丝希望,他都不会放弃继续搜寻奎恩。他坚信奎恩听到喊声肯定会有所回应,因此他不停地大声叫喊。然而,奎恩似乎已经离小路太远了,以至于根本没听到他的声音。
毫无疑问,奎恩已经钻进了一个最隐蔽的地方。但是,它到底是往小路的东边去了,还是西边呢?这根本没有办法确定答案。林克只好凭借最原始的方法——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揉成雪球随手扔向空中。见雪球落在西面,他就选择向西穿过平坦的河床,爬上一座林木葱郁的小山。山上满是杂乱无章的足迹,有麋鹿的、驯鹿的,还有数不清的兔子的足迹,想要辨认出其中的任何一种足迹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他只能继续走到一座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风积丘前再一次呼唤,可依然是毫无回应。
林克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离小路大约两千米的地方才调头回小木屋。他很耐心地搜查着每一座风积丘,时而爬到一座风积丘上面察看,时而围着另一座风积丘打转,直到确认奎恩不在底下。想到奎恩从一开始隐藏自己就干得这么漂亮,林克不禁露齿一笑。
一片片乌云掠过头顶的天空,林克抬头看看,内心闪过一丝焦虑。要是再下雪的话,他寻找奎恩的希望就完全破灭了。他带着一丝美好的幻想匆匆往回赶,但是当他在夜色中回到小木屋时,他失望地发现并没有奎恩回来过的丝毫迹象。第二天,第三天,他又继续出去找,到第三天晚上他回到小木屋的时候,鹅毛般的大雪已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那晚,北风肆虐,在小木屋周围呼呼地咆哮着,搅动着飘落的雪花,将它们撒落到雪堆上。林克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当他终于睡着了,关于奎恩的噩梦却一个接一个地缠绕着他。第二天早上,当他走出门外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再也看不到它了。
大雪形成了一个个雪堆、雪坑和雪丘。北风一直刮得很猛烈,小屋门前雪地鞋踏出的小路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记。林克毫无办法,只得闷闷不乐地将包袱绑在剩下的四只猎犬身上,并和四只猎犬一起分担奎恩的那一份,然后带着落寞向甘道河行进。走之前,他在小木屋的门前留了一大块麋鹿肉。
他觉得奎恩可能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