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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天意(19)

季姜呻吟一声,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她恍惚看见有光芒一闪。

醒来时,齐王坐在她床边。

“好点了吗?”齐王关心地问道,“好点了,我扶你起来喝药。太医说你惊吓过度,开了药,已经熬好了。”

季姜点点头,勉强坐起来,齐王扶住她,在她背后垫了个枕头,又端过药来,亲自用汤匙喂她。

季姜一边喝,一边牙齿不停地打架,磕得汤匙不停地抖动,里面的药汁都溅到齐王崭新的锦袍上了。喂完药,齐王放下药碗,拿丝巾为季姜擦了擦嘴角,再揩了一下自己的锦袍,道:“到底怎么啦?莫名其妙地昏倒在池塘边,把我吓了一大跳。”

季姜怔怔地靠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我看见了……看见了……”忽然扑到齐王身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大王,我怕……我真的好害怕……”

齐王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别怕,别怕,慢慢说。我是齐王,没有咱们对付不了的事。”

季姜哭道:“不是的,不是的,这次连你也对付不了的。他们……他们有了跟追风一模一样的马,有了……跟你一模一样的人,还有……还有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在战场上打不过你,就……就用这阴险的法子……他们知道别人都不敢正眼看你,更不会怀疑你的真假,只有……只有我跟你没上没下……只有追风不认衣冠只认人。大王,我好怕,我好怕啊……假如有一天,他们把我们全都暗中替换了,谁也没法发现。我们死了都不会有人追查……大王,大王,我们怎么办啊?”

齐王听了半晌,忽然展颜一笑,道:“季姜,我明白了。别哭,没事,真的没事,相信我。”

季姜泪眼蒙眬地看着齐王,道:“大王……”

齐王道:“好了,你睡吧,不会有事的,放心。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将来你一定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睡吧!”说着拉过被子给季姜盖上。

季姜却向里一缩,泪水未干的眼里露出戒惧的神色。

齐王一怔,随即笑道:“你怀疑我是假的?我还要怀疑你呢!蒯彻给我看相的事我只对你说过,他说我‘相君之面,位不过封侯,且危险不安’,还有呢?”

季姜心里松弛下来,道:“‘相君之背,贵不可言’。”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齐王轻轻拍拍她的脸蛋,道:“小丫头,记性倒不错,好啦,乖乖睡一觉,别胡思乱想了。”

说是别胡思乱想了,哪能真不想呢?乱七八糟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渐渐睡着,又净是做噩梦。一会儿梦见成千上万匹一模一样的追风马挤在马厮里,自己拼命要找出真的,却怎么也找不着;一会儿梦见齐王微笑着看着自己,然后慢慢从头顶撕下整张脸皮,里面是一张青惨惨冷冰冰完全陌生的脸;一会儿梦见王宫成了荒草丛生的废墟,只有几只野鸡在其中漫步觅食,她站在其中,又孤单、又恐惧……

五月,那个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又来了。

自从被蒯彻提醒,季姜就对这黑衣人满心反感。可齐王依然待他很客气,季姜只能憋着气看着。

“我主人同意了。”黑衣人道,“我把你的话转告给他,他似乎对你发生了兴趣,很愿意见你一面。”

齐王似乎在意料之中的样子,道:“什么时候?今天能去吗?”

黑衣人道:“可以,不过今天我们未必到得了,顶多能到海边吧。”

齐王道:“海边?”

黑衣人道:“我主人住在海中一个岛屿上。”

齐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怪不得你用的化名都带一个‘海’字。那我们该先到哪里?”

黑衣人道:“芝罘。”

季姜越听越疑心。

当齐王出来吩咐人备好马车时,季姜跟过来,悄悄地道:“大王,你别去。”

齐王道:“为什么?”

季姜道:“我看这个沧海客有问题。”

“哦?”齐王回过头来,“有什么问题?”

季姜道:“他在把你往邪路上引。”

齐王道:“邪路?”

季姜道:“秦始皇出海寻仙,就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嗯——”齐王若有所思。

季姜道:“大王,秦始皇东巡,到过最多的山,就是芝罘山,那上面还有秦始皇立下的两块颂德碑,我们齐国人都知道。他自己出海,还有派徐巿、卢生、侯生他们出海求药,也多是从这里出发的。大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别去了,好不好?”

齐王摸摸季姜的头发,又轻轻拍拍季姜的脸蛋,笑道:“别担心,我不是秦始皇。”

齐王走了,说好三五天才能回来。哪知第二天,碰巧蒯彻就来找他了。

季姜吞吞吐吐地把齐王随黑衣人出海去了的事说了,蒯彻仰天长叹一声,道:“天意!天意!大王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季姜,等大王回来后,你跟他说,我不能再侍奉他了,让他好自为之吧!”

季姜拖住蒯彻的袖子,焦急地道:“蒯先生,蒯先生,你不要走,再试试吧!你口才那么好,如果连你都不能劝回大王的心意,还有谁能啊!”

蒯彻摇摇头,道:“不管如何精明的帝王,走到这一步,都无法挽救了。”

季姜哭着跪下道:“蒯先生,你再试一次吧!你再试一次吧!”

蒯彻看着季姜,叹了口气,扶她起来,道:“大王果然没有看错你,可他却不能看清自己。唉,那你就去给我拿支竹简来吧,我留几句话给大王。”

季姜抽泣着拿来竹简,看着蒯彻写完,交到她手里。蒯彻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回转身来。

季姜心中生出一丝希望,道:“蒯先生……”

蒯彻道:“季姜,请你顺便转告大王,以前我跟他说过的面相背相的话,并不完全是游说的借词。我确实学过一点相术,大王五岳丰隆,但眉卓如刀,是大贵之中藏有大患的相。请他善自珍重吧!唉!他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值得辅佐的明主,可惜……”

齐王终于回来了,一脸的疲惫,什么话也不肯多说,一进内殿,就往榻上一躺,呆呆地仰面看着屋顶。

季姜道:“大王,蒯先生他……他走了。”

齐王道:“哦,是吗?”眼睛还看着屋顶。

季姜道:“他给你留下了这个。”说完将竹简递给齐王。

齐王接过,眼睛一扫,往旁边一丢,道:“咳!这个蒯彻,当我在干什么啊!”又仰着脸出神起来。

季姜拿起竹简,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字:“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足下将安所归乎?将以丹药御藏弓烹狗之祸乎?唯足下三思之。”又看看齐王,道:“大王,他还有话要我转告你。”然后就把蒯彻关于面相的话说了一遍。

齐王“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许久,齐王忽道:“季姜,我记得你说你读过《春秋》?”

季姜一愣,道:“是啊。”

齐王道:“那你读过《尚书》吗?”

季姜道:“读过。差不多上古典籍只要能流传到今天的我都读过。”

齐王转过头来,惊奇地看着季姜,道:“哦?谁教你的?”

季姜眼圈一红,两颗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齐王有点慌了,忙道:“别哭,别哭,我问错什么了吗?”

季姜摇摇头,擦了擦眼泪,道:“我的学识都是父亲教的,我父亲是秦朝的博士,始皇三十五年,受侯生卢生案的牵连,在咸阳被活埋了。娘和我逃回老家胶东,在海边打鱼。后来天下大乱,日子太苦,娘改嫁了,不要我了。”

齐王眼眶有点湿润,拉过她小小的手,轻轻拍着道:“好了,苦日子过去了。那时世道不好,大家都不好过。我还差点掉脑袋呢,信不信?可现在咱们都好了不是?别哭了,我是齐王,要什么有什么,我会给你很多好东西,让你过得快快乐乐的。等你长大了,再给你找个年轻英俊又有才学的夫婿,让你这一生不再……”

季姜忽然把手抽回,板着脸别过身子坐着。

齐王道:“咦,怎么啦?”

季姜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满心不舒服,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齐王看着她,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轻轻抓着她的肩头将她身子扳过来,道:“好季姜,帮我一个忙:给我查查看,上古有没有一个叫彭铿的人。”

“彭铿?”季姜心里奇怪,一动脑筋,忘了刚才的不高兴,沉吟着道,“彭铿……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啊!嗯,我去给你查查。”说着站起来向外走去。

齐王道:“他可能比夏禹还要早一点。”

季姜道:“嗯,比夏禹还早,夏禹之前是尧舜……那得去查《虞书》……”忽地站住,大叫一声道,“啊!你是说他啊!”

齐王一下坐起,目光炯炯地望着季姜,道:“你知道了?”

季姜笑道:“谁不知道他啊,这么大的名声,想不知道都难!你怎么跟我说这个名字?这是他的本名啊,现在没人这么叫他了。”

齐王催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季姜道:“他就是彭祖啊!”

齐王失声道:“彭祖?那个长生不老的彭祖?”

季姜道:“是啊,大王,你那么大声干吗?”

齐王呆呆地坐了许久,才道:“跟我说说彭祖的事。”

季姜道:“这事说来就玄啦。有人说他活了七百多岁,有人说他活了八百多岁,从尧舜时一直活到商末周初。商末不是纣王在位嘛,纣王听说有这么一个异人,特地派人去向他请教长寿之道,然后他就开始胡吹啦!说什么他是个遗腹子,小时候怎么怎么苦啦;什么父死母亡,战火烽起,四处流浪啦;什么这么多年来,他死了四十九个妻子,五十四个儿子,饱经忧患,心力交瘁啦……总之把商纣王骗得晕晕乎乎,还想请他出山从政呢!再派人去找他,他却已经溜掉了。大王,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个商纣王,被人家开涮成这样还不知道,难怪要亡国了。咦,大王,你问这事干什么?”

齐王道:“季姜,你再跟我说说,史书上说他到底是怎么得以长寿的?”

季姜道:“那肯定是蒙人的啦,谁能真活那么长?据史书上记载,他自己的说法是,他也没什么秘诀,只不过吃些桂芝,做些导引,注意冷暖,知足常乐罢了。这不是老生常谈吗?还有个说法更可笑,据屈原在《楚辞·天问》里说:‘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意思大概是说他做得一手好野鸡汤,奉献给天帝,天帝喝了高兴,就赐给了他长生。”

齐王道:“野鸡汤?天帝?嗯,也不尽是讹传,也许……”

季姜道:“大王,你说什么?”

齐王道:“没什么。哦,对了,你知不知道,彭铿的曾祖父是谁?”

季姜道:“大王,这你可问巧了,史书上还正好是有记载的,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颛顼帝呀!”

齐王像是很有些意外,道:“颛顼?那……史书上有没有关于颛顼帝的记载?”季姜道:“有当然是有啦,他是五帝之一嘛。不过说来倒是很奇怪,正史上关于他的记载是五帝之中最少的,野史中倒很多。五帝之中的黄、喾、尧、舜,都有大德盛名传世,唯独没听说颛顼有什么盛德,也不知怎么会列为五帝之一。大王,你要听正史的记载,还是听野史的?”

齐王道:“不管正史野史,你都说给我听听。”

季姜道:“正史上说,他为人静默深沉,对鬼神的祭祀很虔诚,连礼义纲纪都是按鬼神的指示制定的。不知怎么回事,他这样治国居然还挺有效的,北至幽陵、南至交趾、西至流沙、东至蟠木,日月所照之处,动静大小之物,莫不前来归属。”

齐王道:“那野史呢,怎么说?”

季姜道:“那可就离奇古怪得吓人了!颛顼不是黄帝之孙,昌意之子吗?据说他出生前,昌意行走于河滨,见到一条黑龙背负玄玉图而出。后来颛顼降生,恰好左手有龙纹,右手有玉图。于是黄帝认为,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黄帝崩逝,果然传位颛顼。在他的即位仪式上,出现了许多吉祥奇异的征兆:高空的神鸟从云间降落,随着音乐起舞和鸣,海中浮现出奇异的巨鱼,也跟着音乐的节奏游动。颛顼帝甚至还向各方使臣展示了一样叫‘曳影剑’的奇物。传说那是一把有灵性的神剑,若四方有乱,此剑即会腾空而起,飞袭敌方,千里克伐,无可抵御。一演示之下,那些使者当然看得目眩心惊。回去以后,各方大大小小的邦国首领都服服帖帖地奉事中原朝廷,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不敢有误。”

齐王眼睛看着前方,自语道:“不错,他是做得到的……难怪彭铿要追随他……黑龙……‘曳影剑’……‘曳影剑’……为什么叫‘曳影剑’呢?黑龙……黑龙……”忽然将目光移向季姜,道,“季姜,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龙吗?”

季姜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有和没有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要说有吧,有谁能证明它真的存在呢?要说没有吧,为什么上古传说又那么言之凿凿地多次提到它呢?大王你看,你这锦袍上织的不就是夔龙吗?这种纹饰自古到现在,一直是极为尊贵的,总不会完全无缘无故吧。”

齐王看着自己身上的锦袍,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绚丽而又威严的夔龙纹,沉默了许久,摇摇头自语道:“不,不会的,他的脸明明很正常……唉,我想到哪里去了!太荒谬了。”

六月,齐王继续搜集那些奇奇怪怪的矿物,同时开始自己翻阅一些上古典籍,不懂的地方时常来问季姜。

季姜越来越担心,因为齐王问的东西越来越远离现实,全是些与军国大事无关的上古玄怪之事,有些连她也回答不出来。

七月,张良再次代表汉王出使齐国。

“汉王与项羽在固陵打了一仗,”张良道,“很不顺手。现在暂时退回壁垒坚守。汉王问你,齐国是不是平定得差不多了?可不可以来帮他灭项羽了?”

齐王估算了一下各方的实力,道:“楚军强悍,真要彻底歼灭,我需要有绝对优势的兵力。”

张良道:“汉王打算和你,还有彭越一起发兵,共击项羽。你任元帅,三路大军都由你指挥。可以了吗?”

齐王道:“可以了。就算再有不足,我也可以用阵法弥补,应该能击败项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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